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清风仍用淡淡的语气说:“既然无从拾起,自然无从放下。”
冰月舞明愣住了。
半晌,他举起手中的刀凝视,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许久,他喟然长叹,颓然道:“华学博大精深,我终是只得皮毛啊。”
图清风悠悠然说道:“冰月先生可曾阅读过佛经?”
冰月舞明微微一愣,道:“现存于世的佛经中,我仅阅读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佛说四十二章经》。”
“哦。”图清风悠然说,“《西升经》有云:为正无处,正自归之;不受于邪,邪气自去;所谓无为,道自然助。不善于祠,鬼自避之;不劳于神,受命无期;无进无退,谁与为谋?为是致是,非自然哉!”
冰月舞明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他盯着图清风,喃喃道:“所谓无为,道自然助......为是致是,非自然哉......”
图清风静静地与他回视,目光平和,神态安详。
冰月舞明忽然大笑起来,充满了喜悦。但是立刻因为牵动了伤口而痛得直咧嘴,所以笑容古怪,显得有些滑稽。
他带着古怪的笑容说道:“我的心里没有刀、手里也没有刀,所以根本不用放下,也不用拾起来啊!”
图清风淡淡地说:“那么,你手里为何物?”
冰月舞明立刻停止了大笑,神色肃穆地说:“先生,我手里的就是我!”
图清风点点头,没有说话。
冰月舞明下床,毕恭毕敬地向图清风深深鞠躬,边鞠躬边肃然道:“多谢先生指点!”
图清风却微微一动,身子已在几米开外,避开了冰月舞明的大礼。
冰月舞明说完了感谢的话后,才发现图清风已不在身前。他愕然直起身,看着图清风不知所以然。
图清风负手站立,悠悠然说道:“不悟,我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我。迷解心开,与大智无别。有所知、有所解均是你本性所致,与我无关。”
冰月舞明低下了头,目光复杂。
图清风淡然说:“有所悟必有所成,冰月先生好自为之了。”
冰月舞明抬起头,注视着几米外的图清风,目光变成了淡淡的,沉默不语。
图清风说:“天色已晚,请好好休息吧。”说完,他举步走到门口。
就在他打开门,一脚已经跨出大门的时候,忽然转过身,深深看了一眼冰月舞明手里的那把小刀,然后意味深长地说:“真是一把好刀啊!”
说完,飘然离去。
冰月舞明不由魂飞魄散,呆立当场!
注①:出自《道德经·上篇》第三十章。
注②:出自《尉缭子·天官第一》。
注③:出自《古文尚书·大禹谟》。
八、天机老人
清晨,淡淡的晨雾中,图清风背着手在院中散步。神态安详,平和。
他的步伐配合着呼吸的节奏,缓慢而随意。
冰月舞明也自房间内走了出来,活动一下筋骨,开始慢吞吞地踱步。
凝视着图清风的身影,他感觉怪怪的,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观察了半天,也没有得出结果。冰月舞明微微摇头,心里想: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转过身,冰月舞明向后院走去,打算去看看那里的花草。
刚走了没几步,冰月舞明心里一动,忽然间想起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骇然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图清风的身影。
淡淡的雾中,图清风悠然而行,浑身充满了安详与平和的意境,似乎与淡淡的雾融为了一体。以至于使人有一种怪异的错觉———图清风竟然成为了一个雾之精灵,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循。
而更让冰月舞明惊骇的是,图清风看似随意而迈的脚步竟然严谨有序,每一步的跨度均保持一致,精确的为一英尺,丝毫不差!
这是什么武功?!
冰月舞明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油然升起一种敬畏感。
呆呆地看了半晌,他实在忍耐不住了,想过去和图清风谈谈。
但是,他的心里刚刚产生这个念头,再看图清风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无所适从。
图清风在雾中悠然而行,而淡淡的雾也在他的身边流转。
冰月舞明此时竟然分不清图清风和雾的区别了!
一个大活人明明就在眼前不远处走动,可自己却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大脑出了问题?
