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行走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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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欢喜大热闹的纽约

我才不喜欢安静呢。

或者说,不总喜欢孤独的生活。本来,我看不见光影,日出月落了然无觉。我被迫着安静宁静沉默,安静会让我心里狂乱。来点热闹吧,所以,我去了纽约。

这个城市,最常听到的声音,是警车救护车救火车呼啸而过尖锐的鸣笛声:啊呀啊呀,完了完了完了,着啦着啦火啦火啦;街头艺人打鼓唱歌弹吉他;第五大道的橱窗里大声播放着古典音乐;地铁里,列车哐啷啷地进站出站;也有操着粤语的华人,大声说话。多热闹啊。

我刚到时,先住在新泽西,穿过一个隧道可到纽约。后来,我想,我要住在曼哈顿,住最繁华的地段。否则,我还不如在大理苍山待着呢。一咬牙,搬到第七大道五十五街旁的惠灵顿酒店,惠灵顿就是打败拿破仑的那个人。旁边是卡耐基音乐厅,再走几条街是中央公园。

刚搬过去,正赶上约翰·列侬祭日,中央公园有个草莓地(Strawberry Fields),列侬家在那附近,草莓地来源于披头士名曲:永远的草莓地(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穿过中央公园西侧,远远地就听到披头士金曲大合唱,一首连着一首,场地中心有个自发组织起来的乐队,前奏solo跟原唱一模一样的。

第二天,到隔壁卡耐基音乐厅,买票,不管啥演出,有动静就听。碰巧那天演的是莫扎特《魔笛》,听了很受教育。又去不远的林肯中心,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买票,听的是老柴的《胡桃夹子》,可惜看不见台上旋转的芭蕾。大厅有卖真胡桃夹子的,可以摸,原来是个挎着刀的小军官,身后有个杠杆装置,可以夹核桃。

想爱抚一个城市,那要狂走着体察,别先急着去那些著名的景点。曼哈顿区像一个大棋盘,我们俩跟卒子似的一条街一条街地拱,不学炮,跳来跳去的。我们从六十几街的中央公园开始拱到时代广场,那儿的大屏幕比头上的天还大。拱过众多的百老汇剧院,那里常年上演《歌剧魅影》。再拱到联合广场,那儿到处都是练摊的人,还有春天街、王子街,名字挺好听的。然后是中国城,据我所知,那里有曼哈顿唯一的一座佛教寺庙。接着拱到“九一一纪念馆”,拱过“三一教堂”,一直拱到哈德逊河边。到哈德逊河边,据说能看到自由女神,当然我只好花点钱,买一个摸摸了。

从自由女神身旁坐渡轮,可以到史坦顿岛,据说那是黑手党领导住的地方,好像小说《教父》里写过。码头上,有个动画人物商店,各类精灵魔法师妖怪,各种面具神魔用的武器,罗列在架子上,可以随便触摸,大多是美国土生土长的妖魔鬼怪,需要向老板询问,这个大头小身体是谁,那个长得猫头猫脑的又是谁?

竖着拱完,我们再横着拱。从第九大道、第八大道,一直到第一大道,一抬头,突然发现一个楼门外有好多人排队,上前一看,联合国!

忘了说酒了,一般超市没有烈酒,要去专门的小店,什么威士忌、龙舌兰、黑白朗姆都有。我抓紧学了个单词:Single Malt,单麦芽的意思。平常学英语可难了,这个单词一遍就记牢了。

再有就是琴了。我拥有美国产的Taylor、Gibson,也弹过Martin,都是世界名琴。但我最爱加拿大的Godin,原来有一把,多年随我奔波,老了出毛病了。这回来纽约信誓旦旦地要再买一把。没想到纽约琴行很少,比方整个曼哈顿,大概还不如北京交道口琴行多呢。好不容易在三十四街第八大道找到有这琴的琴行,爱不释手,只剩一把。弹了弹发现有点不对劲,一数琴弦原来有七根。工作人员说这琴是专门为人定做的,人家没来取。我踌躇再三,下决心买,弹七弦琴,也是一种自我挑战。

