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梦呓般缓缓地说:“我知你心中凄苦。雨儿撒手人寰,对你的打击很大。我也知你不愿再踏上这个伤心之地,你不敢面对我......唉,逝者已去,留下我们这些凄苦的人,该活还是要活下去呀。”
图清风不语,只是低低地抽泣。
许久,丝长海轻轻地拍拍图清风的肩膀,道:“起来吧。”
图清风站起身,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他伸手搀着丝长海落座后,习惯性地站立在老人身前。
丝长海深深注视着图清风,轻叹道:“七年不见,你变了许多。”
图清风也注视着丝长海,发现短短的几年,岳父已经完全苍老了,不由得一阵心痛。
“您老了许多。”
老人摇摇头,感慨道:“岁月不饶人哪。”
图清风道:“您的身体可好?”
丝长海轻叹,“人老了,就算是心不老也顶不住啊。我干不动了,打算今年就退位,找个好地方过几天清闲的日子。”
图清风淡淡道:“我陪您。”
丝长海轻轻一笑,摇头道:“你不行。年轻人和老人一起养老多无趣,我要找一个老家伙陪我。”
图清风仍淡淡道:“我服侍你们。”
丝长海用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图清风,微笑道:“我当了四十年的国王,让别人服侍了四十年,早已经烦腻。我要自由自在地度过余生,你想都别想。”
图清风道:“您被别人服侍了四十年,所以根本不能自理生活,更需要我来照顾,轮也轮到我了。”
丝长海摇头,“我奋斗了一生,退休是理所应当的。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何能何德来休闲余生?”
图清风淡淡道:“我可以选择我的人生。”
丝长海有些气苦:“你还要替我照顾小露。”
图清风摇头道:“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丝长海注视着他,沉默半晌,道:“为何执意如此?”
图清风也注视着岳父,缓缓道:“您应该明白。”
丝长海沉默,凝视着女婿忧伤的眼眸,女儿丝雨的音容浮现脑中,栩栩如生。
半晌,他长叹一声。
“那你就随我来罢。”
“多谢。”
“但是,我有个条件。”
“请说。”
“小露一天不嫁,你就要一直守护着她。她的成婚之日,方是你来陪我养老之时。”
图清风沉默,低头不语。
丝长海闭目,没有追问。
半晌,图清风抬起头,迎上睁眼注视他的岳父,凝重地说:“同意。”
“如此......”
“一言为定。”图清风说出丝长海想说的话。
丝长海缓缓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说完这句话,又缓缓闭上了双目,不再言语,如老僧入定。
图清风也不说话,在丝长海身前默默地站立,似入定老僧身旁的菩提树。
屋内陷入了静寂,远处悠扬的钟声,如寂寞的脚步悄悄地传来,又悄悄地离去。
六、琐事缠身
从王宫来到休息的驿馆后,图清风的心空荡荡的。
自与岳父定下诺言后,两人没有再说话,直到天黑下来了,图清风才默默离去。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丝长海明白他的心思,也理解他的情感;他同样也清楚岳父对他深厚的感情。
往事不愿再提起,将来则不在任何人的掌握中。人生悲欢离合、大起大落,对于饱经岁月的丝长海和一夜百年的图清风来说,过去与未来都是落寞的脚印,无论是向前看还是向后看,这串脚印都是一样的深浅。
此时,图清风独自伫立在夜色中,仰望深广的星空。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带起一道灿烂的光芒。
再灿烂的光芒也仅仅闪耀于瞬间,而星空却亘古不变,没有任何东西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图清风的心中却有痕迹。
悔恨的痕迹。
因为他犯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错误。
一百六十九个人因为他的错误而无辜惨死。
“云龙”号惨剧的发生,他有直接的责任。
虽然他很淡泊,视万物为空。
但他不能无视一百六十九个人的无辜惨死。
他太大意了。
当日赵无极并未受到重创,仅仅是鼻子被打破,随即跳海遁去,他还有很强的战斗力。当时处在茫茫大海之中,赵无极只是个精于水性的海盗而不是海神,他能逃到哪儿去?
