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饼干有点甜,低脂低糖味道赞……”玖玥又开始了欢快的吆喝,似乎丝毫没有被刚才的不快影响情绪。
一个身影,在她眼前站定。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水的味道,熟悉的味道。那是妈妈常用的一种十几块钱的劣质香水。她听到一个微微哽咽的声音叫道:“玖玥!”
10
“我刚才说那番话,是不是不太合适?”林霆钧问司机小王。
小王一边开车,一边答道:“何止是不合适,简直是有失身份啊!”
“你!”他愠怒。
“这种调戏良家的事,我这种人做还说得过去,您是谁啊!您是堂堂万钧集团的董事长,再说,好好的,逗人家盲人小姑娘干吗?这不是欺负残疾人嘛!”小王油嘴滑舌。
“我可不是逗她。”
说话间,车子已行驶到这座城市南岭脚下的一个别墅群。青砖黛瓦的中式建筑,掩映在绿树之间,车子在一个高大的红漆木门前停了下来。林霆钧下了车,和小王叮嘱几句,小王驾车缓缓离开。
客厅里,报纸、杂志、抱枕乱扔了一地,保姆阿姨正在收拾,林母正坐在餐桌前,对着一桌饭菜唉声叹气。
“妈,这是怎么了?小雪呢?”林霆钧看着一屋狼藉,狐疑地问。
林母瞥瞥楼上。
妹妹的房间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林霆钧是个大孝子,笑笑,为母亲宽心:“小雪又发小姐脾气了?准是和卓然吵架了。没事,我去看看。”
林雪初的房间在二楼第一间,印花墙纸,蕾丝帐幔,很公主风的装饰,开间外面,是一个大的起居室,放着她的钢琴、大提琴、小提琴,书橱上摆满音乐书籍、CD、毛绒玩具,和各色的漂亮饼干盒。父亲在妹妹十四岁那年突发脑淤血去世,那年林霆钧也只是二十出头,刚刚大学毕业初出茅庐,就扛起了父亲留下的上亿资产和企业重担,寡母幼妹,都指望着他这家中的唯一男丁顶门立户。他怜妹妹年幼,对她极尽呵护和宠爱。
推门进去的时候,林雪初正在冷气十足房间里蒙头大睡。他关掉音响,将两箱饼干放到床边,拉开被子,宠溺地捏捏妹妹的脸蛋:“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看我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林雪初的眼角湿湿的,还挂着一滴泪,但她没睁开眼,只是不耐烦地推开哥哥的手:“走开啦!别烦我。”
“小熊饼干味道赞,十块一包很划算哦!又赌气不吃饭啊,来,吃块饼干才有力气继续生气嘛!”林霆钧耐心地逗妹妹,像小时候那样,林雪初因为挑食赌气不吃饭,他就会背着父母,拿她爱吃的薯片、虾条、巧克力逗她开心。
听到那句熟悉的广告词,林雪初扑棱一下睁开了眼,忽地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哥哥手里的饼干,狐疑地问道:“小熊饼干?”
“哈!没想到这个饼干这么有名,你都知道了。怎么样,老哥买的和你口味吧?”
“你去人民路那家超市了?”
“嗯,怎么了?”林霆钧已经打开了一包,捏了一块品尝。
林雪初忽然发了飙,一把夺过哥哥手里的饼干,扔到地板上:“好好做你的房地产开你的煤矿经营你的酒店吧少爷,你跑超市去做什么?”
林霆钧被妹妹的无理取闹气得火大,强压着怒火解释道:“那是爸爸的心血,我不能不管的。”
“那你干吗买这个便宜的破东西回来?”
“这饼干怎么了,我刚才尝了,挺好吃的啊!”到现在他也不明白,妹妹的无名火到底从哪来的。
林雪初披头散发从床上赤脚溜下来,狠狠地踩在那包饼干上,一边踩,一边流泪,最后,无力地蹲下来,抱着双膝哭起来,口中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喜欢她,为什么?”