不仅是琴行少,书店也很少,我只发现在东村十二街,有个大书店,地下室卖唱片。黑胶很多且不贵。可惜对很多歌手不了解,没法尽情挑选,要是深圳旧天堂的阿飞来了就好了。

吃的呢,印象深的,有伊朗、阿富汗、古巴、墨西哥、意大利餐馆,更有兰州拉面、羊肉泡馍、云南米线。不过我吃了一圈,觉得日本餐馆性价比高,符合我口味,喜欢吃刺身喝烧酒清酒。圣诞节了,我还在纽约,第五大道靠近中央公园,有两个大教堂,其中圣托马斯教堂有一个唱诗班全世界有名,歌者皆为男声,高音声部用男孩,和声优美壮阔犹如天籁。在平安夜,我跟朋友歪打正着进了教堂,有幸聆听了彻夜的赞美诗,再次很受教育。

我开始读《麦田守望者》了。过去也读过,没啥印象,住在中央公园附近,读起来身临其境啊。我还很好奇地去公园找小说里写过的旋转木马,小说结尾他带妹妹去玩过,竟然让我找到了。孩子们排着队,买票咚咚咚地冲进场,音乐响起来木马转起来:依然是多年前的“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孩子总会再有,木马不会停止旋转。

不能总看严肃的古典音乐,吃素吃多了,也需要来点荤的。格林威治村,那好比我当初住的圆明园画家村。到那里,有种似曾相识感。当然,流浪者的艺术村,最终都会沦为中产阶级的798。

现在的格林威治包括东村,成了文艺老中青年们的消费场所,有个旅游网推荐的酒吧,号称纽约最好的,进去一听,全是翻唱摇滚金曲的,从平克·弗洛伊德到迈克尔·杰克逊,其中还穿插脱口秀,跟后海、三里屯相类似。

也有个老酒吧,专门演蓝调,门票很便宜,里面的歌手常是落魄的老蓝调艺人,背着吉他,忧伤地唱一晚。服务生,拿着写着“Tip”的圆桶,挨个桌子收钱,多少自便,这钱是给当晚表演的歌手的。像西安茶馆里唱秦腔,你觉得好听,给艺人台前挂一条绸子,表示赏五元钱。这里看演出的也多是中老年,一边听还一边合唱。不仅仅是怀旧,演出者水准很高。

要是不想花钱,可坐在华盛顿广场上,这边有一堆人演奏爵士乐,那边有个弹现代钢琴的,一个人旁若无人很陶醉地弹着;再往那边有个唱弗拉明戈的,很苦痛很绝情地跺着脚,水平有的比音乐厅酒吧里的艺术家还高。听得我一身身的冷汗,庆幸,多亏我生在中国了,要不然,在此间去地铁唱歌,都排不上号。知足啊,感恩呀,然后掏钱买了一张演出者的唱片。高兴得那个黑人蓝调音乐家,过来热情地跟我握手。

当然本人生来好强,雁过留名,咋说也要班门弄斧在纽约演一场。找到一个酒吧,老板是个中国通,在大理住过,大家一拍即合,演出时间、票价当场定下来。老板有个中国名字:李卫东。大理邻居韩湘宁老师帮我找了几家纽约媒体,大肆宣传,推波助澜。其实,就几天宣传时间,演出那天,来了一百五六十人,不错,人挺多的。台上的我唱了几首,一听台下都是乡音:老周,九月,老周,不会说话的爱情,云蓬,中国孩子。感觉回到了北京江湖成都小酒馆大理结庐。哎,机票钱算白花了。他乡遇故知,来此看演出的,有二十年前,在北大听我卖唱的女子;有某年某月某日晨,在杭州包子铺邂逅合影过的小伙子,重新对接恍如隔世。

