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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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游目集(3)

号兵就问豆腐老板,对于这个害不害怕,这年青乡下人的回答,却仍然是那永远神秘永远无恶意的微笑。看到这年青人的微笑,我们为我们的友谊感到喜悦,正如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感到生命的完全一个样子。

因为非常快乐,我们的日子也极其容易过去了。

一转眼,我们守在这豆腐铺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们同豆腐老板更熟了,同那两只狗也完全认识了。我们有机会可以把那白狗带到营里去玩,带到江边去玩,也居然能够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因为知道了女人毫无希望(这是同豆腐老板太熟习了,才从他口中探听到不少事情的),我们都不再说蠢话,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图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铺来玩,帮助到这个朋友,做一切事情,我们完全学会制造豆腐的方法,我们能辨别豆浆的火候,认识黄豆的好坏了。我们还另外同许多本地主顾也认识了,他们都愿意同我们谈话,做我们的朋友。遇到主顾是兵士时,我们的老板,总要我多多的给他们豆腐,且有时不接受主顾的钱。我们一面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面便同那两只白狗成了朋友,非常亲昵,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声音,虽仍然能够把狗从我们身边喊叫回去,可是有时候我们吹着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狗飞奔的从家中跑出来。

我们常常见到有年青的军官,穿着极其体面的毛呢军服,白白的脸庞,带着一点害羞的红色,走路时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马轮的长统黑皮靴子,磕着街石,堂堂的走进那人家二门里去,就以为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发生。我到底是懂事一点的人,受了这个打击还知道用别的方法安慰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脚号兵,却因此更忧郁了。

我常常见到他对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后,捏起拳头来作打下的姿式。又常常见到他同豆腐老板谈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我说过这样的话,在有一次到一个小馆子里,各人皆喝多了一点酒的时候,我向那跛脚的残废人说:

“你是废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废人!一个小姐是只合嫁给我们的年青营长的。我们试去水边照照看,就知道这件事我们是无分了。我们是什么东西?七块钱一月,开差时就在泥浆里走路,驻扎下来就点名下操,夜间睡到稻草席垫上,口是吃牛肉同酸菜的口,手只合捏那冰冷的枪筒。……我们年青,可是万万不及从学校出身的营长美貌多才。我们只是一些排成队伍的猪狗罢了,为什么对于这姑娘有一种野心?为什么这样不自量?……”

我那次是的确有点醉了,我不知道我应当节制的语言,只是糊糊涂涂,教训这个平时非常听好话的朋友。我似乎还用了许多比喻,提到他那一只脚。那时只是我们两个人在一处,到后,不知为什么理由,这朋友忽然改变了平常的脾气,完全像一只发疯了的兽物,扑到我的身上来了。我们于是就揪打到一堆,各人扭着对方的耳朵,各人毫不虚伪的打了一顿。我实在是醉了,他也是有点醉了。我们都无意思的骂着闹着,到后有兵士从门外过身,听到里面的吵闹,像是自己的人,才走进来劝解。费了许多方法我们才分开了,两人皆由另外兵士照扶回到连上去。

回到连上,各人呕了许多,半夜里,我们酒醒了,各人皆因为口渴,爬起来到水缸边拿水喝。我们喝了好些冷水,皆恍恍惚惚记起上半夜的事情,两人都哭了。为什么要这样斗殴?什么事使我们这样切齿?什么事必须要这样作?我们又哭又笑,披了新近领下的棉军服,一同走到天井去,看快要下落的月亮,如一个死人的脸庞。天空各处有流星下落,作美丽耀目的明光。各处有鸡在叫。我们来到这里驻防,我这个朋友跌坏了腿的那时,还是四月,如今已经是十月了。

第二天,两人各望着对方的浮肿的脸,皆非常不好意思,连上有人知道了我们的殴打,一定还有人担心到我们第二次的争斗,可料不到昨夜醉里的事,我们两人早已忘记了。我们虽然并不忘却那件事,但我们正因为这样,把友谊更坚固的成立了。

两人到后仍然到了豆腐铺,使豆腐老板初初见到,非常惊讶,以为我们之间发生重大的事故。因为我们两人的脸有些地方抓破了,有些地方还是浮肿,我们自己互相望到也要发笑。

到后还是我来为我们的朋友把事情说明,豆腐老板才清楚这原委。我告诉他说,我恍惚记忆得到我说了许多实话,我还骂他是一只瘸脚公狗,到后,不知为什么两人就揉在一处了。幸好是两人皆醉了,两个醉人手脚都无气力,毫不落实,虽然行动激烈,却不至于打破头部。

这时那个姑娘正走出门来,站在她的门前,两只白狗非常谄媚的在女人身边跳跃,绕着女人打圈,又伸出红红的舌头舐女人的手。

我们暂时都不说话了,三个人皆望到对面,到后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们两个人的脸上,有些蹊跷,完全不同往日了,她望到我们微笑;她似乎毫不害怕我们,也毫不疑心到我们对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俨然像知道我们昨晚上的胡闹,是为了一些什么理由!

