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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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游目集(2)

连长听到这个吵闹,想起号兵的用处了,就要号兵吹号探问团部。号兵爬到石狮子上去,一手扳到那为夕阳所照及的石狮,一手拿着那紫铜短小喇叭,吹了一通问答的曲子,声音飘荡到这晚风中,极其抑扬动人。

这时满天是霞,各处人家皆起了白白的炊烟,在屋顶浮动。许多年青妇人带着惊讶好奇的神气,穿的是新浆洗过的月蓝布衣裳,挂着扣花的围裙,抱了小孩子,远远的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热闹。

那号兵,把喇叭吹过后,不久就得到了驻在山头庙里团部的回音。连长又要号兵,问询是不是就在这祠堂歇脚。那边的答复还是不能使我们的连长满意,于是那号兵,第三次又鼓着那嘴唇,吹他那紫铜喇叭。

在街的南端,来了两只狗,有壮伟的身材,整齐的白毛,聪明的眼睛,如两个双生小孩子一样,站在一些人的面前,这东西显然是也知道了祠堂门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特意走来看看的。

我们都对这狗起了一种野心,我们是走到任何地方看到了一只肥狗,心上就即刻有一个杀机兴起,极难遏止的。可是另外还有使人注意的,是听到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阿白”,清朗而又脆弱,喊了两声,那两只狗对我们望望,仿佛极其懂事,知道这里不能久玩,返身就跑去了。

天气快晚了。

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变故。那号兵,走了一整天的路,到了地,大家皆坐下休息了,这年青人还爬到石狮上去吹了好几次号。到后脚腿一发麻,想跳下石狮,谁知两脚已毫无支持他那身体的能力,跳到地下就跌倒不能爬起,因此双脚皆扭伤了筋,再也不能照平常人的方便走路了。

这号兵是我的一个同乡,我们在一个堡砦里长大,一条河里泅水过着夏天,一个树林子里拾菌消磨长日,如今便应当轮到我来照料了。

一个二十岁的人,遇到这样不幸,那有什么办法可言?因为连长也是同乡,号兵的职务虽不革去,但这个人却因为这不幸的事情,把事业永远陷到号兵的位置上了。他不能如另外号兵,在机会中进干部学校再图上进了,他不能再有资格参加作战剿匪的种种事情了,他不能再像其他青年兵士,在半夜里爬过墙去与本地女子相会了。总而言之,是这个人做人的权利,因为这无意中一摔,一切皆消灭无余,无从补救了。

我因为同乡原故,总是特别照料到这个人。我那时是一个什长,只能在一班兵士中有点职权,我就把他放在我那一棚里。这年青人仍然每早得在天刚发白时候爬起,穿上军衣,弄得一切整齐,走到祠堂外边石阶上去,吹天明起床号一通。过十分钟,又吹点名号一通。到八点又吹下操号一通。到十点又吹收操号一通。……此外还有许多次数,都不能疏忽。军队到了这里,半月来是完全不下操的,但照规矩那号兵总得尽号兵的职。他每次走到外边去吹他的喇叭时,都得我照扶他。我或者没有空闲,这差事就轮到班上的火夫了。

我们都希望他慢慢的会好的,营部的外科军医,还把十分可信的保证送给我们同这个不幸的人。这年青人两只腿皆被用杉木板子夹好,皆被军医放过血,揉搓过许久,且用药烧灼过无数次。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还是得不到少许效验,我们都有点失望了,他自己却不失望。

他说他会好的,他只要过两个月就可以把杉木夹板取去,可以到田里去追野兔了。听到这个话军医也笑了,因为军医早知道这件事,是这个人永远无可希望的事情,不过他遵守着他做医生的规则,且法律又正许可这类人说谎,所以他约许的种种利益,有时比追兔子还夸张得不合事实。

过了两个月,这年青人还是完全不济事。伤处的肿是已经消了,血毒症的危险不会有了,伤部也不至于化脓溃烂了,但这个号兵,却已完全是一个瘸脚人了。他已经不要人照料,就可以在职务上尽力了。他仍然住在我的棚里,因为这样,我们两人之间,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谊。

我们所驻在的市镇,并不十分热闹,但比起湘边各小城市,却另有一种风味。这里只四条大街,中央一个鼓楼操纵到全城。这里如其他地方一样,有药铺同烟馆,有赌博地方同喝酒地方。我每天差不多都同这个有残疾的号兵在一处过活,出去时总在一块,喝酒是两人帮忙,赌博两人拉伴平分。

若是不开拔,这年青人是仍然有一切当兵人的幸福的。凡是一个兵士能做到的事,他仍然可以有分。他要到那些有妇人的住处去,同妇人调笑,妇人们却不敢得罪他。他坐上桌子赌五十文一注的二十一点扑克,别人也不好意思行使欺骗。他要吹号,凡是在过去没有赶得过他的,如今还是不会超过他。大家知道这个号兵的不幸,还不约而同的帮助这个人。

