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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精神原野的吉卜赛部落(之二)

妻子,你知道丈夫的心在漂泊吗?

你一定以为这里提出的是一个危言耸听的问题,因为你从不愧对你的丈夫。

你自信你们的感情基础深厚。或者你是在风狂雨骤的年代里认识他的,他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他斯文扫地,一文不名。他额头上刻着红字,眼睛里写着绝望。你以母亲般的柔情为他拭洗肉体与心灵的伤口,那绝望顿然落地,化为一片碎屑,随即他眼睛里溢满宗教气息的光辉,光辉投射在你的脸上、身上,你恍如圣母玛利亚再世。你记得自己为此而洒下过一掬热泪,你深信这掬热泪成了一瓶万能胶,能将他永远地粘牢在你的生活里……

或者,你是在云淡风轻的日子里认识他的。你的身边已有一圈追逐你的小伙子,他没有请你跳舞,不敢请你跳舞,只是站在圈外怯怯地望着你。同时,他每天给你写一首诗,装在天蓝色的信封里寄给你。你深深地被这些诗打动,你觉得它们都能发表在《诗刊》、《人民文学》上,而且都能投进人生的保险公司,为你们毕生的幸福而保险!

你自觉婚后,撑持这个家一直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早上,他和孩子还睡在热烘烘的梦里,你已经起床,为父子俩做好早点,烧好热水。晚上,他看毕“新闻联播”,一头扎进了书房,可你还未走出厨房。你上班忙,下班忙,星期天更忙,你实在想不起这一二十年哪天休息过,要算只能算坐月子时,你未下过床……

你自忖,对他也一直体贴人微。家里有好吃的,先是孩子,接着就让他吃,他是仅次于上帝的人。他若病了,你端汤送水,扶上搀下,为了让他补些元气,就是寒冬腊月天,你也倒上三次车,来回几十里,去城郊买来几尾活蹦乱跳的鲫鱼。他抽烟太多,你限制他的数量,提高他的质量,又买来瓜子、糖果,放在写字台的一侧,让他伸手就能拿着。他不修边幅,你总要催他去理发,叮嘱他理完后还要吹吹风。你记着给他买美国的吉列牌旋转刀片、柯斯克剃须膏。你每星期还会为他烫一次裤子,那笔挺的线缝几乎快得能当水果刀使……

因为你当上了厂长、经理、处长、科长,或是因为你决心在自己所在的部门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你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他却不得不更多的卷进了家务。也许,他有了某种不满,除了你高效率地利用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并常常给他以一个抱歉的微笑外.对此,你也不太会放在心上——

你想,若他是有理性的,他会这样想:评定职称对女人有照顾吗?工转干对女人有照顾吗?加工资对女人有照顾吗?如果说有照顾,那是在怀孕以后,你上公共汽车,售票员会说一句:“请哪位乘客给这位孕妇让个座”,可能不能坐下,还要看对方有没有情绪;再就是每年有个“三八”妇女节,可放半天假还多半是开会……在目前这个充满了机会,也充满了竞争的社会里,压力对于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同样巨大。为什么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在家庭之外也漂漂亮亮地十几件事呢?你相信,他凭着理性,能够融化他的不满;

你想,若他有脑袋却不愿想事,但他会知道多少年来流行在男人中的一个俚语:“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现在自己的老婆明显的比别人强,这有什么不好呢?再说,这实际上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前十几、二十年,你多做家务,你是正数,他少做家务乃至根本不做,他是负数,现在不过颠倒了个,两边不正好相等吗?你觉得他接受这两个问号,犹如中国人接受身份证,开始会有些不习惯,但不用多久也就习惯了……

除非有真凭实据抓在手里,即使他表现出若隐若现的冷淡,你也不会有太多的不安。他对你讲的话越来越少,你常以为他整个的灵魂,已被他的工作与创造给整个儿淘空了;他和你的性生活,一个月、乃至两个月才有一次,且失去了往日的激情,不妨比喻为一次几分钟的机械运动,你也以为他的精气给匆匆的岁月吸干了。如果你也亦然,你也许会为你和他的生物钟走得如此同步,而暗暗自喜……

你相信现实,更相信良心。你铁定地以为良心该是每一个人的立世之本。

自然,你也免不了有时会萌生一点担心,你不是生活在全封闭的玻璃房子里,所见所闻让你觉得现在社会上有些人良心坏了,假药、假酒、假烟、假共产党员,假人民公仆……“陈世美”也像披长发的男人一样越来越多,年轻人对于离婚,更是轻易如从嘴里吐出一个话梅核来……

为此,你盼望中国大大小小的报刊上,都设立“道德法庭”,批得一个个“陈世美”们冷汗浃背!你呼唤电视台常播放《渴望》一类的电视剧,50集过短了,可以长到100集、200集,让天下的刘慧芳们一个个扬眉吐气,终成正果,让人间的王沪生们一个个上天无路,人地无门……

也许,你常在他耳边嘀咕这些事,咬牙切齿地发出感叹:“人若坏了良心,那就比畜牲还不如!”你以为在自己舞出的这把飒飒生寒的项庄之剑下,他得稳住良心。良心有些岌岌可危了,他还得顾及家庭。即使连家庭都想抛弃了,他还总得顾及自己的那两块脸皮……

妻子啊,也许你丈夫的心确确实实在漂泊——

你难道没有注意,家庭现在对他来说只成了旅馆。好似一个剧院总有两个进口,他也有了两个,而家庭只是他物质生命的人口……

你难道没有思忖,不知这数量分析是否精确,但有关专家却一再指出:目前中国的女性,约有80%在性生活中感受不到性高潮。如果这发生在10年前并不奇怪;而这10年,神秘与昏蒙,早已被科学探照灯般的光芒所驱散。莫不是在众多方面表现得绝顶聪明的中国男人,在这方面却独独表现得如此笨拙?

