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行走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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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伊斯坦布尔的气味

凌晨三点,远远近近的清真寺开始吟唱,召唤信徒做晨祷。一声高亢的长音,引领更远的短音,起起伏伏地飘到海上。大群海鸟拍着翅膀鸣叫着飞过屋顶,不是公鸡报晓,是忧郁的气氛唤醒你,你醒了,想起在伊斯坦布尔。

作家帕慕克是这个城市的气味。我读着他的小说《白色城堡》《我的名字叫红》,还有《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一边读一边在这个城市里住下来,吃烤肉,喝Raki酒,还有一种酸奶,里面加盐,我的最爱,叫做Ayran,我曾经一口气喝了十几杯。他的小说里经常提到金角湾,好名字,我就找金角湾周围的民宿住。他说的横跨金角湾的加拉塔大桥,我走了好几趟,桥上有人垂钓,桥头路边摊的烤鱼又新鲜又便宜。他讲伊斯坦布尔的细密画:失明就是寂静,是绘画的极致。我想象着那样的画,一定是浓艳的、热闹的色彩,衬之以幽暗的背景,就像垂挂着厚厚窗帘的窗台上摆放的香水,瓶口敞开,红色的,叫作火焰天使,蓝色的叫作博斯普鲁斯海流,红色的味道如新婚,蓝色的像是金婚纪念日。

《纯真博物馆》本来是帕慕克的一本小说,他把虚构的小说落实成一个博物馆。我们沿着独立大街寻找纯真博物馆,捉迷藏一样地大街小街地钻进钻出,终于找到那栋小红楼,旧旧地矗立在胡同的角落,里面展览的都是日常用品,小说里提到的小物件、装饰品。伊斯坦布尔过去的痕迹都活在这儿:满墙的烟头、大茶缸、蝴蝶胸针、小瓷狗,还有衣裙,空空的,挂在那儿好像里面故人的灵魂鼓荡着不愿离去。一个城市年深日久,就会成精,幻化出一个具体的肉身,说话思考行走在尘世。

帕慕克就是伊斯坦布尔的精神。鲁迅是绍兴的神,张爱玲是老上海的神,老舍是北平的神,卡夫卡是布拉格的,萨拉马戈是里斯本的,沈丛文是凤凰的,柯南·道尔是伦敦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这城市写了《东方快车谋杀案》,她住过的酒店,还在。我试着读了几段,太啰嗦沉闷了,看不下去,可能过了看这书的年龄。到了那个酒店,只在大堂里坐了一会儿,上了个洗手间。

茨威格也写过这个城市,写穆罕默德二世一四五三年攻克君士坦丁堡的故事,一个小小的疏漏,一扇小门,没关好,导致全城的沦陷。书里提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孤城沦陷前,几千拜占庭人在教堂里做最后的祈祷。我在圣索菲亚教堂里,逡巡了很久,听着嗅着,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祈愿,控诉,忏悔,踪迹全无,可能都沉淀进石头柱子石头穹顶石头门廊里了。所有柔软温暖最终都将归于坚硬冷静。

蓝色清真寺,不用偏要进去,我只把这名字细细地咀嚼,满口的橄榄味,满脑子的天空高远,各种蓝层叠向上。我坐在清真寺的大院子里,举着iPad为来往的人拍照,拍到谁算谁,全凭偶然。很多人在大草坪上睡觉,大太阳地里走一下午,又热又疲倦,我也躺下来,在一个清真寺的殿堂里,地毯软软的,殿堂里凉丝丝静悄悄,做梦都是圣洁的。

苏莱曼尼耶清真寺的土耳其浴室,有几百年历史了,进入大厅,香得我浑身软绵绵,马上要瘫倒。穿好木头拖鞋,腰部围上一大块毛巾,我走进著名的土耳其浴室,耳畔响着低回悠远的土耳其笛声。屋子里热气氤氲,黏在皮肤上,屋中间有一块滚烫滚烫的大石台,要趴在上面,把自己熏蒸二十分钟。据说水汽朦胧的四壁上描摹有古老的色彩艳丽的壁画,我感觉自己进入了爱伦·坡的某部小说里,恐怖的华丽,趴在火石上,等着行刑人的到来。行刑人来了,一位土耳其大叔,把我扯到旁边小一些的房间里,把我按在另一个滚烫的石台上,一大盆水浸着很多块香皂,好像一大团火烧云在皮肤上滚过,然后撅胳膊拽腿,拧巴了一顿,端起整盆的清水泼上去,哗啦啦的仿佛把凉水泼到油锅里。终于“行刑”完毕,解脱了,出来斜靠在靠垫上,喝几杯鲜榨果汁,打个盹,玩味“劫后余生”的滋味。走到阳光下,皮肤嫩嫩的香喷喷的真想咬自己一口。

土耳其的甜点,跟土耳其浴一样,幸福得你要晕倒,咬一口,满口流蜜,让你担心这国家人民会不会都是长不大的爱吃甜食的馋嘴小孩。

就这么个甜蜜蜜香喷喷的地方,街边烤着大块的牛羊肉,人们咕嘟嘟地抽着水果味道的水烟,他们的音乐却是悲伤忧郁的,像是沉浸在回忆里,失落得无可名状。

土耳其乌德琴十一根弦,琴颈上无品位,是吉他的老祖宗。乌德琴跟中国古琴一样,漫长的时间里,孕育了自己鲜明的音色性格,随意拨弄就回到古老的亚洲深处——骆驼商队羊皮古卷宗教战争迁徙的人群盛衰交替的帝国。

土耳其大巴扎,是全球最大的巴扎,比整个大理古城还大。进去了,你首先要捂住钱包,心里默念:克制冷静。好玩好看的东西太多了,加之还有很多换钱的银行。你要是带了个文艺女朋友来,那后果不堪设想,就算你舍得花钱讨美人欢心,你还要有力气大包小包地背回国。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逛了好几条街,只花了一百多人民币。然而,到了个琴行,满墙的乌德琴,彩色的迷你手风琴,各类叫不上名字的乐器,老板为我现场演示,弹得心潮澎湃,吹得心碎肠断。

钱包洞开了,冷静融化了。买了个忧伤的笛子,声音像黑管,暗暗地如泣如诉。再买了个小手风琴,抱在怀里,就像抱个婴儿,天蓝色的,路边卖唱人最爱用。最后一咬牙,买了个终极性乐器乌德琴,挑了个最贵的,面板是加拿大枫木,音色很好听,管他何年何月才能学会!到隔壁买了个大拉杆箱,装满拉起来,向琴行老板挥手道别,走了,再不敢回头。

回国乘坐土航的飞机,餐饮很豪华,竟然供应伏特加、威士忌、干红干白,我都不要,我向空乘要土耳其Raki酒,且要加水,这酒原本透明,加水会变化成乳白色,空乘小伙子见我识货,是酒行家,专为我开了一瓶。酒里有葡萄蜂蜜茴香加奶的味道,经水调和不温不火,十二小时的飞行,正好一杯一杯到北京。

于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