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遇骆亦航的关系,我又开始梦见我的高中时代,在梦里一遍遍地甜蜜和痛苦,有时候恍如身在天堂,有时候又仿若直堕地狱。灿灿几次把我从噩梦里唤醒过来,我睁开眼,刺眼的日光灯下,被我惊醒的同寝室女生都坐在床上看着我。
临近毕业,原本就没课,为了不影响同寝室其他人的睡眠质量,我索性搬到梓园小住。
某天深夜,我又梦到十七岁的骆亦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对我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拥有你。”我在他清澈又温柔的目光中,舒展得像一朵春天里的花。就算在做梦,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我还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彻底地放纵自己,沉沦在自欺欺人的幸福里。
但,所有的好梦都易醒,每每从温暖的梦境回到冰冷的现实,我望着窗外缭乱的黑影,孤寂像黑暗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把头深深埋入被褥之中,酸涩的泪意从鼻腔蔓延至泪腺,然后破碎的哭泣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最难过的时候,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睡在二伯家单薄冰冷的床板上,用散发着霉味的被褥捂住脸,整夜整夜地流泪。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的难过,这么的绝望呢?对明摆着的美好的未来,没有一点点期待。
“做噩梦了吗?”
我哭声一窒,狼狈地抬起头,看到穿着白色睡袍的陈梓郁靠在房门边,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橘黄色的温暖灯光自他身后照射进来,流泻在卧室的实木地板上。
我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扭过头去不想说话。
“不欢迎吗?”他的声音听不出或悲或喜。
“我有那个资格吗?”我平静地用一个问句陈述事实。
“也是。”陈梓郁走到我床边,俯下身说,“顾昭昭,我就是喜欢你识大体,明事理,有自知之明。”
我当然不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若是平日听听也就算了,可是此刻我的心情实在太糟糕,冷笑一声,当他是片空气,翻身拉上被子睡觉。
陈梓郁在我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关灯,黑暗一下子又漫了上来。过了没几秒,身侧的床垫突然向下沉了几许,我不由得警觉地翻过身,目光对上陈梓郁晶亮的眼睛。
窗外的月光照射进来,在他的瞳孔里形成一小簇反光,像暗夜里的吸血鬼王子,英俊的,邪恶的,却又同时有一种致命的悲伤——是因为永远无法见到阳光吗?
我紧绷着身体,一眨不眨地瞪着陈梓郁。他明明说他有洁癖,不喜与人接触,所以我们之前从未共寝。
“我今天喜欢这张床。”他无赖地说。
我起身找拖鞋,既然他喜欢这张床,我让给他就是。
没有任何预警的,陈梓郁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拖上床,然后紧紧箍住我,像要把我挤进他的身体里。
“你疯啦!……”我用力挣扎,混乱间指甲甚至掐进他的皮肉里。而他却只是沉默不语地紧紧抱着我。过了许久我挣扎累了,静下来,才发现陈梓郁好像在哭。
他的眼泪落在我的肩颈上,是湿的,凉的,像冰凉的晨露凝结在骑士的盔甲上。
我不知道陈梓郁发了什么疯,可是他的眼泪让我难过极了——像他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富二代”都那么悲伤,像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它对我不好。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陈梓郁已经走了,若不是在身旁的枕头上找到一根短发,我几乎要怀疑昨晚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两年了,我们“结婚”两年,我几乎没有见过陈梓郁脆弱如斯的模样。他是阴郁而桀骜的,带着与生俱来的忧伤,却不是脆弱或者软弱的。
我看到床头的日历时才突然想起,5月22日,昨天,是陈梓郁生母的忌日。
去年的昨天,他独自在书房里喝得酩酊大醉。临近午夜时拨了16个电话给我,要么没接通就挂掉,要么接通后就一遍遍地说:“我好想你……好想你……”我还记得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很是恼怒,但听到他用那种无助又柔软的声音说他想我时心中还是微微一动,像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结果他喊出后面那个字之后我又满后脑勺黑线——他说:“我好想你……妈……”