你难道没有发现,你丈夫在打开杂志、翻开报纸之后,如果上面登有征婚广告,他总是从征婚广告看起。他会找到与自己年纪相近的男方的条件,与自己一番比较,接着又找与自己年纪相匹配的女方的条件,多半会生出一种或浓或淡的惆怅来……

如果你丈夫具有现代价值观念——

你看重昨天,昨天你与他共撑一把缀了补丁的布伞,迎斜风梅雨,一路泥泞;他却看重明天,若明天他能与一位新的女性汇成春天怀里的泉水,淙淙地奔湍,他觉得可以收起布伞,脱掉昨天那双又湿又重的鞋子……

你看重良心,良心在中国的地位只亚于四项基本原则。他却看重感情,若感情真赐予他巨大的力量,他便恍如成了名垂青史的菜市口六君子,敢昂起脖子,对着你那飒飒生寒的利剑……

你认为孩子似一匹枣红色的烈马,能够拖拽住他那颗泼泼躁动的心;他却认为,正是为了孩子,我们该好离好散……

好似在沙漠里走路,从来不需要什么交通规则,如果在你丈夫的一生中,也从来找不到什么不但说在嘴上,且又溶于血脉的价值观,你就更无所适从——

你对他无微不至,他觉得婚娴变了味,你成了他的母亲,抑或是姐姐;

你要他学会料理自己,他又觉得婚姻有其名,无其实。

和风骚妖冶的女人比,他觉得你没有女人味;

你开始注意打扮穿着了,他怀疑你图谋不轨。

和丰腴的女人比,他看你骨瘦如柴;

和骨瘦如柴的女人比,他看你腰肥臀粗,好似一个邮筒。

和嘴皮子总像水浪一般波动的女人比,他嫌你老实;

和老实的人比,他又嫌你是个事儿妈。

你说咱加把劲,得把小家庭建设好,他说你这是黄世仁向杨白劳逼债;

你说物质生活的清贫尚可以对付,精神生活的清贫则让人窒息,他骂你看多了《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简爱》、《德伯家的苔丝》……他把你那些个订的、借的《十月》、《当代》、《家庭》、《现代家庭》………股脑儿给丢进了垃圾箱里。

不是中国的家庭都是如此,但我相信相当一个数目的家庭是如此——

众多的丈夫、妻子都成了一把把分散在柜台上的五光十色的纽扣,而众多的丈夫、妻子又是柜台前挤挤攒攒的顾客。每一位顾客都在拿手里握着的一粒纽扣,去和别的纽扣进行比较。每一位顾客都发现了其他纽扣有自己这粒没有的优点,而自己这粒又有其他纽扣所没有的缺点。

不是中国的家庭都是如此,但我以为相当一个数目的家庭亦如此——

众多的丈夫、妻子间,总有一些不能交流,不能沟通的部分。或是下决心将这些部分彻底封死,犹如去封死一个多年弃置不用的地道;倘若彼此断不了念头,这些部分仍在岩浆般火烧火燎,那就戴上一个假面具。当然,这假面具仅靠几张薄纸糊起来是靠不住的,得加进一层石棉,最好再砌进几块耐火砖,否则,稍有不慎,那面具便会化为灰烬……

漂泊,心灵随一条尘世苍茫的河流漂泊,总有觉得累的时候。而且,两岸那璀璀灿灿、恍如无数条珍珠项链的灯火,总在发出诗意般的诱惑的光芒,心灵也会有靠去哪点灯火下停泊的愿望……

崩溃,往往在一瞬之间。

对于多数人来说,这一瞬间的崩溃,在很大程度上是传统文化、传统道德的崩溃,却并不是家庭的崩溃。

千千万万丈夫们,千千万万妻子们,也许感受到了自己的心灵在漂泊,却没有发现对方的心灵也在漂泊,其根本原因大抵是,不到那万不得已的家庭崩溃的一瞬间,人们不愿去铤而走险。换句话说,在情爱问题上,目前中国真正具有现代价值观念的人不是太多,即使头脑里具备了新的,可落实在自己的情感生活上,多半也会打上不小的折扣,乃至想归想,做归做,用一句颇流行的话来说,便是“有此心无此胆”。

“良心”——这个被不少人视作陈旧、空洞的字眼,依然在众多的婚姻关系里惨淡经营。千千万万丈夫们,千千万万妻子们,在否定对方的某一部分的同时,总会极力去肯定对方的某一部分;在自感失去了对方什么的同时,又极力去自感得到了对方什么……

正是这一极力肯定,极力自感,避免了家庭的溃崩,却掩护了心灵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