他一头雾水,不知道妹妹在说什么,只是猜出,一定是和卓然有关。他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柔声问:“不哭。告诉哥哥,是不是卓然那小子欺负你了,我去替你出气。”
林雪初靠着哥哥的肩膀,哭得更大声了。
11
因为太着急,卓然骑自行车抄了一条近道去超市接玖玥。上礼拜就听说她和小同事换了班,她打工瞒着家里,他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夜路。
就在刚才,他再次拒绝了林雪初请他去家里吃晚餐的约会,他说下次,他已经说了N个下次,林雪初不信,连他自己也不信。他不知道为什么抗拒去林家吃饭,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他和林雪初的关系,产生了怀疑。
“玖玥是你什么人?她对你就那么重要吗?你当我是什么啊?咱俩有多久没有单独约会过了?你什么意思啊?”林雪初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哑口无言。后来,她摔了电话。
可他还是要去接玖玥。
超市门口灯火通明,他放好自行车,一眼就看到了玖玥。她正站在路灯下,和一位中年妇女说着什么。
走近时,才发现,两个人都在流泪。
“玖玥,跟妈妈回去吧!走,家里不需要你打工挣钱,你缺什么东西,想买什么,告诉我,妈妈买给你。妈妈找到工作了,你别担心。”说话的这位清丽的中年妇女,正是玖玥的妈妈,就是小时候接走玖玥的那个小姨,也是他之前光顾的那家蛋糕店的女店主,他认识她。
“不,我不回去,这里的事情很轻松,你不用替我担心。”
“轻松什么?刚才不是就有个混蛋调戏你吗?你当我没听见吗?走,跟我回去,马上回去。”女人发起火,抓住玖玥的手。
玖玥挣脱着,却一脸倔强:“不。不是您告诉我的吗?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要独立,我一切要靠自己,我要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就要更加努力。我不能永远像温室的花朵一样,被您呵护着,那点挫折,即使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出外也会遇到的。从小因为失明被小朋友嘲讽、欺负,我早已习惯了,我知道怎么应对。妈妈,你放心吧!”
女人无力地在路灯下的休息椅上坐下来,女儿的话,没有让她宽慰,反而更令她伤心起来。她拦腰抱住女儿瘦削的身体,无助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自责:“玖玥,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如果早早治好你的眼睛就好了,都怪我,都怪我。”
玖玥懂事地抚着妈妈的头发,小声说:“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最终没有听妈妈的话,安慰了几句,替妈妈擦了泪水,像一个大人一样嘱咐她早点回家,自己又折身回了超市。
女人没有离开,她一直坐在路灯下的休息椅上,等女儿下班,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很憔悴。
卓然走过去,主动介绍自己:“景阿姨,我是卓然。”旋即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也是,小风。”
景阿姨转过头,看到眼前这个高瘦俊朗的少年,逆光的他,看不清表情,但语气中,有一种怯弱的温柔、一种故作的老成,他的目光,犹疑地看看她,还不待得到回应,又迅速移开。他,在隐藏什么,躲避什么?
“你就是卓然?”她站起来,一束明亮的光线打在了少年的脸上,她看清了,这不是之前经常光顾蛋糕店的小风吗?
卓然点点头,又紧张地低下头。
“你不是小风吗?”
卓然没有说话。
超市旁有一家小小的冷饮店,景阿姨站起来,说:“去那里坐坐吧!我们谈谈。”
卓然顺从地跟景阿姨走进冷饮店,心里一阵发虚。她会对他说什么呢?她看上去好严肃,心事重重,很凶的样子。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落座。谁知,景阿姨并没有追问他之前为什么假扮小风的事,而是语带哀伤地恳求道:“给我讲讲玖玥在云涤镇的事吧!她的眼睛到底是怎样坏掉的?”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卓然觉得嗓子发干,如坐针毡,强作镇定道:“我、我知道的,和你了解到的,差不多吧?”
“那么,给我讲讲她小时候的趣事也行。”景阿姨并没有纠结之前的问题,又可怜巴巴地请求。
往事在这一刻破空而来,哗啦啦全跑到卓然的眼前。自分别后,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去想过去的事,可童年的记忆,就像埋在土层最深处的种子,会顶破最坚硬的冰层,冲开最牢固的壁垒,破土而出,在夜里,用柔软的触须,撩拨着他的心。
他坐在景阿姨的对面,应她的要求,讲玖玥童年的事。
有一次,他带玖玥去爬树,那棵树结满了红红的枣子,酸酸甜甜,两个人像小猴子,“噌噌噌”地就攀了上去,坐在树杈上,把红红的枣子装满了衣兜,下树的时候,卓然先下去,在下面护着玖玥,可她一脚滑脱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没接住她。玖玥的后脑勺磕在一个小石子上,流了好多血,后来留下一道硬硬的疤痕。前几天,玖玥偶然想起来,还嗔怪地埋怨:“都怪你当时没接住我啊!准是那时候被摔傻了,现在读书笨笨的。”