冰月舞明不知所措地在原地呆立,感觉脊柱凉飕飕的直冒冷气,虚弱得要命。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微微一阵晃动,图清风悠然走了过来。
冰月舞明的感官立刻正常了,终于可以真实地感觉到图清风的存在。
图清风走到他的面前,神色安详地说:“早安,冰月先生。”
冰月舞明凝视着图清风的眼睛,试图从中发现什么东西。
但他立刻就放弃了。
图清风的眼睛像淡淡的雾一样迷蒙,让人无法从中发现任何东西。
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先生,你刚才在练武功吧?”
“是的。”图清风坦然回答。
冰月舞明沉默了片刻,肃然问道:“请问先生,这种神秘的武功是什么?”
图清风眼中的迷蒙消失了,变得目光如水,“无极之雾影。”
“无极之雾影?”冰月舞明喃喃道,不太明白。
图清风问道:“《道德经》有所闻否?”
冰月舞明肃然起敬道:“上古道家宝典,人间三大奇书,当然有所闻。”
图清风悠然道:“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噭,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冰月舞明喃喃自语道:“上篇第十四章。”
图清风微微点头道:“无极之术就是据此道而成,功发则与自然浑为一体,使人‘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
冰月舞明思索着说:“故发功者可达到‘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的恍惚混沌心态,而旁人若妄动思想去辨识,那么,真消息将隐遁无存。”
图清风赞许地点点头,表示冰月舞明的悟性很高。
冰月舞明沉思了半晌,饶有兴趣地问:“请问先生,无极之术有多少种呢?”
图清风略一考虑,说:“理论上,无极之术变化万千,可变化出无数种。目前我已练成的有五种。”
“噢?”冰月舞明的兴趣更浓了,有些急切地问道:“除了雾影,还有四种是什么?”
图清风坦然道:“另外四种分别是:水心、木箨、月晕、风号。”
冰月舞明沉吟道:“雾影、水心、木箨、月晕为‘夷’之术;风号为‘希’之术......嗯?你没有练成‘搏之不得’的‘微’之术吗?”
图清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未能破心障,故不能成。”
冰月舞明凝视着图清风,沉声道:“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怎能勘不破心障呢?”
图清风带着淡淡的悲哀,轻叹道:“不欲所为。”
冰月舞明的心轻轻一颤,目光转到了图清风雪白的长发上,感觉心中的某种东西悄然弥散出来,不知不觉迷茫在缭绕的雾中。
雾浓了。
图清风静静地站在冰月舞明的面前,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涯。
他的目光如水,带着一点点悲伤、一点点无奈、一点点迷蒙。就像水中有细微的波纹,可见其流转,却无法分清水纹的交错一样,永远没有人知道在这淡淡如水的目光下,到底隐藏了多少东西。
薄如轻纱又厚似如幔帐的晨雾在他身体四周流动,似无数细小的婀娜少女在轻柔的曼舞。而他苍白如纸的脸庞在这层面纱下显得有些模糊,雪白的长发则几乎彻底融于雾中。
冰月舞明有些恍惚,有一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悲哀的情之至深的梦。
悲哀的情之至深的雾。
他强行压制住想放声大哭的冲动,用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是梦呓的语气呻吟道:“真是寂寞啊......”
雾更浓了。梦更深了。
冰月舞明迷醉了,只是希望永远沉浸在这个梦幻之中,永远融于这个与他紧紧纠缠在一起的雾中,永远不要见到阳光,永远不要醒来。就这样与雾之精灵融为一体,在无数的岁月里孤独地存在......
“唉!”
一声叹息,如悠长的钟声自远方传来。却又清晰如在耳畔,清朗如在心中。
冰月舞明蓦然清醒!
缭绕在四周薄如轻纱又厚似如幔帐的雾,瞬间无影无踪,如同见到了阳光般神奇地消失了。
图清风的容貌立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目光仍然如水,只是有了许多波动。
冰月舞明愕然张望,发现此时早已天光大亮。
雾呢?刚才的雾呢?刚才那缭绕在四周薄如轻纱又厚似幔帐的雾呢?
既然已经天光大亮,怎么会有这样的雾呢?
