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骆亦航的那天是个雷雨天,电闪雷鸣,大雨哗哗地下着,窗外的梧桐树被大风吹得披头散发。
自习课,同桌张凯歌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望着窗外说:“哇,天好黑啊,等下怎么回去啊……嘿,你说像不像在上夜自修?”他捅了捅我指指窗外。
我抬起头望出去,窗外果然是漆黑的一片,只有模糊的灰色树影在不停地摇晃。
“这天气……”我想说“这天气好可怕”,还未说完就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了骆亦航。
他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刘海贴在脑门上,皮肤白得像日光灯一样,在漆黑的背景下如同会发光一般的白皙,眼神犀利得可怕,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阴郁得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兵刃。他跟着班主任经过窗前时我刚好望出去,我们俩的眼神就在半空中轻轻地碰了一下。
我愣了一下,而他只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就调转了目光。
怪人。我想。
这个怪人被班主任领进了教室,打断了我们的自习。
骆亦航算是英俊的男生吧,但是他整个人阴沉得像窗外的天气,站在灯火通明的教室里,整个人散发出湿冷的气息,如同来自遥远的冰雪王国。
我前桌的叶琳姗回过头来冲我眉飞色舞地使眼色说:“冰山美少年,极品!”
我摇了摇头说:“寒山寺来的,撑死二等品。”
那时候我家里还没出事,和所有十六岁女生一样,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受尽宠爱。又有点小聪明,不怎么费力就能考到中上的成绩,长得也不丑,所以日子过得很逍遥。
叶琳姗钢琴十级,是艺术特招生,和我一起算是这所著名重点高中里少数不务正业的女生。我们最大的兴趣爱好是看帅哥,并且给他们分类划等级。比如校园王子单一博是“阳光美少年二等”,比如校草许飞是“温柔美少年一等”,而我的死党顾祈就是“斯文美少年二等”。之前我们的结论大抵相同,相差不远,唯独对骆亦航有了分歧。
张凯歌摇摇头笑着说:“你们两个太刻薄了吧。”
叶琳姗白了他一眼说:“你们男生讨论女生的时候岂不是更刻薄?你上次还说那个‘女神娜娜’长得像只被踩过一脚的蛤蟆呢!”
“别别……大小姐你别嚷那么大声行吗?我们私下讨论讨论……”张凯歌急了,恨不得立刻缝了叶琳姗的嘴。因为“女神娜娜”是出了名的“打是亲骂是爱”,谁骂她骂得越凶她就以为谁对她有意思,因为偶像剧或者青春电影里都这么演——“少年的爱就是这么的别扭啊”。所以长久以来男生们对她的长相和行为都“敢怒不敢言”。
我们三个说话的声音大了些,班主任看着我们这个方向咳嗽了一声,然后对她身旁的骆亦航说:“你暂时先坐第一组最后边那个空位吧。”
那个位置正巧就在我的身后,我偷偷对张凯歌和叶琳姗说:“班头嫌我们仨凑一块忒热闹,想把他派过来冻死咱们呢。”
骆亦航在我身后坐了大半个月,我和他还是很不熟,说过的话用两只手就能数过来。无非是“借我支笔”“交作业了”“谢谢”“不客气”之类没什么营养的话。张凯歌倒是和他没几天就混熟了,后来顾祈也常和他们一起同进同出。有好事之徒就给他们起名叫“三剑客”。
张凯歌和骆亦航玩熟之后还把我之前说他是“寒山寺来的”玩笑话都转述给他听。我当时就坐在他们旁边的餐桌上吃饭,张凯歌的嗓门又特别大,我想装听不到都不成。偷偷瞥一眼骆亦航,发现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不出是恼火还是别的什么。
虽然后来骆亦航表现得像是个心理正常的高中男生,在新的集体里很快有了自己的朋友和哥们,他在阳光下打球的样子很养眼,对人微笑的时候眉眼柔和得像春天里的第一道光——但这些通通都不能抹杀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我始终觉得骆亦航是一个阴沉的人。
我问顾祈:“骆亦航到底哪里好啊,这么快就收买了你的心?”
顾祈笑得痞痞的,他不答反问:“你不会吃醋了吧?”