“不信您摸摸,她后脑勺现在还有一道疤痕。”卓然讲得有些兴奋,那些记忆,即使是不愉快的,也带着丝丝甜蜜。
还有一次,他们去镇子后面那条小河去捉蝌蚪。玖玥趁他不注意,将自己的鞋子扔在河边,自己跑到树后面藏起来。卓然一个人玩得兴起,等他将那个装满蝌蚪的瓶子兴冲冲地拿给玖玥看时,才发现,她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看到了留在河边的鞋子,以为她失足被河水冲走了,顿时慌了,冲着静静的河水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吓得哭起来。事后虽然知道只是玖玥的一个恶作剧,他却一点儿也没有生她的气,反而深深自责,如果不是自己疏忽大意,玖玥的恶作剧,又怎会得逞?小小的人儿,已经知道用那种方式,表达她对他疏忽的不满了。
景阿姨笑起来:“小时候就是调皮的孩子。”
他又想起有一次,他带玖玥去牛奶厂家属幼儿园的秋千架玩耍。玖玥想让秋千飞得更高一些,再高一些,那样就刚好可以看到隔墙那边爷爷做木工的那家院子了,爷爷一定做活儿累了在抽烟袋,她要飞上去,跟他打一个与众不同的招呼。于是卓然在后面推她,她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起来,越飞越高,最后,从秋千上摔下来,还好只是落在秋千前的沙坑里。她没有看到爷爷,却在膝盖上留下一块难看的瘢痕。
卓然忆及此,喟然道:“我总是想保护她,我总是想让她快乐,可是我总是让她受到伤害。”
景阿姨笑了,少年的自责,让她对他的印象加分,她似是安慰一般说道:“所以,我也能理解为什么你之前假扮小风,你不敢靠近她,怕她再受到伤害,对吗?有时候人的感情就是这样,爱里藏着刀,恨里裹着蜜。”
卓然仿佛被看透了心事一般,默默地低下了头,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一面镜子,让他无处遁形。
作为交换一般,景阿姨也讲起玖玥这些年的事。
玖玥被接到她身边的第一年,她送她到全日制的普通小学上学,转户口时,玖玥随了养父颜一鸣姓,他嫌玖玥之前的名字“九月”起得太随便,于是顺便改了名字,两个字都加了斜玉旁,取如珠似宝珍贵之意。
上学第三天,玖玥却死活不肯再去了。她认为玖玥怕吃苦,怕困难,跟不上课程进度,不努力,她觉得玖玥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于是声色俱厉地斥责了她。她至今记得那天自己说的话:“你跟别人不一样,要想在这个社会中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必须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小玖玥一脸泪滴和委屈地被她送到教室门口,临进门时又怯怯地回过头来寻她,她却狠心走掉了。后来从邻居小孩口中才得知,原来从玖玥入学的第一天,她就受到班里大部分孩子的嘲讽和排挤,他们骂她小瞎子,把她铅笔盒里的铅笔换成树枝,给她的桌子上涂抹墨汁,用各种恶作剧捉弄她。
景阿姨愧疚地说:“那时候,我多粗心啊,我没生过孩子,不懂得怎样做一个母亲,总是用自以为是的那套理论教育她,要是那时我能像其他妈妈那样,找那些熊孩子理论理论,为玖玥撑撑腰,壮壮胆,出出气,她在学校最初的那段日子,会不会好过许多?”
卓然听着景阿姨的自责,无言以对。
玖玥十岁那年,医院打来电话,有了配型合格的角膜,可以为玖玥安排手术了,可当时颜一鸣的生意兵败如山倒,家中一贫如洗,还欠了很多外债,连几万元的医疗费用也拿不出来,那次宝贵的角膜移植机会,最后安排给了其他的病人。她至今仍记得,玖玥听到自己可以重见光明时眼里流露的惊喜,和错失良机后她落寞的表情。
女儿十五岁那年,景兰在玖玥的书包里,翻到一封男生写给玖玥的情书,那大概是玖玥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她还没有感受到展信阅读的那份忐忑,还没有体验到初次被异性爱慕的那份羞喜,就被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番。在景兰眼里,对失明的女孩,那些男孩不会是真心的,他带给玖玥的,不会是同龄人初恋的甜美,更多的会是伤害。
“她在努力做一个正常人,而我却从来没有将她当做正常人对待。就像你说的,我也想保护她,想让她更快乐,却在无意中伤害了她。直到前两天我们争吵,我才明白,我给她的爱,并不是她想要的。所以,从今天开始,她想要打工,想要做什么,我都支持她。你呢?”景阿姨期待地看着他,眼里有期待,又有疑问。
“阿姨,放心吧,从今以后,我会尽我的能力保护她,爱、爱护她。”他犹豫了一下,将“爱”说成了“爱护”,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是说给对面的这位母亲,也是说给自己听。
说话间,超市外人声鼎沸,要打烊了,玖玥也该下班了。她出现在顾客和员工的人流中,看上去目光笃定,脚步稳健。景兰和卓然一同走向她,她听到他们叫她的名字,惊喜地朝他们的方向笑了。
“妈,卓然,你们都在等我啊?”
“累不累?”妈妈心疼地为女儿拂拂头发。
“累。”玖玥实话实说。
这让妈妈有些诧异,她本以为她会倔强地说:“不累,一点儿也不累。”
“可是我今天很开心哦!”玖玥又补充道。
“为什么?”
“不告诉你们。”
三个人并排走入夏夜的风里。妈妈自然地微曲右臂,等待女儿来挽,低头看时,才发现玖玥的手挽上了卓然。那一刻,她惊觉,玖玥真的长大了,她再不是那个拉着她的衣襟不肯去上学的无助的小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