据说陈梓郁的生母并非正常死亡,是因为陈老爷子包养现在的陈夫人沈玉芳在先,甚至想离婚再娶。当初陈梓郁的母亲嫁给陈老爷子算是“下嫁”,因为他那时候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而陈梓郁的外公外婆颇有点背景。她排除万难嫁给心爱的男人,又辛苦助他事业有成,却要落得一个下堂妻的下场。陈梓郁的母亲接受不了曾经最爱的男人变成如今可憎的模样,而最让人绝望的是,哪怕变成这样可憎的模样,他仍是她深爱的男人……
在一个雷雨之夜,陈梓郁的母亲喝了很多很多酒和安眠药,从二十四楼一跃而下。而被雷声惊醒的陈梓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像抛弃一条不要的裙衫那样将自己抛向空中,然后沉重地坠入地面,殷红的血水迅速被雨水冲刷干净。
我的指甲里还残留着铁锈色的干涸的血迹,那是属于陈梓郁的。欢快流淌的自来水很快就将手指冲洗干净,我突然想,也许以后该对陈梓郁稍微好一些些。
陈梓郁替我在他的公司安排了一个养闲人的职位给我,九月份才报到。
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再加上两个月暑假,我有三个月时间处于闲人状态。因为不想浪费这段时间,我主动向陌桑请缨,到她的公司实习,不在乎薪酬补贴,只求真的能做到事情,学点东西。
陌桑在电话里笑着骂我:“你真是命贱,舒舒服服的少奶奶不做,非要凑过来被资本家剥削。”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很快替我安排了实习岗位。
“明天到我这报到吧,手上刚好有个大案子,我正愁手边没人能用。”最近她为了争取一家房地产上市公司全年的广告合约忙翻了,一天睡不足五小时。
“以陌桑姐姐为榜样而努力奋斗,希望早日成为传说中的白领、骨干加精英。”我谢过陌桑,开始拍胸脯讲豪言壮语。
“你少耍宝了。”陌桑又是一阵笑。
我们又聊了几句才挂掉电话,陌桑有计划书要赶,我准备明天去她那闪亮登场。
陌桑所在的公司是一家著名外资广告公司,她是其中核心部门市场部的总监。我这次实习的岗位是“市场总监助理”,其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跟着她……打杂。
我报到那天穿得朴实无华,牛仔裤、白T恤、帆布鞋,洁白无瑕的素颜,简单得就像路边临时拉来的女学生。我觉着这很符合我毕业生的身份,可是我一踏入公司大门就后悔了,而当我看到其他实习生时,我悔的肠子都青了——不止陌桑的同事、那群外企白领穿得精致优雅,每个都可以拉去拍时尚大片的样子,就连实习生都个个很有范。
陌桑一看到我就蹙起眉头说:“你COS成柴火妞是想来干吗?”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深深自责给女王一样的陌桑姐姐丢人了。
“别傻站着,我带你去人力部报个到,然后见一见我们总经理。”陌桑踩着细高跟走得飞快,我立刻狗腿似的跟上。
人力总监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叔,随便聊了几句就说OK了,肯定是陌桑事先打过招呼。然后我又跟着她去见总经理,也就是GT在华东区最大的BOSS。
陆川亦远比我想象的年轻,看起来就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相算不得英俊,但是眉目妥帖,身上有一种企业高管们共有的淡定气场,看人的目光温润如玉,让人猜不透他平和的神情下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他看了我好几秒钟没有说话,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道上好的菜肴,让人浑身发毛。我吞了吞口水打算主动出击时,他突然向后一靠,双手在腹部的位置交叠,笑道:“年轻真好,像清晨的露水一样。看到你们,我就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
我一时琢磨不出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干笑着说:“陆总真是风趣幽默。”
陌桑在一旁笑出了声,眼睛看着陆川亦说:“你吓到我妹妹了。”
“你妹妹?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你有妹妹?”
“认的不行吗?比亲的还亲。”陌桑搭着我的肩膀说。
“行,当然行。”陆川亦眯起眼睛笑,眉眼分外温柔。他站起身和我握手,说:“欢迎来到GT。”
我在总经理室外等陌桑,陆川亦有些事情要单独交代给她。我靠墙而立,透过没拉严的百叶窗,可以看到陆川亦走到陌桑面前,两人面对面站得很近。我不由得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那天下班陌桑请我吃西餐,我切着牛排问:“是他吧?”