“滚!”我和顾祈是小学同学,初中分开三年,高中再遇时完全没有陌生感,兴趣相投,不成死党都难。在我眼里他是我姐们,我在他眼里就是他哥们,比纯净水还纯洁的友情。
“昭昭,你对骆亦航好像很有成见。他挺不错的,虽然话不多,但是挺有意思,而且特别讲义气,属于那种默默无声,但是就把你的事情都打点妥当,替你着想的那种朋友。我觉得他有一种超越我们这个年纪的成熟。”
“有那么好吗?”
所有人都说骆亦航好,男生喜欢和他做兄弟,女生暗恋他仰慕他热烈讨论他,甚至据说连校长千金、号称“冰美人”的夏樱柠都对他芳心暗许,可我就是对他不感冒。高一的期末考试更是把我对骆亦航的反感推向了极致。
虽然身处竞争激烈的重点高中,人人自危,但我对成绩、排名什么的都没有很上心,只要保持在中游以上的水准就心满意足,总想着高考还远,凭我的小聪明,最后努力一个月考上一所普通重点本科应该问题不大。
可是那次期末考试我发挥失常,跌到了中游偏下的一个名次,拿着成绩单正觉得沮丧的时候,骆亦航刚好经过我的身旁。他瞥了一眼我手里那个代表名次的数字,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考得不错呀。”
我手指不由得抓紧了成绩单,眼皮微微直跳——谁都知道这次骆亦航以黑马之姿获得全年级第一,他的总分比我的高了一百分不止,他说这样的话,好比是西施称赞东施长得美。
这当然绝不是谦虚,是讽、刺!
我眨了一下眼睛冷笑一声,抚平成绩单塞进书包里,嘴角勾起上扬的弧度,对叶琳姗说:“考个第一有什么难的,有些人还真就抖起来了。我又不是不能考,只是不愿考。既然有人那么嘚瑟,我下学期就稍微努力一下下,展现一下我的真实实力好了。”
叶琳姗自然看得出我动了火,她有点紧张地看了一眼骆亦航,又看看我说:“那当然,你想做的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好啊,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骆亦航很没风度地无视掉叶琳姗冲他眨眼睛眨得快抽筋的样子,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双手撑在课桌上,身体前倾地望着我。
“赌什么?”我自然是不会怕的,扬着下巴不甘示弱地回望他。
“就赌……一个愿望好了。”骆亦航眯着眼睛冲我笑开来,春暖花开中又带点“小奸巨滑”地说,“谁输了,就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愿望,当然那个愿望不能过分,不能有违法律道德。”
叶琳姗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逞强,可我已经和骆亦航击掌为盟:“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骆亦航望着我停顿了若干秒,才轻声吐出这四个字。
那是我平顺的前十六年人生中最发奋图强的一个暑假,天天在家“头悬梁、锥刺股”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爸以前总说我没个正形,好吃懒做,朋友一个电话就飞奔出去欢乐了,从来不知道在家好好看看书。他每次看到我在家摸课本就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快考试了啊?”
我们家和别人家有些许不同——我们家只有两个人,我和我的爸爸,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不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亲情上有所缺失,因为爸爸给了我双份的关心与爱护。甚至为了弥补我从小就没有妈妈的缺憾,他对我可以说是溺爱有加,舍不得打我骂我,最凶的时候也就是瞪瞪我,只要我厚着脸皮对他讨好地笑一笑,软软地拖长音叫声“爸”,他就没辙了。
我的大逆转乐坏了爸爸,我窝在书房苦攻难题时,他就坐在我旁边的书桌上批阅考卷或者备课。
那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蓝天小学校长,虽然清贫,但是快乐,为人师表,教书育人,看着一帮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也能和城里的孩子一样接受教育、健康成长,是他发自内心乐意奉献的事业。
暑假漫长的两个月时间,我只和顾祈还有一帮朋友出去唱了一次K。那次K歌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岳潇潇。
我早就听顾祈提过岳潇潇,据说是他的初恋。他们初中时是同班同学,岳潇潇和他隔了一条走道相邻而坐。开学之初大家还不相熟的时候,岳潇潇就很大方地和周围的男生分享她带的零食或者饮料,为人爽朗大方。她笑起来时很美,左边脸颊会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喜欢看很文艺的文学杂志。
