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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移民美国(7)

耳边,还回响着博物馆里西人不绝于口的赞美,胸间正溢满如是的情怀,我们在中午走进了第五大道上一家意大利餐馆。许是因为这里离博物馆较近,来此就餐的华人也不少。找了一张台子坐下,随便点了几个菜,海通似乎没有不喜欢的。兴致不减的雪诗说:“你们大陆真得好好感谢我们台湾……”我一下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呀?”

“说什么,这几十万件稀世珍宝,要是留在大陆,还能等到今天来美国光宗耀祖?”

我正要反驳她,她朝里移动了一下身子,像是要给什么人让座。

台前站着一个中年白人妇女,手里牵着个三四岁的女孩。女孩已经在雪诗让出的椅子上坐下,那妇女却站着,眼睛四下扫了一遍后,拉起女儿的手:“走,我们不到这一家,你看看,这些外国人把我们的位子都给占了……”

雪诗的脸一下由白转红,她拿起身边的包追了过去,拉住那人:“你必须向我们道歉!”

雪诗指着一大圈华人,他们也都停下手里的叉子、勺子,一齐望着她和那个白人妇女。后者有些吃惊:“我干什么了?”“你刚才说,这些外国人把我们位子都给占了,你凭什么讲我们都是外国人?”雪诗打开包,将她和海通的美国护照在那女人的面前晃了晃:你是不是看非白种人的面孔,在美国都是外国人?

白人妇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我以为……你们是……旅游者。”

雪诗不依不饶:“旅游者又怎么了,只要是合法手续进的美国,在美国境内使的都是美元,他先进去的餐厅,你来晚了没有座位,你就得站一边等着!”

旁边,开始有华人顾客讲话了:“什么以为是旅游者,她这是在撒谎,她就是从骨子里歧视美国亚裔公民。她还活在60年代,想着一切以白人为中心哩!她不道歉,我们去找个警察来,告她种族歧视……”

白人妇女肩头微颠,脸色一下蜡黄起来。在当今的美国,谁被诉之以种族歧视,虽然不像杀人、抢劫一样,马上逮你进监狱,却像在国内某人若被定性为违反了四项基本原则,在求职、仕途、人际关系等诸多事情上,马上便有严重的麻烦接踵而来。即便权位之高如克林顿总统,当辛普森一案被宣判无罪,因明显宣泄有种族情绪而导致全美非黑人社会普遍大哗,在一方的欢欣、雀跃和另一方的失望、乃至痛苦里,他也只能勉为其难的走起钢丝,发表声明说:我尊重司法的决定,并希望美国人民对我们的司法制度不必过于悲观……

那白人妇女忙不迭地向雪诗,也向众华人顾客点起了头,宛如一只正啄米的母鸡:“I"msorr,I"msorr——”

关于美国种族歧视的历史,作为奴隶制和奴隶主政治权力的产物,白人歧视、压迫黑人这段血腥的历史,早已举世皆知。这段历史并没有随林肯所签署的《解放宣言》而画上句号,在这100年之后,即本世纪60年代,对美国广大的黑人来说,仍是一个梦魇的岁月。在南方各州,黑人区不过是贫民窟的代名词,黑人的基本流动方式,只是从一处较小的黑人区迁到一处较大的黑人区去。黑人子女不能同白人上一所学校,黑人上公车只能坐在后排座位……

一位黑人妇女突然下定决心向种族歧视挑战,她上了公车即坐在前排不动,司机拒绝开车,又招来警察强行架走她。这个冲突,点燃了黑白之间长期压抑的低气压,黑人聚众推翻公车,纵火焚烧,警察出动镇压,种族冲突迅速蔓延到南方各州。黑人牧师小马丁·路德·金,是那段狂飙岁月里时势塑造的英雄,他去各州演讲,鼓吹种族平等平权。我曾看过一部介绍他生平的纪录片,他在一次演讲中,以极冷静又极具煽动力的口气说:“他们不准我们像白人一样的乘坐公车,我们就烧掉公车!”

