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了你,黑暗就是光明。
光明中没有你,光明也是黑暗。
1
玖玥丢失的手杖找到了,在学校垃圾台后面的草丛里。
盗窃导盲杖的元凶也找到了,是刘梦雄。
有人看到刘梦雄在垃圾台后面鬼鬼祟祟,他的手里,正拿着那根手杖,见有人来,惊得扔下东西就走。
人赃俱获,可刘梦雄却矢口否认,他声称,自己也只是偶然路过那里,发现了玖玥丢失的手杖。
“胡说,谁没事从垃圾台后面偶然路过啊!”这个抓住嫌疑犯的同学,正是当年给玖玥写第一封情书的勇敢男生,对情敌刘梦熊,自然不肯手软。
可刘梦熊的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
“再说,我怎么会偷拿玖玥的手杖,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急赤白脸地补充道。
辅导员梁老师是个没有结婚的老姑娘,对男女学生之间的纠葛甚是反感,也难断这桩公案,就叫来了玖玥。
玖玥听完双方供词,倒是大方得很,并不计较:“老师,东西都找到了,就不要追究了吧?哪会有同学偷这个,大概是谁好奇拿去玩双节棍,掉到草丛里了也说不定。不过还是谢谢李浩宇同学帮我找回手杖,哦,还有刘梦熊同学,谢谢你们!”
一天早晨,刘梦熊鼓起勇气,向玖玥坦白。
他坦白的事情玖玥虽然早已猜到,从他口中证实后却依然令她伤心。他说:“对不起!那根手杖,是我偷偷藏起来的,但是……”
还不等他的“但是”说完,玖玥打断了他,她依然微笑着:“我知道是你,别说了好吗?让我们的友谊还保持最初的那份美好不行吗?”
“不,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说过的,我可以做你的导盲杖,可以做你的双脚,可以做你的眼睛,送你回家,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藏你的手杖,只是希望你需要我、依赖我,你为什么不明白?你为什么宁可相信一个刚刚认识的男生,为什么宁愿去抢别人的男朋友,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请你不要贬低我,也不要揣测我的想法。到今天我才明白,你是最不可依赖的人,刘梦熊,你让我觉得陌生,觉得害怕。”玖玥冷静地说着,轻轻地转过脸,继续读英语。
从这件事后,玖玥再也没有主动理过刘梦熊,她对他的主动搭讪总是淡淡一笑,那种淡淡一笑,不是礼貌,而是疏离,将自己和刘梦熊隔开了。
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的刘梦熊,失去了玖玥这个唯一的朋友,更孤独了。他常常悄悄地尾随着玖玥,看着她和卓然一路同行,看着她信任地将手伸向卓然,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一个笑柄。
城市的夏天来得很早,被污染的大气层遮蔽了星空,暑气蒸腾,人心烦躁,没有人停下脚步来仰望星空,也没有人关心一个少年郁结难平的心事。
2
小熊饼干的推销工作在暑期来临前结束,好心的经理给玖玥介绍了另一份工作,在一家商场卖毛绒玩具。在新岗位上任之前,她决定约陆漫漫一同去看望楠楠。
那个在车祸中父母双亡的女孩,现在和年迈的奶奶生活在一起。祖孙俩住在一栋上世纪的厂区公房里,一楼的小套间,光线阴暗,气味难闻。
因为爱心人士的捐助,小楠楠已安上了假肢,坐上了轮椅,奶奶在乌漆墨黑的小厨房做饭,有一个衣衫洁净的少年坐在楠楠的对面给她讲笑话,但是她不笑。
玖玥和陆漫漫走进去,楠楠对面的少年局促不安地站起来道:“玖玥,你们也来了。”
竟然是刘梦雄的声音。
对刘梦熊的出现,玖玥和陆漫漫都感到诧异。楠楠见到她们,开心地介绍:“姐姐,这是大熊哥哥,他说他是哆啦A梦,他每天都来看我哦!”
陆漫漫阴阳怪气地赞了一句:“哦?那大熊哥哥可是当代的活雷锋了。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刘梦熊,再接再励哦!”
刘梦雄被陆漫漫揶瑜的有些脸红,在小朋友面前非常尴尬。玖玥善解人意地拉拉陆漫漫的胳膊,小声说:“别这样嘛!”