陌桑的餐刀在牛排上突然打滑,摩擦着白色的瓷盘发出刺耳的声音。
陌桑说做市场,EQ和IQ同样重要,甚至前者可能更重要。
看到今天要拜访的客户名单时,我就知道考验我EQ的时刻到了——我要和陌桑一起去拜访的第一个客户,居然是我唯恐避之不及的骆亦航。
骆亦航抬起头看到我的第一时间唇边就露出了非常耐人寻味的笑意。我只能目视前方,盯着他身后的书架看。
陌桑知道我高中时有个英俊的男朋友,但是她只见过骆亦航一次,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应该是没认出他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和骆亦航东拉西扯,而骆亦航也非常有耐心的有问必答,两人都打哑谜般闭口不提对方真正关心的问题。我坐在一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
“这位是……你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吗?”骆亦航突然把矛头指向我,还假惺惺地装作不认得。
“呀,你看我,都昏了头了。”陌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给我们互相介绍,“这是我新来的助理顾昭昭,C大高才生,这位骆总,可是安都房产公司最年轻的分公司总经理,青年才俊,年轻有为。”
骆亦航看着我,嘴角扬着一丝微妙的笑意并不答话。我望着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只觉得万分尴尬。陌桑在桌子底下踹了我一脚,细的高跟像把利器,痛得我脸皮猛地一抽。
“骆总……好。”我很别扭地开口。
“等下我有个会要开。”骆亦航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陌桑急了,要紧事还没说,她可不想白走一趟,不由得站起身说:“骆总……”
“这样吧,”骆亦航双手撑在写字台边缘,打断陌桑的话,“晚上我请两位吃饭,有什么事我们晚些谈。”
他的话就像黑暗中的一点火光,又燃起了陌桑的希望:“还是我请吧,订好餐厅我发短信给你。”
整个下午我都在办公室思考如何和陌桑解释我与骆亦航的关系,晚上的“鸿门宴”她还是单独赴宴比较合适。可是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开口,陌桑在MSN上对我说:“亲爱的,我晚上突然有别的事,骆总那边就看你的了。他们公司历来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手上资源很多,你一定要把握好了。安都全年广告合约我们势在必得,如果我拿不下来很可能年底就得卷铺盖走人。你要加油哦!具体事宜我之后会再约他谈,今天晚上主要要让他感受到我们公司的诚意与实力,把关系铺垫好。”
我在对话框里打了许多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终回了一个“好”字过去。
我不想让陌桑失望,更不想让她为难。别人或许不知道她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可是我却是清楚的。她和我一样,在这座偌大的繁华城市里除了自己无人可依,一切都是靠自己摸爬滚打闯出来的。就算我有陈梓郁,她有陆川亦,但准确来说他们都不属于我们,他们迟早都会离开我们,归根结底我们所能依靠的除了自己,就是彼此了。
就像陌桑说的,她是我姐姐,比亲姐姐都亲的姐姐。
陌桑订了罗兰春天的小包厢。巴洛克的装修风格,华丽的水晶灯和略显昏暗的灯光,桌椅、器皿都是从国外订购而来,精致得寻不到一点瑕疵。这家餐厅最大的卖点就是“贵”。
我到的时候骆亦航已经在了,他见我独自推门进去,右眉微微地挑了起来,但是偏又装作一副没有任何异常的样子。
既来之则安之,我在他对面落座,整了整餐巾说:“骆总真早。”
“是你迟了。”
“啊,是吗?我表慢了吧。”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突然又想起什么,飞快地缩起手。可还是慢了一步,骆亦航抓住我的手腕,细细审视我腕上那只表带边缘已开始褪色的塑料电子表。
“这算什么意思?”他脸上嘲讽的笑容深深刺伤了我脆弱的自尊心,可他还不满意,还要用脚踩上几下才罢休,“希望我睹物思旧情吗?然后旧情复燃,像以前那样傻傻的蠢蠢的一心一意继续爱你,任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甩开骆亦航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骆总真是心思玲珑剔透,我自然是骗不过你的。这种烂东西果然戴了也没用。”说着就解下手腕上他以前送给我的电子表,从窗口扔了出去,刻意不去看它还未落地就撞在窗栏上碎裂的样子。
骆亦航送给我的旧物我都没丢,但也没有痴情到随身携带,今天只是凑巧,那块表适合我今天的学生打扮而已。但以今时今日我和骆亦航的立场,我戴那块表的用意很容易被理解为是刻意的。所以我眼睛都不眨一下丢掉,就是要让他明白:他的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了。
骆亦航果然变了脸色,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敲着餐桌边沿说:“顾昭昭,我现在可是你们GT的大客户,你是不是应该对我稍微好一些呢?”