在他及同时期的其他民权领袖的造势串联下,1963年8月28日,载运游行群众的巴士,从全国各地涌向华盛顿特区,包括黑人、也包括白人在内的逾20万美国人,聚集于林肯纪念堂和华盛顿纪念碑之间的林荫道上,以和平集会方式为全体人民同享公正举行示威。在此,小马丁·路德·金,做了一个著名的《我有一个梦》的演讲,他指着纪念堂大厅里的林肯座像,语调铿锵地说: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来到我国首都是为着兑现支票,向这个国家写下宪法和《独立宣言》的创建者们兑现一张支票。他们说,美国是一个人人生而自由平等的国家……但美国没有承兑这一神圣的契约,而是给黑人一张空头支票,该支票被写上“存款不足”而退回。但是我们不相信正义的银行已经破产,所以我们来此兑现支票——这支票将按要求给予我们自由的财富和公正的保障……

正是这一次盛大的和平示威,终于结束了美国制度化的种族歧视,并使得这篇《我有一个梦》的演说词,迅速进入了美国语言和全民意识。此后,为着黑人在这个国家的繁荣过程里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在很多白人的潜意识里,都隐约藏着一种对黑人的负疚感,对于“种族歧视”一词,更是如对艾滋病毒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刚才的那个白人中年妇女,向雪诗他们道歉时,像一只正啄米的母鸡,而当今一些美国的政客,听上去便像是一只母鸡下蛋后在愤怒地咯咯啼叫。他们几乎每年都要指控他国违反人权,动辄指教他国必须改善人权状况,他们却很少去想一想,不过是在30多年以前,在这片历来被塑造成的“勇者的家乡、自由的土地”上,还存在着法制化的种族隔离条款,严格限制黑人居住、工作、乘坐舟车的行动自由;就在小马丁·路德·金的铿锵语调,激越得长空电光闪闪,美国历史的子宫里又要有一次壮丽的分娩时,国会山的一些议员们,还在把洋葱头似的圆润脑袋夹进裤裆里,拒绝通过一项具有象征意义的《平权法案》……

倘若他们这样想了,而且他们的愤怒又不是一种策略、一个伎俩,而类似于当年中国红卫兵们的一份真诚与激情,他们就能明白,不可能通过一次心脏移植手术,便改变一个国家、民族的传统文化,必须容忍一段历史进程,而这段艰难的进程,在美国则耗费了近200年内黑人的苦难与血泪。

在某种意义上说,一个被歧视的种族,它身上的锁链并不是全来自于外部,也来自于自身。当它的意志与力量,如举重运动员饱满雄健的肌肉绽起了,这锁链也就砰然落地了。在美国早期,爱尔兰人也饱经屈辱。连接东西部的大铁路的劳工,主要是华人和爱尔兰人,前者由西部往东部修,后者由东部往西部修。如果说来自于英格兰、苏格兰地区、信奉基督教的英国移民,是“上海人”的话;那么,来自爱尔兰、多信奉天主教的移民,则被“上海人”视之如“苏北人”。在欧洲移民最先到达的波士顿地区,政府机构、商业机构均被“上海人”所把持,除了体力活外,“苏北人”难以申请到其他工作。

爱尔兰人从造就自己的第一个社区开始,从培养自己的第一个代言人做起,一代又一代人锲而不舍,相互提携,终于在一个世纪后,改写了波士顿的历史。自视“正宗”的英国人,犹如一条巨大的鲨鱼鱼骨,在民意之浪的热吻下,被吻上了权力之外的海滩。打从20世纪20年代起,除了有两年为一名意大利人担任市长,波士顿市长的职位一直稳操在爱尔兰人之手,大的商业机构亦控制在爱尔兰人的股掌间,凡在波士顿学院毕业的爱尔兰子弟,在波士顿的第一流公司里工作,便成了题中之义。这个被改写了的历史最辉煌的一笔是,1960年,白宫住进了第一位爱尔兰后裔的总统——约翰.F.肯尼迪。