纽约快住一个月了,也得给其他地方一些颜面,去了费城,那是美国的西安啊。到费城,我开始读《富兰克林传》,那儿到处都有他的痕迹。富兰克林是个永远年轻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不断地发明思考旅行,创办邮局救火队图书馆印刷所,终生辛勤工作,泽被费城颇多。他的家成了纪念馆,他的墓离家几条街,从生到死几步远。墓园的墙上写着:本杰明·富兰克林的遗体,印刷工(The Body of B.Franklin, Printer)。

爱伦·坡也住在费城,到他故居去的有很多小朋友,楼梯七拐八拐的,地下室墙上,还有那只黑猫的身影,看上去阴森森,挺能吓唬小孩子的。

接着去了华盛顿、波士顿。波士顿附近有瓦尔登湖。那本书读了很多年,一直没读完。下了火车,遇到一位女士,主动开车把我们带到湖边。深冬湖畔无人,阳光、冰雪,还有湖深处尚未结冰的湖水。远处的橡树林,一定有多种色彩流溢,我看不到,但是书里都写过。我在瓦尔登湖边坐在石头上,把那本书听完,后面几章写冬天的湖水,有关心灵疆域的远望。

一百多年了,感觉这里没啥变化,围着湖走,累了就弯腰触摸湖边的冰,风吹过,冰会窸窸窣窣地响几声,仿佛耳语。恰好我带了一瓶杰克·丹尼,是为了御寒的。乍一喝太烈了,正好这里有冰,我索性蹲下来,敲打没冻透的小冰块,放进酒里,喝下去甜甜的凉凉的,恍惚中梭罗现前。感谢,借你的眼睛,让我看见这静美。为此好湖山,当浮一大白。

到波士顿还有个理由,看看伯克利音乐学院,那是音乐人的朝圣地。结果不巧,学院放假,那就逛逛哈佛吧。哈佛老校区宛然一个热门的旅游景点,由于天贼冷,人很少。有个教学楼前立着一个塑像,是哈佛创办人,据说摸他的脚,可以学业精进,能考上北大,也未可知。路上偶遇一教堂,正要开始做弥撒,便坐下来静听。当天的弥撒是爵士乐风格的,指挥是个资深爵士音乐家,唱的曲子都是他自己谱写的。赞美诗原本是庄严的黑与白,现在变蓝了。在这样的圣歌中,上帝成了一位黑人。

海伦·凯勒,也在波士顿生活过,她就读的帕金斯学校,如今还在。那当然得去了,海伦·凯勒是我失明后的榜样,听她的故事如听神话。我立刻很应景地重读《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有一阵子对这提问很反感,老有人假模假式地这样问我,我暗骂:你能真给我光明再说,否则闭嘴。但重读还是很感动,依然是神话,只是惋惜她没个幸福的爱情。做了伟大的人,没做成幸福的女人。

帕金斯盲校在波士顿郊区,遇到一位老师,带我们参观了学习自然生物的教学馆。里面有很多动物标本:熊、鹿、山羊,可触摸,跟真的一样,只是没呼吸。老师最后带我摸天鹅的长喙,说如果是活的,你可不敢这样对她。还有个巨大的地球仪,山川河流,凹凸有序,用手可感觉到地形地貌,那是海伦·凯勒曾触摸过的。这里要说明,海伦·凯勒的老师苏莉文是这个神话的书写者。

凡事讲究首尾呼应,要离开美国前,又回到纽约。依然满耳朵的警车救火车救护车的嘶吼声。

我完成了一首新歌,名字是《瓦尔登湖》。通过当地朋友找到一家老式卡带录音棚,都是手控的机械设备,旧的录音机,老式话筒,织布机一般的流动的磁带。我将这首新歌记录下来,用过去的方式,记住那个旧湖,歌里唱的悲欢离合,也是旧的。

如此这般,如我一个旧人,耳朵里的纽约,一点不摩登,走了一个多月,把这个国际大都市走旧了。

带上两瓶肯塔基威士忌,回去重温旧梦用得着。

感谢友人大方一路同行解说引领,感谢韩湘宁老师、纽约中文电视台的张斌先生和主持人谭琳女士,感谢促成演出的谢华锋、李卫东。

于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