“她很可爱也很有趣,哪天介绍你们认识。”顾祈一直这么和我说,所以我的脑海中对岳潇潇的想象,自然也是长发飘飘,梨涡浅笑,大方又不做作的清秀佳人。他在电话里和我说晚上唱K的人里有岳潇潇时,别提我有多激动了。
我怀着一颗朝拜文艺美女的心而去,虔诚而喜悦的,结果在看到岳潇潇闪亮登场的那一刻,差点被茶水呛死!那心情,就跟看到一GIF格式的动态图片,背影婀娜迷人,结果一回头原来是凤姐一样惊悚。
岳潇潇她其实真的不丑,她是惊悚。在大家都还是十六七岁清汤挂面的纯情少年少女造型时,她烫了一个类似方便面的卷发,身上穿了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背带裙,赤脚踩一双仿版的匡威布鞋,素白的脸上画了两条粗粗的黑眉和苍蝇腿般的长睫毛——与其说文艺,不如说前卫更为恰当。
真实的岳潇潇和我想象中的岳潇潇实在相去甚远,我呛水呛得像金刚一样直拍胸口,咳嗽不止。
顾祈有点尴尬地偷偷对我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最近换造型了。”
我冲他郑重地点点头说:“我懂。”我那时候想,没把握好文艺范儿不是岳潇潇的错,因为文艺范儿确实太挑人了,不是一般人能COSPLAY的。
那天晚上我没怎么唱歌,我只记得岳潇潇很爷们地和男生们喝啤酒,唱哀怨的情歌,喝啤酒,唱哀怨的情歌……如此往复。后来散场的时候,她微醺地拉住顾祈的手说:“你不要走……不要走……”
我们几个朋友相互之间递了个暧昧的眼色,大家纷纷各自回家。我作为顾祈最好的朋友,始终不忍心他“羊入虎口”,但是看着顾祈甘之如饴的细心照料,嘘寒问暖,顿觉自己多余。
“你……加油啊。”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做了一个握拳的鼓劲动作。做完之后,我才深深感叹自己的白痴,这时候加什么油啊。
顾祈脸上飞起一片薄薄的红晕,说:“哎,你说什么呢……潇潇有点喝多了,我送她一下。”
我心事重重地上了出租车,想着岳潇潇最后整个人挂在顾祈身上,一会儿扭成S形,一会儿扭成B形的状态,估计他是凶多吉少了……
我并没有向顾祈询问过那天的后续,我再豪迈毕竟也只是个容易羞涩的少女,这么成人的话题不知如何开口。而顾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如果他愿意分享,我当然乐意奉陪,但他不愿说,我自然也不会打听他的隐私。
不过之后在零碎的几次聊天中,我还是知道了后来的事情。其实就那么些戏码,顾祈要送岳潇潇回家,可是她却突然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痛哭失声,说她从小父母就离异了,她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爱的小孩,她没有家,觉得好冷好冷,不想回去。
顾祈一直是个善良又心软的男生,岳潇潇和他的关系一直暧昧又迷离的,约等于男女朋友,他扶着她在附近的四星级酒店开了一间房。顾祈原想安顿好岳潇潇就走,可最后还是拜倒在她猛烈的温柔攻势下……
顾祈和岳潇潇在同一个晚上,一起携手告别了各自的初夜。
我曾听顾祈很隐讳地说起岳潇潇当晚痛不欲生,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真是让他心怜,发誓要疼惜她一辈子,爱她一辈子,给她全世界最好的宠爱。
“喊疼的不一定是处女”——我在很多年后才在著名的天涯论坛上看到这一句话,真后悔当初没有告诉顾祈——当然,想他也是不会听我的。
若爱情是那么容易回头是岸,执迷就悔的东西,也就没有那么多男男女女纵身飞跃、飞蛾扑火了。
高二开学,叶琳姗看到我时大惊:“啊,你怎么又变漂亮了!瘦了!白了!你是不是吃减肥药了?”
我冷汗淋漓道:“吃你个鬼!”我不过是发奋苦读了两个月,吃不下睡不香,又不出去玩,能不瘦不白吗?
叶琳姗知道我“变美”的原因之后不胜唏嘘,说:“就算你输了赌约,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变美也是好事一桩。”她又站远点看我,说,“以前没仔细看,现在你瘦了一点,白了一点,五官都变明显了一点,这么看,其实你很漂亮,和校花夏樱柠也算有得一拼。”
我连连摆手:“得得得,别给我戴高帽子。我是走个性知性路线的好吗?别把我往其他路上推。”
我和叶琳姗说说笑笑,结果不知怎么这一番话传了几轮,传到夏樱柠耳朵里就变成了我不屑和她争“校花”这种花瓶名号,我“顾才女”才看不上那些个绣花枕头。然后据说夏樱柠也回应了,转了几个弯传到我耳朵里就是:“不屑还是不能,这个事情还不好说,才女不才女的,就和是不是校花一样,这话也不好说。”那意思就是我当不上校花还不屑个什么劲儿,“才女”也是自封的头衔,没什么了不起。
我当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笑笑也就过去了,后来才知道,这是我和夏樱柠结下的第一根梁子。而第二根也是最粗的一根梁子,自然就是骆亦航了。
开学那天,骆亦航见我第一眼就冲我扬扬下巴说:“赌约没忘吧?”