但他的性情,在我看来,有些地方却变了。他是一个号兵,照例一个号兵,对于他的喇叭应当有一种特殊嗜好,无事时到各处走去,喇叭总不能离身。他一定还是一个动作敏捷活泼喜事的人。他可以在晨光微曦中,爬到后山头或城堡上去试音,到了夜里,还要在月光下奏他的曲子,同远远的另一连互相唱和,别的连上的号手,在逢场时节,还各人穿了整齐的制服,排队到场上游行,成列的对本城人有所炫耀,说不定其中就有意外的幸运发生,给那些藏在腰门后面,露出一个白白的额同黑亮的眼睛的妇女们注了意。还有,他若是行动自由而且方便,拿喇叭到山上去吹,会有多少小孩子,带着微微的害怕,围拢来欣赏这大人物的艺术,他就可以同那些小孩子成立了一种友谊。慢慢地,他就得到许多小朋友了。

属于号兵分外的好处,一切都完了,他仅有的只是一点分内的职务。平时好动喜事的他,有点儿阴郁,有点儿可怜,他的脚已经瘸了,连长当到人面前就大声的喊瘸子。一切人不好意思当面叫这名称,背地里就免不了要喊他为“瘸脚号兵”。为了一种方便,为了在辨别上容易认出,自从这号兵一瘸,大家都在他的号兵名字上加了“瘸子”两字,本连火夫也有了一种权利,对这个人存轻视心,轻轻的互相批评这不幸的人,且背地里学这人的行动,作为娱乐了。

在先,对于号兵的职务,他仍然如一个好人一样,按时站到祠堂门外,或内面殿堂前石阶上,非常兴奋的奏他的喇叭。后来因为本连补下一个小副手,等到小号兵已经能够较正确的吹完各样曲子时,他就不常按时服务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长凳上,看铺子里年青老板推浆打豆腐。这铺子对面是一个邮政代办所,一家比本城各样铺子还阔气的房子,从对街望去,看得见铺子里许多字画,许多贴金洒金的对联。最初来的那一天,我们所见到的那两只白色大狗,就是这家所豢养的东西。这狗每天蹲在门前,遇到熟人就站起身来玩一阵,到后就是听到有人的叫唤,两只狗皆显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鱼缸的门里的天井去了。

我们难道是靠着白吃一碗豆浆,就成天来赖到这铺子里面么?我们难道当真想要同这年青老板结拜兄弟,所以来同这人要好么?

我们来到这里是有别的原因!但是,两个兵士,一个是废人,一个虽然被人家派为什长,站班时能够走出队伍来喊报名,在弟兄中有一种权利,在官长方面也有一种权利,俨然是一个预备军官,更方便处是可以随意用各样希奇古怪的名称,辱骂本班的火夫,作为脾气不好时节的泄气东西,可是一到外面,还有什么威武可说?一个班长,一连有十个或十二个,一营就有三十六个,一团就有一百以上。什长的肩章领章,在我们这类人身上,只是多加一层责任罢了。一个兵士的许多利益,因为是班长,却无从得到了。一个兵士有许多放肆处,一个班长也不许可了。让我说,班长也是一个废物,是一个不幸的职位吧,因为若有人知道作战时班长同排长的责任,谁也将承认班长的可怜悯了。我到这儿是不以班长自居的,我擅用了一个兵士的权利,来到这豆腐铺了。虽然我们每天总不拒绝由那个单身的强健的年青人手里,接过一碗豆浆来喝,我们可不是为吃豆浆而上门的。我们原来是看中了那两只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

真是一个标致的女人!在我生来还不曾见到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我看到许多师长的姨太太,看到许多学生。第一种人总是娼妓出身,或者做了太太,变成娼妓。第二种人壮大得使我们害怕,她们跑路,打球,或者做一些别的为我所料不到的事情,都成了水牛。她们都不文雅,不窈窕。至于这个人呢?我说不出那完全合意的是些什么地方,可是我从不说谎,我总觉得这是一朵好花,一个仙人。

我们一面也服从营规,一面服从自己的欲望,在这城里我们是不敢撒野的,因为这样我们就每天到这豆腐铺子里来坐下了。我们一面同年青老板谈天,或者帮助他推磨,上浆,包豆腐,一面就盼望到那女人出来。我们常常在那二门天井大鱼缸边,望到白衣的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里乱窜。我们每天又想方设法花了钱买了些东西,送给那两只狗吃,同这个畜生要好。在先,这畜生竟像知道我们存心不良,送它的东西嗅了一会就走开了。但到后来这东西由豆腐铺老板丢过去时,这畜生很聪明的望了一下老板,好像看得出这并不是毒药,所以吃下了。

这一定有人要问,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无希望的努力上用心?因为按照我们的身分,我们即或能够同这个人家的两只狗要好,也仍然无从与那狗主人接近的。这人家是本地邮政代办所的主人,也就是这小城市唯一的绅士,他是商会的会长,铺子又是本军的兑换机关。时常见到这人家请客,到此赴席的全是体面有身分的人物,团长同营长,团副官,军法军需,无不在场。平常时节也常常见到营部军需同书记官,到这铺子里来玩,同到那主人吃酒打牌。

