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
从生下来,
就不知道求这个字怎么写。
跑过去拉着母亲的手,最好再声泪俱下地求她别走?脑子里瞬间出现了这样的景象,梁凉只觉得有些好笑。
一次求固然有用,可是造成父母如今局面的岂是因为自己的低声下气就能改变的么?
父亲母亲那么做也许有冲动的成分,但之前父亲确实带了别的阿姨回家,父亲也一连好几天打着加班的幌子晚归,这些都像胶片一样烙印在清晰的脑海里。
慧极必伤。
看得太明白也不是什么好事。
面对奶奶的话,梁凉没应。
心思再一转,人儿就回到了那个小小的转角后面,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再后来,知道了也不说了,说了也不说全了。
那年红雪冬青一水袖丹衣,君还记,新冢旧骨藏头七,似醉朦胧故人归来轻叹声爱你,君还记,铁马将军哽咽如孩提。
耳边依稀响起了不忆何处而来的词或戏文,此刻的梁凉却觉得贴切到不能再贴切——那个为他遮蔽风霜雨雪的将军原来也会哭,原来大人也会哭。大概,这也是她从今往后开始学戏、练戏腔的根本缘由。
母亲走了,拉着大大的行李箱,带着孩童满腔的孺慕,没有回头的。
当然,她的行李箱里还装着含有她与父亲二人婚后多年存下的钱,一封数据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存折。
一夜之间,一贫如洗。
父亲正装兜里除了几张红的,就只剩下了那么几十块钱,这就是这个家庭未来一个月的全部开销。
“她的心真狠呐!一点钱也不留给孩子!孩子还得上学啊!”奶奶最先考虑的总是孩子。
“妈……别说了。”
父亲房门重新关上。
与此同时的,还有连接着梁凉与父亲母亲的那座桥梁,不是友人写给她的‘眼看他朱楼起’,是大厦将倾,是狂暴的龙卷风,是坚实厚重带着无限安全感的承载物一朝被瓦解。
一直到吃过中午饭,父亲也没从房间里出来,梁凉与丹丹挥手作别,紧接着迎接她的就是奶奶的一句话:
“去找你妈把存折要回来。”
后来她去了,电话没接通几分钟,母亲撂下一句‘那是我自己存的钱’,听筒里就只剩下了嘟嘟的挂线声。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么,不,远远不够。
自此以后,一边是梁凉对母亲生来便有的孺慕与信任,一边是奶奶对母亲的责备与埋怨甚至是辱骂,再灵敏的信鸽也不禁要在其中迷失了方向。
更何况,这种事上,谁能说得清绝对的谁对谁错呢?
争吵,风暴,一触即发。
犹疑,徘徊,夜不能寐。
连家里都没法叫人安生,年轻的灵魂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不知从何时起,谁的话也不敢轻易信了,因为她怕,怕自己一旦信了很快又要被现实狠狠打脸——杯弓蛇影。
宣泄或许有用,但没有谁会特别注意其实孩子的记忆力超群,何况是那个从小过目不忘的,是烙印,是跗骨之蛆,是再也不肯回头的午夜梦魇。
这大概是最为滑稽的家道中落了。
后来在奶奶的逼迫下,梁凉不得不去找母亲要钱,虽说本质上完全没错,甚至按着法律而言另一方应该给予赡养费,但她打心眼里的排斥,不想见。
捻着手里的四张红纸,
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
心里不住地闪现类似的念头,梁凉看着面无表情的母亲,腹诽道,母亲啊母亲,您把家里的所有积蓄都拿走了,就只肯掏出来给我这么点,知道这半个月家里怎么过得么。
前所未有的尖锐。
这个柔软而温柔的孩子第一次拿起刻刀来,一寸一寸地刮去身上的圆润,将一切内敛于心底的对人世间的嘲讽尽数释放,取而代之的只留下一抹冷笑。
母亲看着那个平日里见到自己就傻乎乎乐呵呵的孩子一时间有些陌生,下意识迈出脚步。想要再伸手摸一摸她光洁的额头,可那孩子却像被针扎了似的,后退两步。
“自从你走以后,父母这两个字我就再也没有连在一起用过。”
此后,父亲变成了爹。
此后,母亲被称为母上大人。
此后,灵动的眼眸不复,里面有的只有默然与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