难道刚才真的是在梦中?
冰月舞明疑惑地看着图清风,刚想出声询问,图清风却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难道最深的情不是忘情吗?”
冰月舞明愣住了,不知道图清风为何有此一问。
但他立刻就明白。
因为一个声音由远而近传了过来:“既已忘情,为何还能以情惑人呢?”
接着,冰月舞明就看见了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
一个身材颀长的老者。
穿着雪白的长袍,头发与长长的胡须一如身上的长袍般雪白,随着晨风轻轻飘动。目光平和、温润,如同绝世美玉的光泽般圣洁。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安详、悠闲地缓步而行,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充满了超凡脱俗的意味。
冰月舞明一见此人,立刻就有施礼膜拜的冲动。他心神俱颤地凝视着此人,目光一丝也移动不得。
图清风凝视着远方的天空,带有一丝倦意地说:“我忘情,而人有情,故能惑人。”
那个老者飘然来到二人身前,微微仰头,如图清风一样凝视远空,神态安详地说:“以情惑人,情又何曾不惑己呢?”
“忘,故不惑。”图清风淡淡地说。
“惑,故未曾忘。”老者平和地说。
“为何人被我惑?”
“因为你有情。”
“人有情而能以情惑人否?”
“情所惑情矣。”
“你不惑,故多情?”
“非也。无情,故不惑。”
图清风轻叹一声,微微摇头道:“与生俱有,何能无情!”
老者微微一笑,瀛瀛之意如怒涛中飘然而来的一叶轻舟。
他缓缓伸手一指天,又一指地,安详地说出了三个字:“我自然。”
图清风浑身一震,低头沉思起来。
冰月舞明一直在听图清风与这个老者的对话,觉得二人充满了超出世人的智慧与灵性,句句珠玑,玄理包含致深,引发了他的机巧,使他不断在思索着。而当这个老者说出“我自然”这三个字后,他同图清风般浑身一震,陷入了灵光大盛的苦思之中。
老者单手负在身后,悠然凝视着远空,一副仙风道骨的超俗神态。
半晌,图清风喟然长叹,抬起头凝视着老者道:“不欲所为。”
老者淡淡一笑,似乎早已知道图清风的执著。
他淡淡地说:“自然之理存乎自然,弗已然,顺其自然。”
图清风轻叹一声,道:“多谢师父教诲。”
老者仍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却把目光转向冰月舞明,目光温和。
正在沉思的冰月舞明听到图清风的这句话不由大吃一惊,心神俱颤。
原来这个超凡脱俗的老者竟然就是人称“三界无鬼神,天下有一人”的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原名图冰玺,华龙王国皇室成员。猿源怨苑年员月员日出生于华龙王国首府大都,华龙王国第七十五任国王图冰章之兄,拥有“冰玺亲王”的爵位。猿缘源怨年圆月员日当选为华龙王国第五十二任王族首席长老。
猿缘远员年员月圆日,图冰玺突然辞职并放弃亲王爵位,随即遁入深山之中隐居修行,十年后出山。
修行十年的图冰玺,在短短一年之内就以无人能敌的武能、神能、文韬、武略而闻名于世,因其似乎可以洞悉天机、预示未来,而被尊称为“天机老人”。
猿缘苑圆年远月源日,图冰玺突然来到图清风家中,将年仅五岁的图清风带走,收为他惟一的传人。
六十四岁之后的图冰玺神秘莫测,包括图清风在内,没有人知道他在猿缘远员年至猿缘苑员年的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事、遭遇到了什么、领悟到了什么。只知道从猿缘苑员年之后,图冰玺突然成为了半人半神似的神秘人物。
有人推测,图冰玺很有可能在猿缘远员年员月员日突然得到了神谕,成为侍奉“黄金龙神”的使者,因此也有人称他为“持有黄龙之耳的神之使者”。
冰月舞明当然知道这个半神半人的天机老人,在他的心目中,天机老人根本就是神的化身,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中人物。
但此时,这个遥不可及的梦中人物就站在他的面前,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透彻。
在天机老人温润如玉的目光下,冰月舞明心头狂震不已,激动得头皮发麻,呆呆的说不话来。
“你好。”天机老人语气温和地说,光滑的面庞浮现出一丝笑容,如皑皑雪原中惊现红梅一枝。
冰月舞明梦呓般回应:“你好。”
话一出口却蓦地醒过神来,急忙深深鞠躬,毕恭毕敬地说:“您好。晚辈冰月舞明,拜见天机尊者。”
天机老人又是淡淡一笑,轻声说:“冰月先生多礼了。”
冰月舞明如孩子站在德高望重的长者面前,有些无措地说:“尊者勿称晚辈为先生,实不敢当啊!”