“我对你不好吗,骆总?”我一脸假笑。
“我觉得可以更好一点。”骆亦航靠着椅背,目光一寸一寸掠过我的皮肤,一字一顿慢吞吞地说道,“你和四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得承认,我就是喜欢你这种类型,你对我,仍是有吸引力的。”
我心头一跳,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
“你现在还住在你二伯家吗?”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我愣了一下,摇头说:“上大学后就几乎没回去过了。”二伯母和堂弟不喜欢我回家我就不回去,大一的时候第一次一个人过年,我在寝室给自己泡了一碗加鸡蛋的泡面,一边吃一边看网络直播的春晚,心里孤寂得像窗外的星空。后来渐渐习惯了这种孤独,再后来我认识了陈梓郁,每年过年都要和他演“恩爱夫妻”的戏码。
当然这些就没必要让骆亦航知道了。
“你在林陌桑那儿,一个月多少钱?”
我想了想说:“一千五吧。”陌桑没和我说过钱,但是我知道实习生的补贴大概就这么多。
“一千五啊,不够花吧。”骆亦航笑了一下,像是心情突然变得很好的样子。他拿着酒杯站起身,抿了口红酒走到我身边,食指挑起我的下巴,倾身凑近我的脸,俊眸发亮,他看着我说,“顾昭昭,我终于有一点点钱了。”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不知道现在你什么价?也许我能出得起了。”他笑得无比英俊,可是眼神却是冰冷如水,说出来的话更是如极寒地带的冰刀利刃,一下就扎进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我痛得身体像被麻痹了一般动弹不得,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然后歪着头突然笑出了声。我轻轻推开骆亦航的手,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风尘又放荡的女人,说:“金融危机了,我的价码也打折了,很便宜就能上一次,上三次送一次,很超值的。”我成功地让骆亦航的笑容僵在嘴角,语风一转,故作遗憾地说,“可是呢,如果那个人是你的话,给我一个亿我都不做。”
“为什么?”他沉声问道。
“因为你身上有股穷酸味,就算你现在有钱了也洗不掉甩不脱的穷酸味。而且你又心理变态,我消受不起……啊!”
我话音未落,骆亦航的手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整个人甩到墙壁上狠狠压住,眼底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喷溅出来将我燃烧殆尽。
他愈痛苦,我愈痛快;我愈痛快,他就愈痛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骆亦航,曾经因为对方快乐而快乐的两个人,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贱人……”骆亦航咬牙切齿地骂我,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像吸血鬼那样一口咬破我的动脉,喝光我的鲜血。因为我曾经给他的痛苦,要比失血死亡更要痛苦几百倍。
“你要么弄死我……要么,看到我……就绕路走,不然……不然,我还会……这样下去……”我呼吸困难,但努力保持微笑,断断续续地将自甘堕落的意思表达清楚。
曾经我以为我是能回头的,回过头去我就能看到我的少年还留在原地,我们可以冰释前嫌,破镜重圆。可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恍然明白破镜就算重圆,那裂缝也永远不会消失,更何况我和骆亦航的缘分已经碎得四分五裂,不知遗失在时光的哪一段洪流之中。
骆亦航微微松了手指,我撇开头大口大口喘气,又被他毫无怜惜地扳过脸,捏紧我尖削的下巴。他的脸离我那么近,呼吸间极淡的薄荷芳洌似已同我的气息融在了一起。我怔怔地望着他,眼睛瞪得如受惊的小兽,眼睁睁地看着他粗暴的吻就那么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
爱与憎,尽数化作缠绵与柔软,凌迟着我的灵魂。
他的吻,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熟悉的是他的气息与刚柔并济的力道,与记忆里十七岁那年青涩的初吻一模一样,陌生的是那记忆太过遥远与甜美,与今时今日的酸楚和伤痛截然不同。
我知道我应该狠狠推开他,可是我不舍得,多少次在梦里我沉溺在这个怀抱里久久不愿醒来……某些刻意淡忘的记忆如闪电划破我理智的夜空,我浑身猛地一震,奋力推开骆亦航,气喘吁吁地靠着墙壁。
骆亦航抚着渗血的嘴唇,眼神含霜。他唇边扬起讥讽的笑意,说:“你的反应,还挺热情的。”
我难堪地别过脸,沉了沉气,扭过头看着他,笑着说:“虽然你身上的穷酸味不好闻,可是如果你愿意把安都的全年广告合约给陌桑,我也许会更热情一些。”
我话音未落,骆亦航一拳砸来,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轻微的风带起我耳边的发丝,耳旁是“砰”的一声。
我睁开眼,雪白的墙上像开了四朵红梅,那是骆亦航的血指印。
“顾昭昭,你让我觉得真恶心。”他摔门而去,徒留一室狼藉。
让骆亦航对我彻底绝望死心这原本就是我的目的,我成功了却感觉不到一丝快乐。
“呵呵……”我听到笑声,一细听,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发笑,那笑声凄厉而忧伤,震痛我的胸腔。
我和骆亦航的初吻,发生在十七岁的夏天。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一样,那个夏天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璀璨的回忆。
那个夏天我整日和骆亦航一起肩并肩地学习看书,一起手拉手地逛街看电影,一起在湛蓝的游泳池里像欢快的鱼儿那样游来游去,一起在碧蓝的天幕下追逐嬉戏。有一天我突发奇想,突然对他说:“喂,我们私奔好不好?”