那个年纪谁不爱说几句大话、玩笑话,当初信誓旦旦,转身就忘的事情多了去了,像骆亦航这样斤斤计较的比较少见,更少见的是我也当了真。
因为在家发奋图强了两个月,我也是有备而来,下巴比他扬得更高,嘴角翘得比他更高,回道:“当然!”
骆亦航没有说话,他微笑着直视我的眼睛,眼神从璀璨的星辰逐渐变成皎洁而温柔的月光,将我笼罩。我一开始不甘示弱地也望着他,可是后来还是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他的眼神……怎么一点也不像是“仇人”呢?我们不是“仇人”吗?
后来我才知道,骆亦航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作他的“仇人”。他说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人,会在他的骨血之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说得简单点,就是他对我,其实是一见钟情。
可是我之前真的感觉不到骆亦航对我有什么想法。他不太和女生说话,“三剑客”里就数他难接近,虽然神情总是温和而平静的,可是你猜不透他下一刻会不会突然就翻脸。那时候唯一和骆亦航说得上话的女生应该是夏樱柠了。我也见过几次他们一起从图书馆出来,在校园里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边走边聊,相谈甚欢的样子。
在其他男生面前高不可攀的“校花”在骆亦航的身边,竟像春光烂漫的四月枝头,一朵俏生生的红花——是可以靠近,甚至可以攀折的。
有天上午,洛洛忽然带话给骆亦航:“明天周六,夏樱柠生日,她让我问问你去不去她的生日会。”
据说夏樱柠的生日会向来只邀请成绩好、家世又好的同学,和我玩得比较好的几个朋友里就顾祈有此殊荣。
“她有没有说叫我啊?”张凯歌厚脸皮地凑到洛洛面前问。
“你这是在自取其辱。”我揶揄张凯歌,他撇着嘴“切”了一声。
骆亦航没有直接回答洛洛,他单手托腮,手指点了点我的肩膀,见我神情不善地扭过头去后,他笑笑地问我:“你是羡慕呢,还是嫉妒呢?”
我有一种吃东西被噎到的感觉,不过还是堆着满脸假笑说:“我羡慕或者嫉妒有用吗?”
骆亦航没有说话,他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垂下头轻笑,又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轻声吐出几个字:“当然有用。”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跳莫名其妙就乱了节奏,我总觉得自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如果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我的脑海中有一根弦突然裂开了,“滋滋”地火花四溅,刚才心跳只是乱了节奏,现在是如擂鼓一般。张凯歌充满玩味地吹了声口哨,连前桌的叶琳姗也八卦地探过身来看好戏。
“我是你的谁啊,”我很快就找回自己平时天不怕地不怕时的声音,“好啊,有本事你不去啊,你敢得罪夏樱柠吗?”
“如果你敢答应明天陪我打球我就不去。”
“我有什么不敢?”我这个人最禁不起别人激我,何况当时我笃定骆亦航不敢也不想得罪夏樱柠。我一直以为他对夏樱柠是有好感的,不然不会和所有女生都保持距离,却唯独对她例外。
“就这么定了。”骆亦航轻拍了一下桌子,像是谈妥了一笔好买卖。
“什么?”
