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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不会去离婚的“主离派”(2)

和那些口戟舌剑、乃至大打出手,彼此互相伤害的夫妻关系相比,说痛苦,也许言过其实了。但我却的确感到与她在一起生活的勉强,勉强得我情愿多接些案子,似一条气喘咻咻的狗一样,整日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窜着,以便能在家呆的时间少些。可就是对这点,她也充满了“理解”,如果说这也算是一种理解的话,她说过多次:

“尽管现在的律师,就这么大能耐,可有人辩护比没有辩护好,对法院做到公正、客观的判决总是有利。你这是做实实在在、事关人家命运的好事,只要你不觉得累,你就只管去忙,家里的老老少少,吃喝拉撒,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我从没有带妻子去过我们事务所,可所里总有几位同事去过我的家。凭感觉,他们都能发现我与她的关系有问题。年纪大些的,看在眼里,隐而不发;工作才几年的年轻人,总会直统统地说出来:

“老李啊,我看你这婚娴也是凑合型的婚姻,你不是名播全市的‘主离派’吗,怎么放到了自己身上就甘愿凑合下去?能离还是早离算了……”

一次,几个年轻人还就我的问题做了一番具体分析,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

“我看你妻子性格还是挺豁达的,你要向她提出好离,她一定会好散的。”

另一种意思是:

“我看难讲。你不见老李妻子对老李是一往情深吗?因为爱屋及乌,我们几个同事去,她对我们都是那样热情,又是冲咖啡,又是端点心,那场面弄得跟过年上门一样……老李若提出离婚,她一定没有思想准备,其结果,要不坚决不同意,要不同意离了,也会出事……”

我自己又哪里说得清楚呢?

一方面,依她对生活的悟性,她不会不感觉到我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一股愈来愈大的离心力,从而使她不得不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另一方面,从她认识我起直至现在,她又的确一往情深,新婚之夜,她对我说过一句话:

“我认识了你这个男人,这辈子就决不会去认识第二个男人。”

这“认识”还包括了一种人际交往,多少年里,她就是由家里至菜场、菜场至家里的两点一线式的生活,我尚未见过她有一点社交活动。爱,会不会使人变得盲目起来呢?前天,她还带着孩子似的沾沾自喜告诉我:

“我爸妈说,当今社会上老实人不多,而且像你这样在社会上有身份,有名气且老实的人就更不多了……”

除了中间L给我添了两次水,她一直坐在我对面默默、认真地听着。许是一个男人的坦率,和对她的信任,渐渐的换得了她同样的信任;许是我所陈述的情感的复杂性引起了她的共鸣,我讲完后,不过片刻冷场,她也讲了自己的情况。

我又一次注意到,在提到“丈夫”或者“爱人”的时候,她都是以“他”来代替的——

我是经人介绍和他认识的。

在他之前,因为下放回城较晚,我一直没有谈朋友,他是我接触的第一个男人。当时,他已经是科长,办事有一定能量,就是他把我从工厂调到现在这个机关来的。论长相,他一米八的个子,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挺精神的。介绍人说我们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哦,还忘了说了,他是上海下放的知识青年,在农村学了一手细木活,手还挺巧的,这房间的装潢,地板的改造,都是他设计和自己动手的……

1983年国庆节,我挽着他的手,从一部“皇冠”牌小车里下来,怀着一种颇为自足的心情走进了这间房里。

婚后不久,我就发现他有一种纵横捭阖的爱好,像春秋战国时期的门人食客一样,今天串处长家,明天奔局长家,不多些日子,他竟叩开了一位市委分管组织、党群的副书记家门。

副书记是知识分子提拔的干部,颇爱古典文学。他附庸风雅,买好一本本砖头厚的《古文鉴赏辞典》、《中国古代名句辞典》、《全唐诗鉴赏辞典》送去;副书记的爱人早晨爱吃麦片粥,他得知后,出差去北方回来,扛回来满满一个帆布包,足足有四五十斤;副书记的儿子患病须到上海动手术,他主动去打前站,一切都安排好后,他又里里外外,颠上跑下,陪了一个多月……

人总是讲感情的,即使再有某种戒备心理的人,也总会被铁杵磨针般的韧性所打动。但我想,即使如此,在副书记眼里,他还是人微言轻的,他就是这么个阅历,这么个科级干部摆着,充其量不过把他当成个忘年交的一般朋友。

但官场上却常常有这么个奇怪的现象:

当有些领导干部去副书记家里汇报工作时,十次有三四次见他在那里,有时还是他闻铃开门,乃至迎坐送水,俨然成了副书记家的一员,看他的眼光也就不一般起来。尤其是一些本来该办,可以办的事情,因为官僚习气的梗阻,拖上几个月、半年未能解决。他对副书记说了,在副书记看来这是倾听下情,事情获得解决,他在别人眼里就成了手眼通天的人物……

他朋友圈子里,有人给他开玩笑,说他是“业余政治家”,背后还有人说他是“编外市委常委”,他听后也声色俱厉:

“这种事怎么能乱说呢?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可我看他的一些朋友们、非朋友们,却又常依傍他的纵横捭阖:

一个星期总有两天晚上,有人找上门来,不是请他去哪个局办件事,就是请他给哪位处长说说情,或是澄清某个误会……他都颇为热情地大包大揽下来,也真不管路短路遥、骑个自行车去跑,另外则有两三个晚上用于赴宴,或是事情办成了,人们答谢他,或是心有愧怍的官员将他当成灶王爷,请他“上天”后多美言几句……

我说过他多少次:

“你这是何苦呢?又陪时间又陪笑脸又陪车子又陪肚子,一个人为人立世总得要有点真本事,有这么些拉关系、走门子、泡在酒池肉林里的精力,看看书、学习一点东西有多好,你就想这么混一辈子?”