日本移民也遭受过不平等待遇,其最惨淡的日子,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政府担心他们替日本从事谍报工作,有超过10000名的日裔美国人遭到了拘禁。然而今天在日本移民的主要聚集地——夏威夷,除了州长让当地土著人当着意思、意思外,其他的立法、司法、行政部门的官员,大多让日本人拿去了。倘若什么时候,你有机会去这个极具热带风情的岛上转转,你就会感叹,好像一只刚刚从丛林落叶里钻出来的、每一片鳞甲下均是各色小虫的穿山甲,这个岛上的一幢幢高楼、一片片海滩,已经没有多少不是属于日本人的了,他们之中既有归化了美国的日本人,也有仍在太阳旗下的日本人。这只默默无声、只管开掘的“穿山甲”,如今已稳稳地坐在了旅游业——该岛的经济命脉上……

一个种族,虽不足以表现自身的意志与力量,可因为人口众多,在美国这个种族多元化的社会里日子也会相对好过些。得克萨斯州,原是墨西哥的领土,它是由美国的开拓者到达这里以后,又反叛墨西哥当局,于1836年宣布成立的一个州。历史因素之外,近10年间,又从墨西哥跑过来400万合法、非法移民。今天,西班牙语俨然成了得州的第二官方语言,对英语一字不识的墨西哥人,在这里一样得其所哉,乐其所哉。从处理各种事务、税务,到看病、交水电费,政府各部门、社会各机构,均有懂西班牙语的工作人员接待,即便是打一个电话,电话公司也设立了西班牙语的总机。

一个相反的个例是,前不久我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佛罗里达州政府最近宣布:有鉴于空心菜生长迅速,根系蔓延四窜,可能堵塞下水道,为此所有在该州境内种植的空心菜,必须于6月前销毁,不得再种植。空心菜是美国华人常吃的一种蔬菜,也是美国的中餐馆里常见的一道菜肴。佛罗里达州政府的一纸禁令,将迫使当地华人及中国餐馆购买外州种植的空心菜,或是从此在记忆里抹去此菜。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容忍了多少光怪陆离和全美最高犯罪率的该州,竟然容忍不了一把小小的空心菜!这绝对反映出的是一种狗眼看人低的心态,该州有大批的古巴后裔居民,如果空心菜是他们的盘中餐,我怀疑历来凡涉及古巴人的事务,总是顾忌三分的该州政府,还能不能如此禁令果决?

对于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心态,在我所认识的华人里,似乎还没有谁比雪诗表现得更敏感,反应得更强烈。

雪诗在华尔街上美国一家历史最悠久、规模也最大的财务投资公司里,担任财务投资顾问。她的工作需要及时了解全美和世界各地的各方面信息,我们家长年订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世界日报》等多种中英文报纸。我只是随便翻翻,报纸上时有纽约和其他城市的华人区治安情况每况愈下的报道,读多了,我并不会面潮耳热。过去打工时,我一天要跑两趟纽约中国城,满城吃的、喝的、玩的、穿的、戴的……可谓无时不有,无奇不有。倘若你想找一家电脑商店,或是一家高品味的书店,便如同要在密西西比河里抓一条中华鲟一样困难,给你视网膜与耳膜强刺激的,既有金银玉器的流光溢彩,也有酒池肉林中的喧嚣与纷乱,对于后者,一位名叫严歌苓、定居美国的中国作家,在一篇小说里如是写道:

麻色里淌出干海蛎,蛎肉铺成路,堆成山,肥腻的腥气,肉山肉海。淫邪的浓腥,整个空间成了块穿不出、渗不进的瘟臭的障幕,谁感叹一声,中国佬竟敢吃这样的糟粕!他实际上在感叹:能吃这样糟粕的人就能吃掉一切,能吃这样糟粕的人就能赖以万物去繁衍壮大,能吃这样糟粕的人,恐怕难以灭绝……