骆亦航摸了摸我的额头,淡定地说:“嗯,没发烧,那就是没说胡话……”
我摇着他的手臂撒娇:“奔不奔嘛,奔不奔嘛?”
骆亦航说:“既然你没说胡话,我当然都听你的。”
我欢呼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所有零花钱,和骆亦航身上的放在一起,一共只有六十二元,但已经足够买两张去锦城的往返车票了。
我们手拉着手奔赴车站,随便买了票上了一辆去锦城的车。
坐下来以后,骆亦航问我为什么去锦城,因为我们还有其他目的地可以选择。我说:“因为锦城名字好听呀。”他安静了一会儿,垂下头牵过我的手,说:“其实我在锦城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真的?”我很少听骆亦航说起他以前的生活和他的家庭,好奇心被挑起,“你们家以前在锦城?”
骆亦航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像洒了一层轻薄的碎金。他半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我看不到他的眼神。过了几秒,才听到他说:“昭昭,我从没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情吧……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有点复杂,我不知道怎么说……昭昭,我是个遗腹子,还未出生的时候爸爸就因为意外去世,所以我一出生就没了爸爸。”
骆亦航的妈妈为了生活,改嫁同乡。她本想着有了一个依靠,可以照顾她们母子,谁知所托非人,那个同乡酗酒、赌博,没钱了就回家大吵大闹,逼骆亦航的妈妈把钱交出来。他七岁那年,男人砸碎玻璃酒瓶,将尖利的锋刃抵在他的喉咙处威胁他的妈妈,如果不把所有钱拿出来就杀死骆亦航。骆亦航的妈妈哭过求过,男人无动于衷,甚至毫无人性地在年幼的骆亦航身上划了个口子。他妈妈终于忍受不了,冲上去与他拼命,竟失手一刀将对方捅死。
继父死了,骆亦航的妈妈也被判了无期徒刑,年幼且无依靠的骆亦航被远亲送到了锦城孤儿院。
“就是这里,我七岁那年刚来的时候,门前那一排向日葵还没有围墙高。”下车后骆亦航带我来到锦城孤儿院旧址,那如今是一家私人开的幼儿园,雪白的墙壁上画满了稚气的儿童画。
“当向日葵长得高过围墙的时候,我妈妈在监狱里上吊自杀了。”
“我在这里待了半年,有一对夫妻愿意收养我。孤儿院的阿姨说我运气真好,因为七岁已经开始记事了,我又是杀人犯的儿子,一般的人都会有顾忌。”骆亦航拉着我的手回忆往事,“我小时候很不爱说话,也不会讨大人欢心,和养父母的感情不好就很容易理解。我十三岁的时候被诊断为不孕不育的养母突然怀孕了。他们全家人开心得不得了,忙里忙外,我就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没过多久,他们就吞吞吐吐地和我说,因为收入也不多,所以可能养不起两个孩子。”
我握紧了骆亦航的手,心脏随着他的讲述而微微抽痛。他脸上仍是淡淡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只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又回到了孤儿院,因为太大了,被人收养的可能性越来越低。其实我挺喜欢孤儿院的,因为这里有小木马,有和我一样的小孩,周围的人不会对我们指指点点。我是所有小孩里成绩最好的,院长特别准备了一笔钱是用来给我读大学的,他说我以后一定会有出息。”
“就在我把孤儿院当作家,把院长当作我爸爸,一心一意念书的时候,我碰到了我现在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据说和我长得有七八分像,非常优秀和出色。暑假和同学一起去登山时迷路了,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多日,腿部的伤口腐烂发臭,被山里的野兽啃食了一大半。养母受不了这突来的变故,神智变得不清了,养父也一蹶不振。有一次养母从家里偷溜出来时看到了放学路上的我,拉着我的手一直叫她儿子的名字。我把她送去派出所,可是她拽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后来我养父来了,他知道我的情况后问我,愿不愿意被他们收养,就当作一件好事也行,慰藉我养母的失子之痛。他说可以带我离开锦城,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我第一次看见骆亦航时就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阴郁得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兵刃,整个人阴沉得可怕——那种感觉并不是我的错觉,而是刚到陌生环境的骆亦航心中充满了不安,害怕再次被抛弃被伤害,所以用阴沉冷漠来伪装自己。