我还不是很明白,骆亦航已经扭头对洛洛说:“帮我转告夏樱柠,非常感谢她的邀请,我特别荣幸。不过你也看到了,我明天有事。祝她生日快乐。”
洛洛看了我一眼,说了声“好”,就走了。我还在发愣,叶琳姗很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眉飞色舞道:“顾昭昭,你牛啊!顾昭昭,你居然从夏樱柠手上抢到了男人!”她明明兴奋得要死,又偏偏要压低嗓门,神情十分之扭曲。
“你在说什么啊……”我有点意识到,我不服输、禁不起激将的性格好像给我惹了个麻烦。
张凯歌很有大哥风范地拍了拍我的肩说:“宝贝儿,祝你好运。”
其实那就是约会了吧。
我和骆亦航的第一次约会。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是那么的后知后觉,以为那只是我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付出的代价。在那天之前我以为自己是讨厌骆亦航的,可是当我按时赴约,看到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凤凰花树下,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等我的骆亦航时,我发现竟然感觉不到自己心底一丝丝的厌恶和不耐烦的情绪。
九月底原本是凤凰花期的尾声,可是记忆里那天的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像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在枝头熊熊燃烧,风吹过的时候从树上旋转飘落。它落地的时候风里似乎是有轻唱的骊声,敲响了少年的梦境。十六岁的骆亦航穿着天蓝色的运动帽衫,浅灰的运动长裤,站在火红的凤凰花树下,风轻轻拨动着他略长的刘海。他背着黑色的双肩书包,低着头在看一本口袋本的小说,不时抬头,洁白的侧脸不急不躁的,安心等待着他要等的人。
我向骆亦航走过去的时候忍不住跑起来,而他也终于看到我,收起手上的小说,挥着手冲我露出笑容。
“还挺守时的。”
“这是我众多美德中微不足道的一项。”我说。我没接着告诉他,其实我还有个“美德”,就是每次说大话都不脸红。
“走吧。”骆亦航还是笑,那笑容温柔得让我心发颤。他转身在前面带路,走进了市图书馆的大门。
出门前,骆亦航给我打了电话,说今天下午可能会下雨,所以取消了球赛,和我改约在市图书馆。
“可以自习,也可以借阅喜欢的课外书。”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去的是二楼阅览室,那果真是个好地方。整片落地的玻璃窗,白色的窗帘,厚实的旧木地板,超大的咖啡色的桌子,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上分门别类地放满了各类书籍。阅览室里很安静,无论是坐在靠窗的位置自习,还是钻在书架后寻找喜欢的小说,都是一个愉快又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我在一个书架上看到整排的卫斯理小说,激动得想蹦起来,可是看到骆亦航很淡定地从背包里抽出习题册和试卷,准备好好学习的样子,就默默忍下了冲动。我和骆亦航还有赌约呢,他那么努力,我也不能落在他后面。
背了一个小时的历史,做了两张数学试卷,我看了看时间,还能再做一张英语试卷,右耳却突然被塞入一只耳机。我浑身一下子绷紧了,怔怔地扭头去看骆亦航,他的左耳里也塞着一只耳机,而此刻耳机里陈奕迅正在唱着比大海还深情的情歌。
骆亦航从口袋里掏出三颗口味不同的水果糖,三个菠萝味的水果冻。他在洁白的草稿纸上写:休息一下吧,没见你学习那么认真过。
我拿过那张纸,在他的话下面写道:怎么,怕我认真学习超过你啊?哈哈,怕了吧。顺手还在句末画了一只吐舌头的小兔子。
骆亦航看了不敢苟同地摇摇头,接过去又写:我怕什么,大不了输给你好了。我怕你累坏了。况且,今天窗外的天空其实挺美的,云层变幻无常,你一直低着头,都错过那些风景了。
我含着水果糖,唇齿间都是甜蜜的滋味,继续写道:你这么恶心我还真不习惯。妖怪,快给老孙现形吧,你明明就是寒山寺来的冰冻人装什么文艺男青年!
骆亦航看了直笑:我还有更恶心的你要不要听?
我:来吧,我不怕,我抵抗力很强的!