楠楠挺直身子凑到玖玥面前,拉她附耳来听,悄悄说:“不过姐姐我告诉你哦,这个哆啦A梦讲的故事不好听,我喜欢听你和漫漫姐姐讲故事。”
玖玥笑了:“好啊!等下我讲一个故事给你。这个哆啦A梦送你。”
她手里的那只毛绒哆啦A梦,是她前一天在玩具专柜面试时买下的,那是被小朋友损坏无法卖出的残品,哆啦A梦断了一只手。玖玥已经央求妈妈缝好了,可眼尖的楠楠一眼就看出了。她看着那条缝得很细密的胳膊,敏感地看看自己装着假肢的腿,噘噘嘴,低下了头,将哆啦A梦轻轻地推开了。
陆漫漫有些尴尬和嗔怪地看了看玖玥,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提醒过玖玥了,楠楠自从失去右腿后,非常敏感和自卑,她怕这只残缺的哆啦A梦被楠楠看出来,刺痛她的心。
玖玥也感觉到楠楠微妙的情绪变化,她接过娃娃,在她身边坐下来,说:“楠楠刚才还说想听我讲故事呢!我要讲的就是这只哆啦A梦的故事哦!”
到底是小女孩心性,一听有好故事,立刻欢喜地抱过玩偶,睁大眼睛作聆听状。
“哆啦A梦有一座美丽的大花园,里面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种满了各种漂亮的树,树上有一只美丽的小鸟,叫小啾,和哆啦A梦是好朋友。有一天,暴风雨来了,折断了树枝,摧毁了鸟巢,小啾无家可归了,于是哆啦A梦爬上树,想将掉在地上的鸟巢放回去,就在它修好鸟巢准备下来的时候,不幸发生了,它脚下踩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只胳膊就被摔坏了。”
楠楠静静地听着,说:“真可怜,它一定很疼吧?它哭了吗?后来呢?”
“后来,医生治好了哆啦A梦的胳膊,可是,那里永远留下了一道难看的伤疤。可是,哆啦A梦依然每天开开心心地照顾着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小啾问它:‘亲爱的,对不起,你的伤口还疼吗?如果难过,就哭出来吧!’”
玖玥讲到这里,故意卖关子停了下来,楠楠果然着急地追问:“它怎么说的?”
“想知道它怎么回答的,等楠楠做完今天的复健练习,下次来我再告诉你。”
玖玥听陆漫慢讲过,楠楠因为难以克服的自卑和软弱,讨厌那条没有知觉的右腿,一直拒绝做复健,无论奶奶和陆漫漫这些人怎样劝都不管用。可她偏偏在玖玥留着悬念的故事面前屈服了。于是,小女孩在陆漫漫和刘梦雄的帮助下,站起来,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前移动。每走一步,会抬起双颊通红的小脸,自豪地吿诉玖玥:“看,我又走了一步,很厉害吧!姐姐要说话算数哦!”
玖玥那一刻笑着,心里却无比哀伤,她想起那个年纪的自己,也是这般,独自克服着自卑和软弱,一步步走到人群中去。
奶奶从厨房出来,端了香甜的豆沙包让大家品尝,楠楠一口气吃了三个。老人看到楠楠吃得那么开心,不停地对大家说感谢,因为楠楠已经很久没好好吃东西了。
吃完包子大家用一根毛线圈玩翻绞绞,有人输,有人赢,一个快乐的下午就在玩耍中度过。离开的时候,楠楠还巴巴地送到门口,提醒玖玥下次早点儿来,别忘了告诉她故事的结局。
回去的路上,刘梦雄诚心诚意地赞美玖玥:“你的故事讲得真好。楠楠就喜欢听故事,可我总讲不好。你真有一套。”玖玥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即使在玩的时候不得不说的对话,都是对楠楠说的“大雄哥哥好笨,又输了”“让大雄扶着楠楠”。
刘梦雄一整天郁闷坏了。
陆漫漫对刘梦雄接近楠楠的这种行为嗤之以鼻,玖玥却开口了:“小时候,每天晚上回到家,妈妈帮我把课文译成盲文,让我学习,又手把手教我练习课堂上学的生字,眼睛看不到,又要同时学两种课程,我觉得好辛苦,急得直哭,妈妈就拿她做的红豆卷给我吃,红豆卷好甜,那样的夜晚,也就不觉得辛苦了。所有的苦难,如果最终会得到奖赏,那样的人生,才会活得很有力气呀!”