他还振振有词:

“人活在世上,不就图‘仗义’这两个字,我这都是给朋友们帮忙。再说,朋友们待我们也不薄,就说你的调动吧,由企业调到事业单位,对一般人这是多难的事儿,可王处长还不是想方设法给办了……”

他这话,我信一半。他对他的那班朋友们乃至非朋友们挺仗义,我信。他觉得多个朋友多条路,在眼下这个关系网盛行的社会里,自己也投进这张网里办起事来方便,我也信。但我觉得他隐藏起了另一半东西……

有一次,他中学的一个同学出差来此地,先打了个电话到他科里找他,他要接电话的人先问对方是谁,对方报了名字。他马上说:

“你说我不在,去福建出差了。”

他的同学却是受他的父母之托,给他带了东西来,只好按图索骥,找到了这里。一见面,自然他颇觉尴尬。当时我还不知道前面那段事,只感到人家千里迢迢而来,又送东西到了家门口,总该热情点。我一定要留他同学下来吃晚饭,他脸色便有些悻悻然。我不去管他。吃饭时,他也没有几句话,与他平日在一班来客面前的慷慨好义、言辞滔滔,判若两人。我只有多说几句话,言谈中,我知道了他同学现在上海一家颇有名气的大厂任高级工程师,不久前刚去西德开了个世界性的专业学术会议……

由此,过去他给我的感觉总有些模糊,现在一下对准了焦距:

有段时间,因为心里特烦,我去过几次舞场,每次去,都见有一对男女在那里跳,或是探戈,或是狐步,或是国际标准舞,那劲健潇洒的舞步,心有灵犀的默契,流盼生辉的目光……常常吸引得整个舞厅的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们视若无人、如痴如醉的舞姿,我不由得打听他们是谁,有人告诉我,他们是城郊一个工厂的工人,每次来跳舞,来回得骑上三个小时的自行车,如今舞场星岁棋布,他们厂附近就有一家,可他们就爱来这家全市档次最高、收费也最高的舞厅跳……

当时,我就琢磨,白天上了八小时的班,晚上还不辞辛劳跑这么远的路来跳舞,而且跳这么两个钟头下来,兴许又是大汗淋淋。这里,除了对这一娱乐形式的酷爱之外,有没有一种强烈的表现欲望呢?

人,哪怕是再普通,再渺小的人,也有虚荣心,也渴望自己生存的某个方面能得到肯定。兴许就是在这满场人仰慕的目光、啧啧称奇的议论中,他们感到了在其他方面所难感到的生存价值,获得了在其他场合所难获得的精神满足……

他不也是这样吗?没有文凭,除了在农村学的细木活儿,也没有一样正儿八经的本事。他快40岁的人了,还只是个科长,与他的那位中学同学比,与他同一代中不少优秀的人才比,他有着深刻的自卑。他所热衷的这一切,除了我所相信的那一半外,另一半便是通过这种纵横捭阖,来抬高自己的身份,获得社会对他生存的某种价值的肯定,以有意识地、或者潜意识地掩盖起他的自卑……

这样定焦了后,我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该藐视他。但不管是同情,还是藐视,我都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这套房能关住我,我觉得这里很舒适,很高雅;从这以后,它再也关不住我了,舒适尽管还是舒适,可这是一种叫人心里不踏实的舒适。高雅呢,则像你刚才看见的那个玻璃橱子里的一排烟盒,外表装潢都挺惹眼,可里面都是空的。依我的脾气,我早就会把它们给扔出去,后来想想这倒是他的一个写照,就让它们放那里吧……

也许我这个人太苛刻,我当面告诉他这些看法。他不做肯定,也不做否定,只是久久地沉默。最终抬起头来,额头上的皱纹一下深,一下浅,眼底下两个半圆的肉囊也抖簌簌的,目光里溢有痛苦和某种苍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跟你在一起,活得真累!”

于是,在我和他之间好似漫起了一种雾状的东西,他一定觉得我太厉害,长有能看透骨子的第三只眼睛,他要借这雾状的东西掩饰自己。此后,来客少了,他到外面去的时候却更多了;我呢,也正好借它挡住视线,我看不惯他,又说不服他,如果说性格真是命运的话,我能说服他那就要从头改写他的命运了,但我可以躲开他……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着,总之两个字:“没劲!”前不久,他去了省委党校学习,也许是我的话对他终于有所触动;也许这还是他纵横捭阖的结果,他不是想提高自己的身价吗,读了省委党校出来,一般总能得到提拔……

暮色似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踱进了房里,我觉得应该告辞了。看她神色里显然有言犹未尽之意,而我在多年没有过的精神上的轻松感外,更有了眼见帷幕已经渐次拉开的兴奋。一对过去并不太熟识的男女,独处一室,彼此和盘托出心底里的波波澜澜,这除了意味舞台上一出活剧就要上演之外,还能意味别的什么呢?

我的手心有些潮热。我决定趁热打铁。走到门前,我握住L的手:

“我明天晚上,再来看你好吗?”

她的两腮又是一片酡红,眼睛抬起来,亮得似在花瓣上滚动的露珠,一下又低下去:

“你想来……就来……好了。”

第二天,说了L那位同事的离婚案,又说了我手头正办的几个案子,双方都似乎没有话要说了。像昨天下午一样,我们仍坐在客厅里,这个方向离邻楼很近,吊灯又璀璀灿灿地亮着,我感觉,我和她真成了显微镜下的细胞切片。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