我那时简直非常忧郁,因为这个小姑娘竟全不以我们为意,在那小小的心里,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为了赚一点钱,同这豆腐老板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来到这里的!我望了一下那号兵,他的样子也似乎极其忧郁,因为他那只瘸腿是早已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样子比我又坏了一点,所以我断定他这时心上是很难受的。

至于豆腐老板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这时正露着强健如铁的一双臂膊,扳着那石磨,检察石磨的中轴,有无损坏。这事情似乎还是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这类机会发现时,这年青诚实单纯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样检察他的石磨!

我想问他却没有开口的机会。

不到一会儿,人已经消失到那两扇绿色贴金的二门里不见了。如一颗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间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灵上的是一个光明的符号。我刚要对着我的瘸腿朋友作一个会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说:

“义哥,哥哥,你昨晚上骂得我很对,骂得我很对!我们是猪狗!我们是阴沟里的蛤蟆!……”

因为这号兵那惨沮样子,我反而觉得要找寻一些话语,安慰这个不幸的废人了。我说:

“不要这样说吧,这不是男子应说的话。我们有我们的志气,凭这志气凡事都无有不可以做到。我们要做总统,做将军,一个女人,算不了什么希奇?”

号兵说:“我不打量做总统,因为那个事情太难办到。我只要做一个人……”

“谁不许你做人?你的脚将来会想法子弄好的,你还可以望连长保荐到干部学校去念书。你可以同他们许多学生一样,凭本领挣到你的位置。”

“我是比狗都不如的东西。我这时想,如果我的脚好了,我要去要求连长,为我补正兵的名额。我要成天去操坪锻炼……”

“慢慢的自然可以做到,”我转头向豆腐老板望着,因为这年青人已经把石磨安置妥当,又在摇动着长木的推手了。“我们活下来同推磨一样,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这汉子,对于我说的话好像以为同我的身分不大相称,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还是完全同别一时节别一事情那样向我微笑。

我明白了,我们三个人皆同样的爱上了这个女子。

十月十四,我被派到七十里外总部去送一件公文,另外还有些别的工作,在XX候信住了一天,路上来回消磨了两天。

回到本城,把回文送到团部,销了差,正因为这一次出差,得了六块钱奖赏,非常快乐,预备回连上去打听是不是有人返乡,好把钱寄四块回去办冬天的腊肉。到了连上见到瘸子,我还不能开口说出我的欢喜,那号兵就说:

“那个女人死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的耳朵,是准备受人来这样戏弄取乐的么?这些不合人情的谰言,这些无道理的谎话,我还应当有一种义务去相信么?

可是,我一面从容的俯下去脱换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面前,又说了一些话,使我不得不认真了。我听清楚这话的意义了,我忽然立起,简直可说是非常粗暴的揪着了这人的领部,大声的问这事真伪。到后他要我用耳朵听听,因为这时远处正有一个人家,办丧事敲锣打鼓,一个唢呐非常凄凉的颤动着吹着那高音。我一只脚光了脚板,一只还笼在湿草鞋里,就拖了瘸子出门。我们几乎是用救火的速度向豆腐铺跑去,也不管号兵的跛脚,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没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唢呐锣鼓声音,便是由那豆腐铺对门人家传出。我全身皆在发寒,我的头脑好像被谁重重的打击了一下,耳朵发哄哄的声音,眼睛起了无数金光……到后我能静静的坐在那豆腐铺的长凳上了。我能接过了朋友给我的一碗热豆浆吃下了。我望到对面,这个人家大门前,凭空多了许多人,门前挂了丧事中的白布,许多小孩子头上缠了白包头,在门外购买东西吃。我还看到那大鱼缸边,有人躬身用长铗焚着银锭,火光熊熊向上冒,纸灰飞得很高,才为二门上的白布帘所遮掩,无从见到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就全身拘挛,然而笑了。

我望到那豆腐老板,这个人这时却不如往天那样乐观,显然也受了一种打击,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作为没有见到我的样子,回过脸去。我又望号兵,号兵却做出一种讨人厌烦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有点厌烦这跛脚的人,我心中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没有做过这种蠢事。

到后我问,才知道昨天这女子吞金死了。为什么吞金,同些什么事情有关系,我们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无法明白。许多人是这样死去,活着的人毫不觉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们各人皆觉得损失了一种东西,但先前不会说到,却到这时才敢把这东西的名字提出。我们先是很忧郁的说及,说到后来大家都笑了,到分手,我们简直互相要欢喜到相打了。

为什么使我们这样快乐也是说不分明的。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像一个花盆,不是自己分内的东西,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怅,然而当大家讨论到许多花盆被一些混账东西所占据,凡是花盆终不免为权势所独占,这花盆却碎到地下,我们自然而然又似乎得到一点放心了。

可是,回到营里,我们是很难受的。从此我们生活破坏无余了。从此再也不会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梦上发痴了。我们的生活,将永远有一个缺口,一处补丁,再也不是完全的生活了。

其实这样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对于我们有什么关系?假使人还是好好的活下,开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我们即或驻扎到这里再久,一个跛脚的号兵,一个什长,这样两个宝贝,还有什么机会,能够使我们同那两只狗认识以外,有何种伟大企图?