赵无极当然不会蠢到游泳逃生,茫茫大海,没有人可以逃出。
所以,他又悄悄地潜回了船上。
他不会回到“云龙”号,毕竟海盗船是他最熟悉的。
他在海盗船上潜伏下来,耐心地等待机会。
当“云龙”号马上就要到达新宁州的时候,机会来了。
他杀死押送海盗船的船员,救出众海盗,取得了炸药。然后潜到“云龙”号,在船尾货舱中引爆了炸药。
爆炸发生,“云龙”号混乱不堪,赵无极趁乱驾船逃走。
“云龙”号不可能去追赶他们,而新宁州港口的船要进行救援。
所以,赵无极从容离去。
虽然没有炸死图清风,但“云龙”号死伤惨重,赵无极还是得以报仇雪恨。他付出的代价却很小———仅仅损失了一名手下。
赵无极大获全胜。
一百六十九条人命是任何人都无法漠视的重负,图清风也无法漠视。
他知道,他一生都不会安宁,他的良心将无时无刻地谴责他、折磨他。永远。
图清风感到深深的悲哀,为无辜的死难者,也为自己。
七年的忧伤与悲哀彻底摧毁了他的神志,致使他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我这样做是否错得太厉害了?”
图清风问自己。
“我仍在这个尘世浮沉,我周围所有的人都和我有联系。我可以漠视自己,但,我可以同样漠视别人吗?”
“今天,一百六十九个人因为我的漠视而无辜惨死,明天,还会有多少人会因为我的漠视而无辜死亡?”
“不,我没有权利把忧伤与悲哀转嫁给他人,我对生命没有希望,但是别人却渴望活着,我不能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
“杀死赵无极,将他的帮凶绳之以法,再守护小露出嫁,我就可以陪岳父养老去了。从此不再理会尘世,断却所有的恩怨,就可以自由我心了。”
“唉———”
图清风长叹,摇摇头,感到有些落魄。
“真是不行了,竟然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不但武功荒废了,而且精神力也退步了,今天竟然让别人侵入了神窍。这样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地就让赵无极给杀了,如此怎有面目见九泉之下的爱妻!”
忧伤与悲哀,搀杂着内疚与悔恨,图清风孤独地站立在星空下,从骨子里感到一种深深的痛苦与无奈。
是夜,图清风梦见“云龙”号的死难者把他团团围住,鲜血四处流动。这些冤魂悲哀、痛苦,他们愤怒地责问他,为什么他任凭赵无极犯下滔天罪行,致使他们惨遭杀害。当图清风惊醒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冷汗湿透了全身。
他呆坐了好一会才平定了情绪,然后起身洗漱。这时驿馆的服务人员请他用早餐,同时通知他本国驻炎国使馆的大使陶正丽来见。
华、炎两国自古关系密切,本是一国子民。灰锡时代毁于“第二次机器战争”后,这个民族散落世界各地,并陆续建立了几个国家。在东方大陆上有华龙王国及与其隔海相应的炎龙王国;南方大陆有吕宋共和国;西方大陆有斯兰德共和国、泰格王国;北方大陆有新世王国。
华、炎两国因为关系密切,相互之间开放边界,两国的公民可以自由出入,几百年来相安无事。也因为两国几乎没有外交纠纷,所以驻派的大使基本上没有什么事可做。
图清风此次本是以私人身份到炎国的,根本没打算通知大使馆,但是发生了“云龙”号惨剧,被迫公开身份,就变成了华龙国官员进境。
从一入境图清风就在忙着公务,接着就去参见岳父,而等华龙国大使得知图清风来到炎国的消息时,已经很晚了,所以才一大早来到驿馆参见。
图清风来到会客室,本国的大使正在等候,见图清风出来忙起身敬礼。
图清风见到陶正丽却微微一愣,原来此人是一个年轻女子。
陶正丽三十左右,容貌清秀,神态端庄稳重,一看就不是个普通女子。
图清风回礼,有些诧异地问道:“你就是本国大使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话问得有些可笑。
哪有本国大臣不识本国大使的?