这段文字,是雪诗特地画出来给我看的。她说:大概中国人当今最著称于世的,便是这张阔大似海、无往不前的嘴了!除了台湾来了朋友和同学,得陪着去中国城转转外,她自己能不去,便尽量少去。因此,对于一个五十几岁、名叫哈里逊的老太太的一番言论,我也就没有太在意。这番言论见之于3月末的《纽约时报》上,该报记者就纽约市法拉盛地区的社会风气问题,采访了这个老太太。法拉盛是以华裔为主的亚裔新移民的聚集地,这几年渐渐形成了一座新的中国城。身为该地区选…的市议员哈里逊,在采访中指责亚裔居民带着大笔金钱“入侵法拉盛”,从事非法勾当,无法与主流社区融合。她还讥讽亚裔居民所带来的生活习惯及其从事的某些职业,诸如,在法拉盛,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家美容院的话,我还会以为是进了妓院……

雪诗是当天晚上10点以后,才看到这张报纸的。她能够在9点多回家,便算是正常的了,下班以后,她得和一些客户通报他们的财务收支情况,还得看大量的报告,以确定次日的投资策略。这些报告有多半出自于她公司里的100多位股市、期货、债券分析家手里,还有一些出自于华尔街上其他的金融、证券公司,这些公司间定有共享资讯资源的协议。她看着,看着,两条柳叶眉渐渐地团了起来,一向清朗得从来给客户以可信任之感的脸庞上,升起了一股罕见的倨傲之色。我以为她是想到什么事情不开心了,还没有意识到是这条报道成了她的眼中钉,她叫我过去,指着这条报道说:“你看看,这个老巫婆说了些什么呀?”

我笑了:“这事呀,我还以为是我人民解放军打过了台湾海峡哩。让她说去吧,政客们不都是能将水说成点得灯着?何况法拉盛的华人,确也有可挑剔之处……”

打结婚之日起,因分别来自隔离、隔膜太久太深的两岸,两人少不了有些磨擦。可这些磨擦,大体上还未能脱出贫嘴的范围,现在她真是肝火大恸了:

“要挑剔,该我们中国人自己来挑剔!不知是你这样,还是大陆人都这样,一回回子虚乌有的路线斗争,搞得劳民伤财,天怒人怨,你们却跟着起哄、折腾;现在,真算得上是‘路线斗争’了,你却一锥子扎下去,皮厚得流不出一滴血。今天由着这老巫婆恶意贬损,明天就会有更多的政客,对更多地方的华人信口雌黄,这样下去,150多年以来,华人在美国到底是有功了,还是有罪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一看气氛不对,我赶紧插科打诨:“你得给我平反昭雪,我可没参加什么路线斗争,1976年最后一次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我才13岁……”

“13岁怎么了,13岁也可以是个红小兵。”

“太太,你真是把你老公的经历给看透了……”

“真看透了,我就不会稀里糊涂地嫁给你这个共产党员,否则打死我,我也不干!”

“共产党员怎么了,‘共产党’不是把你这个小‘国民党’伺候得好好的吗?”

雪诗的神情缓和了下来,餐厅的一侧便是厨房,我进厨房,想在微波炉里给她热晚餐。先不要热,现在我还不想吃。说完,她去了客厅打电话。

她的客户以华裔为主,有一些是大纽约地区华界的成功人士,她约了十几个人星期天上午去中华商会碰头。那天上午,带着海通,我也去了,发现来的人里,老移民少,这十几年里来到美国的新移民多;而在新移民里,来自台湾的多,来自大陆的只有两位,一位是中央某部在纽约办的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另一位是纽约州立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未等雪诗开场白讲完,坐我怀里的海通就耐不住了,嚷着要去中央公园里玩。雪诗瞟了我一眼,未等她再瞟第二眼,我带着孩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