因为我们问到豆腐铺的老板,才知道那女人是会长最小的姑娘,年纪还只十五岁。我们知道一切无望了,还是每天来坐到豆腐铺里,找寻方便,等候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出外来,只要看看那明艳照人的女人,我们就觉得快乐了。或者一天没有机会见到,就是单听到那脆薄声音,喊叫她家中所豢养狗的名字,叫着大白二白,我们仿佛也得到了一种安慰。我们总是痴痴的注意到那鱼缸,因为从那里常常见到白的衣角,就知道那小姑娘是在家中天井里玩的。

那两只狗到后同我们做朋友了,带着一点谨慎小心的样子,走过豆腐铺来同我们玩。我们又恨这畜生又爱这畜生,因为即或玩得很好,只要听到那边喊叫,就离开我们走去了。可是这畜生是那么驯善,那么懂事!不拘什么狗是都永远不会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种狗都与兵士作仇敌,不是乘隙攻击,就是一见飞跑:只有这两只狗竟做了我们的朋友。我们还因为它们是每天同女人接近的,所以更对这个畜生增加了不少爱慕。

我曾说过了这个豆腐铺老板是一个年青人,这人强健坚实,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上了店门睡觉。好像他是除了守在铺子面前,什么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么地方也不去。我初初看来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去买办他制豆腐的黄豆。他虽不大说话,可是一个主顾上门时节,他总不至于疏忽一切的对答,我们问他一切不知道的事情时,他答应得也非常满意。

我们曾邀约他喝过酒,等到会钞时,我走到柜上去算账,却听说豆腐老板已先付了账。第二次我们又请他去,他就毫不客气的让我们出钱了。

我们只知道他是从乡下搬来的,间或也有乡下亲戚来到他的铺子里,看那情形,这人家中一定也不很穷。他生意做得不坏,他告诉我说,他把积下的钱都寄回乡下去,问他是不是预备讨一个太太,他就笑了。他还会唱一点歌,唱得很好,声音调门都比我们营里人为高明,这是我们有一次下午邀约到河边玩时,才知道的。他又会玩一盘棋,这人并不识字,“车”“马”“象”“士”却分得很清楚。他做生意从未用过账簿,但赊欠来往数目,他都能用记忆或别的方法记着,不至于使它错误。他把我们当成朋友看待,不防备我们,也不谄谀我们。我们来到他的铺子里,虽然是好像单为了看望那商会会长的小姑娘,但若是没有这样一个同我们合得上的人,也不会每天不问晴雨到这铺子里混了!

我同到我那同伴瘸脚号兵,在他豆腐铺里谈到对面人家那姑娘,有时免不了要说出一些粗话蠢话,或者对于那两只畜生常常又要做出一点可笑的行为,这个年青老板,总是微微的发笑,在他那微笑中我们却看不出什么恶意,我总就要说:

“你笑什么?你不承认她是美人么?你不承认这两只狗比我们幸福么?”照例这句话是不会得到回答的。即或回答了,也仍然只是忠厚诚实而几几乎还像是有女性害臊神气的微笑。这照例是使我不平的,我将说:

“为什么还是笑?你们乡下人,完全不懂到美!你们一定欢喜大奶大臀的妇人,欢喜母猪,欢喜水牛,因为肥大合用。但是这因为你不知道美人,不知道好看的东西。”

有时那跛子号兵,也要说:“我只愿意变一只小狗。”且故意窘那豆腐铺老板,问他愿不愿意,也变成一只狗,好得到一种每天与那小姑娘亲近的机会。

照例到这些时节,这年青人一面便特别勤快的推磨,一面还是微笑。

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谁又一定要追寻这意思?

我们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很快乐的。因为我们除了到这里来同豆腐老板玩,喝豆浆看美丽女人以外,还常常去到场坪看杀人。我们的团部,每五天逢场,总得将由各处乡村押解来到的匪犯,选择几个有做坏事凭据的,牵到场头大路上去砍头示众。从前驻扎在XX,杀人时,若是分派到本连护围,派一排兵押犯人,号兵还得在队伍前面,在大街上吹号。到场时,队伍取跑步向前,还得吹冲锋号,使情形转为严重。杀过人以后,收队回营,从大街上慢慢通过,也仍然得奏着得胜曲子。如今这事情瘸子号兵已无分了。如今护围的完全归卫队,就是平常时节团长下乡剿匪时保护团长平安的亲兵,属于杀人的权利也只有这些人占有了。我们只能看看那悲壮的行列,与流血的喜剧了。我也不能再用班长资格,带队押解犯人游街了。可是这并不是我的损失!我们既然不在场护卫,就随时可以走到那里去看那些杀过后的人头,我们可以停顿在那地方很久,不须即时走开。

有一次,我们把豆腐老板拉去了,因为这个人平素是没有胆量看这件事的。到那血迹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尸躺在坪里,上衣全剥去了,如四只死猪。许多小兵正穿着不相称的军服,脸上显着极其顽皮的神气,拿了小小竹杆,刺拨死尸的喉管。一些狗远远的蹲在一旁,望到这边的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