图清风数年不问国务了,除了一些曾经共过事的官员外,其他近几年上来的官员一概不识,所以见到陶正丽才有有此一问,就公务职责来说,这并不光彩。
陶正丽心中暗笑,图清风这个大臣当得可真可以。
陶正丽表面当然不能表现出来,仍恭敬回答道:“参见大臣阁下,本人陶正丽,正是我国驻炎龙国的大使。”
声音悦耳,极富磁性的魅力。
图清风感到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掩饰过去。然后淡淡道:“你还未用过早餐吧,随我一起吃罢。”
说罢,不等陶正丽回应,转身就向餐厅走去。
身后响起碎碎的脚步声,陶正丽跟了上来。
进了餐厅落座,图清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请用。”就不再言语,开始默默地吃早餐。陶正丽素闻清风伯爵性格孤僻、古怪,今日方得以领教,故不敢多言,也默不作声地用餐,一时间,偌大的餐厅除了偶尔响起轻微的碟勺碰撞声外,静似无人。
图清风吃得极少,没一会就放下了餐具,心神陷入了昨夜的梦中情景。
不知多久,恍惚间觉得有一双目光正灼灼观察自己,本能地收神回心,抬眼一看,陶正丽的目光迅速收了回去,脸庞泛起一道红晕。
图清风漠然,见陶正丽也吃完了,随口淡淡问道:“‘云龙’号的事你知道了?”
陶正丽微微点头,道:“我昨天在新马州办事,听到传报后连夜赶了回来。只是归来已至深夜,所以今早才来参见大臣阁下。”
图清风道:“我们有多少人在这里?”
“二十一人。”陶正丽简短地回答。
图清风略一沉吟,又问:“官员几人?”
“八人,包括军机部的一名武官。”
图清风站起身,道:“除了那名武官外,所有官员全部去处理此事。”
顿了顿,图清风轻叹道:“国内的人至少明日中午方能到达,这段时间只能辛苦大家了。”
陶正丽起身,简短道:“我们会尽力而为。”
图清风凝视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大使,轻声说:“去吧。稍后请那名武官来见我。嗯,请他穿便服。”
陶正丽道:“是。”看了一眼图清风,低声说:“那武官名为刘世继,军衔中校,极为精明能干,是图和大人的心腹。”
图清风心中暗赞。
陶正丽心细如发,一句话就让图清风了解了刘世继的整个情况,使他与此人打交道时心中有数。
但他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言语。
陶正丽轻声道:“我去办事了。”说完,转身离去。
图清风目送陶正丽离开,然后来到客厅独自呆坐。
不一会,侍卫来报有个名为刘世继的男人求见,图清风请他进来。
须臾,一名身材中等年约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图清风暗暗打量此人。
刘世继皮肤稍黑,五官极为端正,双目炯炯有神,虽然两鬓已经灰白,但反而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刘世继走到图清风身前,略一打量图清风,微微鞠躬道:“华龙国大使馆一等武官刘世继参见警务大臣、清风伯爵大人。”
图清风淡淡道:“不必多礼,请坐。”
落座后,图清风却不言语,只是心中暗想如何向刘世继说出自己的计划。
刘世继也不言语,静静地等着图清风。
衡量了一番后,图清风道:“刘武官,此次招你来见是有一事相求。”
刘世继微微一愣,道:“大人客气了,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图清风道:“我就直说吧。”接着轻声道:“你是整个东方情报的负责人吧?”
刘世继眉头微皱,迟疑了一下,低声回答:“是。”
图清风道:“你们情报部门的事我本无权过问的,但我必须借助我国在整个东方的情报网,所以请刘武官考虑。”
刘世继面色凝重,低头沉思起来。
图清风也不追问,静静地等他的回答。
图清风再怎么不理国事,也是知道大使馆的武官实际上就是驻派各国的间谍负责人。陶正丽提醒过他,说刘世继是军机大臣图和的心腹,那他就毫无疑问是整个东方间谍网的首脑,所以图清风才会找他帮忙。
只是军机部门向来是受图和的直接领导,任何部门及官员都无权插手,甚至连国王都不能干预,因为军机部门只对国家负责,不会对任何个人负责的。
图清风需要借助军机部门的人员,就只能客客气气地提出要求。否则以他的性格才懒得说那么多废话。
半晌,刘世继才抬起头,缓缓道:“希望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如果大人不把事情说清楚的话,下官实在无法决定。”
图清风暗叹,知道刘世继不会轻易答应的。
“‘云龙’号的事你知道吧芽”
“是,下官知道。”
“我想请你发动所有的手下,追查‘云龙’号元凶———海盗赵无极。”
刘世继愣住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想私人了结此事?”