我还在摇头晃脑地画做鬼脸的小兔子,骆亦航突然扯下我右耳的耳机,凑到我耳边顿了顿,灼热的呼吸都喷到了我的皮肤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在我耳边柔声地说:“云层再美,也美不过你认真的神情。”
骆亦航说完之后飞快地挺直了身体,和我保持正常距离,可是我却像是被点了穴,全身动弹不得。我几乎能感觉到右耳附近的血液在汩汩地急速流动,火烧一般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我实在受不了那种像是难堪像是害羞又像是激动的感觉,站起身一路小跑来到阅览室外的走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幸好骆亦航没有跟上来,我独自站了一会儿,吹了一阵风,终于冷静下来。
骆亦航真是个臭流氓!我在心里把这句话骂了好几遍,可是回到座位看到他垂首做作业的样子时,却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生气。
不不,不仅不生气,甚至是有点窃喜的。因为他的话无论多恶心,都是在恭维我啊。哪个女生不喜欢被人赞美恭维呢?何况赞美恭维你的还是一个众人眼里很不错的男生。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我才发现真的开始下雨了。临近黄昏的青黛色天空,笼罩着浓重的雾气与水汽,雨丝细而密,落在树叶和花朵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门口的那棵凤凰花树上的花朵被打落了一地,红色的火焰在树下的水潭里微弱地继续燃烧。
虽然骆亦航打电话时和我说了下午可能会下雨,可是我出门前还是没有带伞,我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他时,他摊摊手:“我也没带。男生没几个喜欢带伞的。”
“那怎么办?公车站有点远。”初秋的雨浇在身上是一层一层透心的凉,我抱着胳膊望着屋檐外的雨帘,心里有点发怵。
骆亦航把他的书包递给我让我抱着,然后利索地脱下他的帽衫,套在我的头上。接着他又把他的书包背上,帮助我从他的帽衫中露出脑袋,然后把手伸进袖子。
骆亦航的帽衫好大,穿在我身上空空荡荡的,长度该盖住半截大腿。纯棉毛线圈的料子不算厚实,但是在这样的初秋时节也足够抵御寒冷,何况还有他微微的体温熨着我的皮肤。
他脱掉帽衫后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短袖T恤,我站在他身旁一垂头就能看到他手臂上迅速崛起的鸡皮疙瘩。
“你别逞能了,我不是很冷。”我作势要脱掉他的外套,却被骆亦航按住了双手。
“让你一个女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在旁边穿得暖暖的袖手旁观,顾祈他们知道了还不骂我啊。”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可是……”
“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小不了,我们把书包顶在头上冲出去吧。有车打车,没车等公交。”骆亦航转移话题。
我想想也没有其他办法,就学着他的样子把书包顶在头上,一头扎进雨帘中。寒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时因为有衣服遮挡,所以并不觉得特别冷,但是当几滴雨水飘进领口,顺着我温热的皮肤向下滑时,我不由得抖了一下。
公交车站牌实在有点远,半路上我们就放弃了原来的计划,跑进路边一家灯光温暖的超市躲雨。超市里灯火通明,门口柜台上的电饭锅里还煮着茶香四溢的茶叶蛋,褐色的汁水冒着小小的气泡。玻璃上是厚重的雾气,不少已经凝结成水滴蜿蜒地落了下来。
“擦擦吧。”善良的收银员姑娘递给我们一条白色的干毛巾。
“谢谢。”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是个还带着婴儿肥的年轻女生,素面朝天的脸上有善良而拘谨的笑容。我那时还不知道后来我会和这个女生成为莫逆——她就是后来的林陌桑,优雅精致、聪明能干的林陌桑,彼时不过是一个利用假期时间在超市勤工俭学的女学生。
吃了两颗茶叶蛋和三串关东煮,窗外的雨似乎下得越发大了,老天像把整条瀑布都丢在了这座城市的上空。我和骆亦航买了两件一次性雨衣和一把伞,准备再次冲出去碰碰运气。
“你们……有车回去吗?”结账的时候陌桑问我们。
“出去看看能不能打到车,有公交车也行。”我说。
陌桑想了想,只刷了两件一次性雨衣,把雨伞又放回了货架,说:“我有叫车的电话……如果你们不急的话,在店里再等一下吧。”
“你男朋友还挺细心的。”这是那天陌桑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有些窘,想解释骆亦航不是我男朋友,骆亦航却一把拉着我,说了声“谢谢再见”后推开超市的玻璃门飞快地走了出去。
我们并肩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默不作声,司机从后视镜里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清凉透彻,洒脱中又有点小寂寞的陈奕迅,他在唱我最喜欢的《阿怪》:“……他说时间好快还没试过亲身种小麦/阿怪说时间好快来不及到北极看苔原带/阿怪说时间好快来不及看一朵花怎么盛开/他真的真的好奇怪说没有时间谈个恋爱……”
我微微侧过脸去偷看骆亦航,他正望着窗外模糊而易逝的风景,漂亮干净的侧脸,嘴抿着,线条利落干脆。后来我看到一本书上说,有这种唇线的男人通常坚毅勇敢,他想得到的都能得到,但是性格过于倔强骄傲,过于刚硬的东西总是容易折断或者碎裂。
而当时,我只觉得眼前这个我曾经只判为“二等”的少年,英俊美好得胜过这世上任何一位少年。
我喜欢的少年,他必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