第二天,两人很早的起来了,互相坐在铺上对望,沉默不能言语。各人皆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阔处去,不再为过去的记忆围困。各人皆要生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脾气就坏到这样子。

“为什么眼睛有点发肿?你这个傻瓜!”

号兵因为我嘲笑他,却不取反攻姿式,只非常可怜的望到我。

我说:“难道人家死了,你还要去做孝子么?”

他还是那样,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种良心的雄辩,使我对于他的行为注意。

我了解这点,但我却不放弃我嘲骂他的权利。

末了他只轻轻的问我:“是不是死了的人还会复活?”因这一句痴话我又说了他一顿。

两人到豆腐铺时,却见到对面铺门极其冷清,我们的朋友,那个年青老板,坐到长凳上用手扶了头,人家来买豆腐时,就请主顾自己用钢刀铲取板上的豆腐。见到我们来了,他有了一点生气,好像是遮掩到自己的伤痕,仍然对我笑着。他的笑,还是说明他的健康与善良的人格。

“为什么?”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么?”

“天还不大亮就出门了的。”

“你有了些什么事情,这样不快乐?”

“我什么也不。”

他说了后,忙着为我们去取碗盏,预备盛豆浆给我们吃。

坐到那豆腐铺子里,望到对面的铺子,心中总像十分凄凉,我同号兵坐了一会儿,就离开这个豆腐铺子,走到一个本地妇人处去打牌。我们从那里探听得到这女人所埋葬的地点,在离城两里的鲢鱼庄上。

不知为什么我望到那号兵忧郁样子,就使我生气要打他骂他。好像这个人的不欢样子,侮辱到我对那小姑娘的倾心一样。好像他这样子,简直是在侮辱我。我实在不愿意再同他坐在一个桌上打牌了,我自走回连上,躺到草垫上睡了。

这夜里朋友竟没有回到连上来,他曾告我不想回连上去睡,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妇人处过夜了,也不觉得稀奇。第二天,我还是不愿意出门,仍然静静的躺在床上。到下午来我的头有点发烧,全身也像害了病,心中又不甚想进饮食。我在连上吃过一点草药。因为必须蒙头取汗,到全身为汗水湿透人醒来时,天气已经夜了。

我爬身到大殿后面园里去小便,正是雨后放晴,夕阳挂到屋角,留下一片黄色,天空一角白云,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这暮景,望到那个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烟,听到鸡声同狗声,听到军营中喇叭声音,我想起了我们初来到此地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想起我这个朋友的命运,以及我们生活的种种,很有点怅惘。我有一个疑问的弧号隐藏在心上,对于人生,我的思想自然还可以说是单纯而不复杂。

我到后仍然回去睡了,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不想思索。我仍然睡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久时间,只是把棉被蒙了头颅,隐隐约约听到在楼上兵士打牌吵闹的声音,迷迷糊糊见到许多人,又像是我们已经开了差,已经上了路,已经到了地。过去的事重复侵入我的记忆,使我重新看到号兵跌倒时的神气。醒回时好像有人坐在我的身边,把被丢去,才知道灯已经熄了,只靠着正殿上的大油灯余光,照得出有一个人影,坐在我身边不动。

“瘸子,是你吗?”

“是我。”

“为什么这时才回来?”

他把脸藏在黑暗里,没有做声。我因为睡了多久,这时候究竟已经是什么时候,也依然不很分明,就问他有了几点钟。他还是好像不曾听到我的话样子,毫无动静。

过了一会,他才说:“义哥,放哨的差一点把我打死了。”

“你不知道口令么?”

“我那里会知道口令?”

“难道已经是十二点过了么?”

“我不知道。”

“你今天到些什么地方去,这时才回来?”

他又不做声了。我见到放在米桶上兵士们为我预备的一个美孚灯,把灯头弄得很小,还可以使它光亮,就要他捻一下灯。他先是并不动手,我第二次又请他做这件事。

灯光大了一点,我才望到这号兵,全身是黄泥,极其狼狈,脸上正如刚才不久同人殴打过样子,许多部分都牵制着显著受伤的痕迹。我奇异而又惊讶,望到这朋友,不知道如何问他这一天来究竟到过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我的头脑这时也实在还是有点糊涂,因为先一时在迷糊中我还梦到他从石狮上滚到地下的情形,所以这时还仿佛只是一个梦。

他轻轻的轻轻的说:“义哥,哥哥,坟不知道被谁挖掘了。”

“谁的坟呢。”

“好像是才挖掘不久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话,带着顽固神气,使我疑心他已经发了狂。

我说:“你讲什么人的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你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