那时候我只看到了他的冷漠,他的阴沉,甚至是他的凶悍,可是却未看到他坚硬盔甲之下那颗柔软的心——当时他已经习惯了孤儿院的生活,选择再次被收养其实是一次冒险,因为可能面临再一次的被抛弃。可是想到养父母中年失子的痛苦,神智失常的养母每天因为太过思念自己的儿子而以泪洗面,养父独自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而华发早生,骆亦航于心不忍。
我从骆亦航身后拥住他,将脸靠在他的脊背上:“你真善良。”
只有真正善良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给他冷漠和难堪之后,依然报以柔软的微笑。
骆亦航轻声说:“我也不是多善良,只是我从小就孤苦无依,特别能体会失去亲人的心情……我现在的养父养母他们对我视如己出,养母的精神也比以前好了很多。现在我又有了你……昭昭,我曾经觉得我注定要一辈子生活在孤独和黑暗之中,哪怕以后靠自己飞黄腾达了也一样,没有人来分享我的荣耀和财富,没有人真正为了我的成功而喜悦,为了我的失败而悲伤。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父母家人,我有了爱人,我有了希望,以后我拥有的所有一切,都有人可以与我分享了。”
我泪凝于睫,又是喜悦又是心疼,如果这世上有时光机,我一定要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早点遇见孤独的骆亦航,让他不再这么孤独地长大。
骆亦航转身将我拥进怀里,那么用力,像是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他声音闷闷的,附在我耳边说:“昭昭,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不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我们都不要分开好不好?你不要抛弃我,昭昭,你永远不要抛弃我……”
我看不到他落下的眼泪,但是我似乎可以听见泪掉落时吧嗒吧嗒的声音,我的心随着这脆弱而温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绵软:“我们永远不分离,骆亦航我答应你,我们永远不分离。”
骆亦航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如同捧着这世间最心爱的珍宝。他的双眼和鼻尖泛红,眼神清亮得如同小白兔,又英俊又可爱。
我眯着眼睛对他甜甜地笑,踮起脚,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我们靠得很近,气息扰乱气息。骆亦航的手指突然微微颤抖,然后他哆嗦的嘴唇就贴上了我单薄无辜的唇。
我愣了一下,少年独有的清新气味从鼻息和唇齿间传来,那柔软湿滑的触觉让我的心跳一下子就乱了节奏。我不由得揪紧了骆亦航的肩膀,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得像一朵芬芳的丁香。
那年的我们都还那么青涩,接吻的时候身体颤抖,牙齿和牙齿打架,手脚不知道怎么安放。我们在对方的灵魂里留下自己的烙印,为彼此深深悸动。那一刻,我和骆亦航都相信爱和永恒,我们相信全世界都分离了,我们也还会永远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像所有爱情故事里说的那样美满甜蜜长长久久,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年的我们还不知道,在命运的转轮前面,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渺小而势单力薄。
“我们永远不分离”——原来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梦想,而梦想之所以称之为梦想是因为它美好而遥远,离实现遥遥无期。
我还记得那天的黄昏温柔无比,空气里有一种甜丝丝的香味。繁盛的香樟树长得郁郁葱葱,风吹过的时候在枝头簌簌地微笑。墙角的红色蔷薇开得像一丛燃烧正盛的火焰,娇艳的花颜层层绽放。
骆亦航折下一支微微绽开的花朵别在我的发间,亲吻我的脸颊,然后温柔地拉着我的手,沿着河堤缓缓地走,身后是拉得长长的两个影子。
那是属于我的世界坍塌前最后的辉煌,我孤独痛苦时一遍遍回忆那天的情景,回忆骆亦航抬眼垂眸时细微的神情变化,寻找自己曾经幸福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