刘梦雄对玖玥这段推心置腹的倾诉觉得受宠若惊,却发现她说话时挽着陆漫漫的手,美丽的头颅微微右倾,她跟本没看他,这让他又瞬间沮丧起来。
走到路口,陆漫漫不客气地问他:“我俩走这边坐九路车,你呢?”
刘梦雄是聪明人,知道陆漫漫对他下逐客令了,于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有陆漫漫陪你,我就不送你了,玖玥,路上小心!”
刘梦雄一走,陆漫漫终于绷不住笑了,朝那个远去的背影鄙夷地“切”了一声:“好像谁需要你送一样。”
“别这样嘛漫漫!他能来坚持看望楠楠,你应该对他友好一点儿!干吗总是针对他?”
“哟!你还替他说话,还不是替你抱不平我才这么对他,你忘记他偷你手杖的事了?”
“他现在不是做好事了嘛!将功补过。”玖玥依然好心地替刘梦熊辩解。
“谁知道是做好事,还是别有用心,要不是知道你会来,他才不会这么好心呢。”
说话间,一个身影急速从陆漫漫身边闪过,还不待反应过来,陆漫漫就被人一把拽走了随身的包。她被那股强大的力道带倒在地上,这才意识到,遇到抢劫了。
“抢劫啊!抓小偷啊!”她爬起来,无助地朝四周往来的行人喊道。没人理她。
包包里没装多少钱,但是有十七岁生日时爸爸送她的苹果手机,如果丢了,妈妈又要好一番唠叨了。
这时她又看到一个白色身影从她身边跑了过去。
陆漫漫后怕之余,还不忘安慰一头雾水的玖玥:“别怕别怕,没事,小毛贼而已。”
“你有没有被伤到啊?丢什么了?”玖玥紧张地婆娑着漫漫的手臂。
“没事了,破财免灾嘛!”
两个人正在互相安慰的时候,刚才飞跑过去的那个白色身影又回来了。少年不急不喘,一手勾着陆漫漫的包:“给你!”
见义勇为?英雄救美?陆漫漫的圆眼睛眨起星星眼也很好看,她盯着少年那被晒得如古天乐一般的皮肤,还有那双从未被“少管闲事,老人跌倒不要扶”这种言论污染过的眼睛,她开始心跳如鼓擂。她惊诧于他为何以刘翔百米冲刺归来还能不哼不喘,她被三伏天的热风吹得有些发懵,忘记了接过失而复得的包。
“喂!同学,你没事吧?被吓傻了?”陆漫漫的傻样更激起少年的同情和关切。
是啊,不可一世雷厉风行的陆漫漫同学,你是怎么了?陆漫漫也问自己。
她接过包包,这才想起说“谢谢”。
少年不以为意地用一个淡漠的笑接受了她的感谢,然后转身走了。
直觉告诉她不能放他走。
她第一次重色轻友地撇下玖玥,追了上去:“我可以请你吃冷饮表示感谢吗?”
出乎意料地,少年很爽快地答好。
“你叫什么名字?”还没请教恩人大名。
“陆修远。”
“什么?”
“陆修远!”
如果有人恰好熟读离骚,记得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就会多情地将“漫漫”和“修远”这两个名字联系起来。
又或许这是陆漫漫牵强附会的解释,总之她觉得“漫漫”和“修远”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名字,叫“漫漫”和“修远”的两个人也是有缘的人。
陆漫漫慷慨地将陆修远和玖玥拉到了附近的冷饮店。她觉得心里有小蝴蝶在振翅飞过,有金鱼在吐小泡泡。
3
卓家的客厅里。
卓然和妈妈沉默不语。气氛冷得像冰窟。家里总是被有洁癖的妈妈收拾得像宾馆,一尘不染,有棱有角,于是更冷了。
平时妈妈总喜欢亲热地管卓然叫“儿子”,当连名带姓地叫“卓然”时,准没好事。
他等待她开口。
“你又和那个杀人犯的孙女搅在一起了?”
妈妈的话,总是有让卓然奓毛的力量。他嘴角微微一抽,英挺的眉毛皱成一团,慢慢怒了。
“什么杀人犯的孙女?什么叫搅在一起了?妈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不想让我说难听的话,那就离她远点。你跟我瞪什么眼?”