追捕赵无极本就是公事,何况以赵无极的罪行是要全世界通缉的,情报部门参与此事也是应当的,但图清风却私下找刘世继提出,所以他才会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图清风点点头,道:“我必手刃此人,所以不能通过官方。”
刘世继暗忖,追捕赵无极,军机部肯定是要参与的,不同的就是只能追查不能动手。由图清风来了结私仇,虽然白辛苦没有功劳,但结交了图清风这个大人物也是值得的。
刘世继决定帮助图清风。
他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下官就全力助大人除去此害,但事成之后请大人不要提起此事,否则下官无法向上面交待。”
图清风点点头,道:“多谢。无论结果如何,本人都感激不尽。”
刘世继道:“大人见外了,下官告辞。”
图清风道:“请。”
二人起身,图清风送刘世继到门口后分手,然后直接赶往港口,去处理海难的后事。
此次海难事故死伤人员众多,加上涉及了海盗及私用炸药的案件,所以善后工作极其繁重,让图清风与大使馆的人员忙得不亦乐乎,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国内来人了,才总算缓过气来。
由于此次事故重大,所以国内派来了众多人员,相关部门都有人员来处理相应的事务,警务部门则由警务次臣孙之名率大批警务官员前来帮助图清风。
见到孙之名,图清风大大松了一口气。
孙之名极为精明能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本是图清风自幼的好友,被图清风一手提拔上来,一则二人有几十年的友情,配合默契,二则孙之名本身就是个人才,倒也称职。特别是七年前图清风丧妻后心灰意冷,不再管理其负责的警务部,多亏了孙之名给支撑起来,所以见到孙之名率众前来,图清风就知道自己可以放手不管了。
只是此次孙之名似乎有些过分,他亲率大批警务官员倒也罢了,可他竟然还带来了众多的武装警卫,足足有一个警卫连之多,浩浩荡荡地分乘四艘护卫舰到达,使得前来迎接的炎国官员面面相觑,均露出不满之色。
图清风当然将炎国官员的不满看在眼里,所以一见孙之名的面,就皱着眉头问:“怎么这么大的排场,谁的主意?”
孙之名苦笑,满脸无辜地说:“除了你那个宝贝堂妹灵公主还有谁?”
图清风摇头道:“胡闹!这是外交事务,怎能容她左右!”
孙之名笑得更苦了,双手一摊道:“灵公主知道此事后大闹警务部,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办事不力让你独身出国,险遭不测,逼着我带来大队人马保护你。她说要是你少了一根头发就杀我全家。”
图清风头大如斗,喃喃道:“那也不用如此夸张啊。”
孙之名正色道:“也不能说是夸张,我们主要怕海盗袭击,此次前来官员众多,如果有所闪失可就出大乱了,再说国王陛下也是首肯的。”
图清风无奈地点点头,道:“事已如此就算了吧,我会向炎国方面解释。”
孙之名笑道:“当然由你解释。你是炎龙国的紫金伯爵,相信没有人敢责难你。”
图清风淡淡道:“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就全是你的事了。详情去问这里的大使陶正丽,她全程参与。再有,该让大使馆的人员休息。再见。”
说完,图清风起身就走。
孙之名目瞪口呆,一把抓住图清风,失声叫道:“你这就不管了?”
图清风淡淡道:“你来了,我还有什么可管的?”
“可你才是大臣呀,应由你主事!”
“奇怪!这几年没有我这个大臣,你这个次臣也没见何时有做不来的事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