天机老人微笑着说:“人如草芥,莫不自然。世间万物,无贵贱矣!”
冰月舞明沉默了片刻,恭敬地说:“是。晚辈明白了。”
天机老人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着冰月舞明,平和地说:“清风适才情有所悟,终而练成‘情深世间’之功。先生既然能被‘情惑’所迷,必是情重之人,勿要逆性而行,以免反坠魔界。”
冰月舞明心头大震,知道天机老人已经视透了自己的内心。
沉默了片刻,他沉声问道:“尊者,我性至此,如何不坠魔界?”
天机老人宽容地笑了笑,轻松地说:“如持水而行。覆,碗虽殁,然水归于地,存于自然,生生不息。”
冰月舞明大悟,微笑着说:“是了。何必牵强执著,我就是我。”
天机老人报以微笑,道:“然。”
冰月舞明轻松起来,一扫先前的惶然拘谨,恢复了自然的神态。
天机老人把目光转向图清风,平静地说:“你所成之功非‘忘情世间’,而是‘情深世间’。若遇‘无情’之人,必适得其反。谨之。”
图清风不以为然地说:“何人能与师父并驾齐驱。”
意思是说,除了天机老人的“无情”,世间没有人可以破得了他的“情深世间”。
天机老人悠然说:“自然而然,谓之无情。不迷不惑,至理至性,也谓无情矣。”
图清风微微一震,神色有些凝重,沉默起来。
半晌,他长叹一声,有些无奈地说:“弟子明白了。”
天机老人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却转过身,向在十几米外的图正山等人招了招手。
就在图清风与冰月舞明单独谈话的时候,图正山等人就已经自屋内出来了,他们一直在不远处旁观,谁也不敢过去打扰他们。
图清风在回答冰月舞明的问题时,忽然情有所悟,练成了神奇的“情深世间”之功。功力一发,冰月舞明立刻被“情惑”所迷,不能自拔。
而在不远处观望的图正山等人因不在“情惑”的功力范围之内,所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整个过程。
天色已经大亮,淡淡的晨雾早已消散了。可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图清风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雾气,在五六米的范围内形成了一个雾团,将他和冰月舞明包围起来。而冰月舞明则眼神痴呆,像个木偶似的呆立不动,浑然不知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异景。
他们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疑为发梦。
就在他们看着匪夷所思的这一幕神慌意乱的时候,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叹息,他们不能置信地看见,那缭绕在四周薄如轻纱又厚似幔帐的神秘之雾,竟然飞快流动起来,瞬间被图清风吸回了身体之内,消散得无影无踪。
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的诡异,以至于图清风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动摇起来,在“神”或“魔”之间摇摆不定,无法确切定义。
随后他们就被飘然而至的天机老人所吸引,惊为天人临世。
图正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天机老人,问身边的图刚正:“正伯,这位老先生你认识吗?”
图刚正凝视着天机老人,神色索然。半晌,他轻叹一声,淡淡地说:“他就是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众人大吃一惊,脱口惊呼。
天机老人出自华龙王国,举世闻名。因此在华龙国人的心目中,他就是天神的化身,是至尊无上的“黄金龙神”的使者。
现在这个“神”就出现他们的面前,真实而清晰,令他们心神激荡不已,惊喜万分。因此,他们崇敬地凝视着天机老人的一举一动,运足了功力,将他所说的每句话收入耳中,牢牢记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