妈妈这么一说,卓然反而不瞪了,他克制了怒气,准备心平气和地和妈妈谈谈。
“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那么讨厌玖玥?那时候,她是一个多么懂事可爱的小女孩啊!现在,她依然那么纯洁善良,人人都喜欢她,可你都没见过她,却用这么恶毒的语言说她。妈,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玖玥?”
妈妈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的怒火僵在那里,形成一种奇怪的表情。
“我、我哪有讨厌她,只是不喜欢她。”
卓然无奈地哑然失笑。
“我只是担心,你和别的女孩在一起,小雪会不高兴的。小雪多好的女孩啊,可不要辜负她。”
“妈,这是两回事,我和玖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卓然有些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又是林雪初乱嚼舌根吧?我去找她。”
妈妈一听儿子要去找林雪初,有点儿窃喜,又有些担心地在后面喊:“好好说话,可别吵架哦!出门约会,带没带钱啊?”
妈妈的唠叨被扔在身后。卓然出了家门,没有去找林雪初,也没有去找玖玥,他是去打工。
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他完全有能力找到更好的兼职去做,可他选择了在一家知名的连锁西餐厅打工,因为,这家西餐厅就在大厦的顶楼,与玖玥暑期打工的地方,只有一梯之隔。
餐厅早上客人廖廖,只有几个服务生在懒洋洋地打扫。卓然因为刚才在家被妈妈审问,来得晚了,一边歉意地跟大家点头打招呼,一边朝后厨里间走,一不小心,踩到一个人的脚,被踩到的同事是一个暴躁的家伙,还不等卓然道歉,就气急败坏地喊起来:“走路不长眼啊!”
卓然忙不迭地道歉,看到一张漂亮的、愤怒的,又略显稚气的男生的脸,那张脸很快收剑了怒气,笑容慢慢扯开了,甚至带一点儿谄媚的讨好说:“没关系没关系,没事没事,”
卓然狐疑地错身过去,将随身物品放进员工的储物柜,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店长对餐厅的这群暑期兼职学生党有明确的分工,阳光大男孩卓然适合给那些点个三十八块钱披萨还要附带帅哥一枚的花痴宅女送外卖,韩式花美男一样精致脸庞的刘同学就留在柜台做饮料装点门面,店长觉得,这个暑期,餐厅的生意会很火。
为卓然配第一份外卖套餐的饮品时,刘同学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刘梦雄。”
“卓然。”他回报他一个友好的笑。
刘梦雄应聘到这家餐厅和卓然成为同事,这完全是一个巧合,但这种巧合,让他感到一股暗流涌动,一种隐秘的暗示,于是,在没有客人的空闲时候,他趴在吧台上,胸中沟壑万千,运酬着他的大计。
一个月前,他曾气呼呼地找到林雪初理论,说她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他为她提供了情报,她却转眼将他丢到一边,和敌人姐妹情深地打成一片,刘梦熊气急败坏地告诉她:“你应该和我达成统一战线。”
可那个高傲的富家小姐,听到“统一战线”这个词后嗤之以鼻地笑了,说:“爱情这种东西,不能依靠别人,要靠自己去争取。”
他没想到养尊处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林雪初,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来,将他心里那点小怯弱激荡的无影无踪,他大彻大悟,开始了自己伟大的战略部署。他时不时地去看望楠楠,和应聘到离玖玥很近的这家餐厅打工,都是他的战略之一,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卓然从暑气蒸腾的大太阳底下送外卖回来了,刘梦熊假公济私地给他递上一杯柠檬冰水:“外面很热吧!快喝口水。”普通员工哪有资格喝柠檬冰水,柠檬好贵呢!
卓然一饮而尽。一杯柠檬水的好意,瞬间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刚认识时,刘梦熊的恶声恶气,卓然很快忘记了,他很快发现这位小刘同学的腿脚有问题,于是,一些爬高上梯拿东西的事,卓然都欣然代劳。快下班的时候,两人俨然已相处得同寝室的好兄弟一般了。
下班了,等卓然换好衣服,才发现小刘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提前走了。
卓然出门,乘扶梯,到下一层,一拐弯,就看到那家玩具柜台。玖玥穿着统一的员工制服—一件桃红色的带花边的围裙,站在一堆毛茸茸的娃娃中间,自己就像一个大布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