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门积善洞小巷寄宿村二楼的房里。
因为把原先的工作给了红儿,所以文英不能再以下人亲戚的身份入住闵复基大监府邸。文英暂住在以前读女子学校时认识的后辈的寄宿房里,因为现在还没开学,所以后辈还在安城老家。多亏了这后辈,她才得以在这地方住了五天。她又找到了以前读女子学校时曾工作过的牛奶分配机构,重新干回了那份工作。
文英从红儿那里拿回的行李中取出了一条毛围脖围在脖子上,她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下午2点40分。她得先从寄宿房步行40分钟去牧场拿牛奶,下午4点开始配送的话时间刚刚好。无论是给在京城留学的工读生们送牛奶还是送报纸,又或是帮“贫困生自助会”卖饺子,都是她习以为常的事。自从近永的父亲二叔去世后,她在最后一个学年里过着工读生般的生活。学业结束后,送牛奶和送报纸的工作对她来说已经驾轻就熟。
文英刚刚打开房门,就和一个女学生打了个照面。看到文英的瞬间,那女学生就愣住了,随即连忙慌张地往庭院里走去。她以为文英是男生,所以吓了一跳,但是在看到文英的脸时,她又开始怀疑起来。虽然这里是女生合住的寄宿房,但文英还是没有换下男装的行头。因为户主大妈以前就认识她,虽然大妈也曾讶异于文英短发男装的样子,但文英已经说过这是她在大米市场干活的装扮,所以大妈也没有多问。
“这么早就出来啦?”
文英背着沉甸甸的牛奶走出牧场大门时,碰到了朴熙庭,只见他死皮赖脸地笑着挠头说道。
“啊……是啊,您好。”
“你哥哥都叫我一声弟弟呢,你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
“我也是这么和我哥哥打招呼的。”
文英没好气地说完就径直往前走,不再理会朴熙庭。肩膀被沉重的牛奶背包压着,在重力的驱使下,文英下坡的速度快了起来。
“你还在生气啊。”
自以为是的熙庭紧跟在文英屁股后面说道,文英懒得理会他。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去牧场也容易多了。但温暖的阳光却被高耸上天的松树给挡住,所以她还是觉得手脚有些冰冷。
“洪君,真的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你就原谅我吧。上次没去殖产银行是因为我突然拉肚子,第二天又消化不良,难受得紧,一整天都躺在炕上起不来。”
他把之前说过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可文英却一句话都没有回应他,继续往前走着。
“我身体本来就不好,在东京留学的时候还老是生病,近永总是去药店帮我买药,所以这一点他肯定是知道的。”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一声嘲笑不自觉地从文英嘴里冒了出来。22岁的洪文英活到今天还是第一次碰到像朴熙庭这样不守信用的人。事实上,那天她发生了突发状况,所以也倒庆幸朴熙庭没去殖产银行。可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没能守约,究竟他是不是真的有不得已的原因,文英不得而知。
他每次不守约都有不同的理由,第一次说是肚子疼,第二次说他消化不良,第三次又说他吃早饭积食了。肚子疼、消化不良和积食这三点有什么不同?而且,文英还亲眼看到这个不论肚子疼不疼都说疼的人一晚上没回家,直到第二天天亮时才醉醺醺地溜进延禧专科学校附近的寄宿房。当时看到的这一幕让文英愣了好久。因为他一直说肚子疼,她也不能总是把生病的人叫出来,所以就亲自找上门去,可结果却看到了那一幕。
“洪君,要是你一直不接受我的道歉,我就不给你看你哥哥寄来的信。”
要是昨天在牛奶分配机构没有恰好和他碰面,估计她不会得到这样的一番“道歉”,现在他说这话分明就是倒打一耙。文英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您说什么?”
“呃……嗯?”
看着文英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熙庭也跟着停下脚步。
看着文英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熙庭想起曾听近永说过的话。近永说他有一个堂妹,是他已经去世的伯父的女儿,还有比堂妹小的一个亲妹妹和一个堂弟。那个堂弟生活在两个女孩子中间,没有一点男孩子的样子,近永还曾担心堂弟长大后不像个男生。那时他还安慰近永说“长大后他自然就会像个男人了”,可是当真正见到近永的“堂弟”文英时,他就觉得近永完全是瞎担心。虽然文英面容清秀像个女孩,但是如果小看文英的话那就出大事了。
“您说什么?近永哥的信?”
当然,熙庭能理解她为什么发火。
“没错,你哥哥的信。”
“什么信?该不会又叫我去投靠他吧?”
“这个……”
听到文英的追问,熙庭却犹豫了。文英觉得这个不讲信用的家伙肯定又在骗她,于是摇摇头,转过身加快了脚步。不过,熙庭在她身后说的话让她再次停了下来。
“近永生病了。”
什么?
“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些关键的内容。你这份工作结束以后要去哪?我还得去本町做生意呢。”
熙庭懒懒地眨了眨眼,试探性地对文英说道。他从呆立在原地的文英身旁经过,向前走去。中天的太阳已经西斜,阳光照在熙庭那可恶的后脑勺上,火红的夕阳将他的倒影拉得很长。
***
西大门金华山下有个新兴富村,村里有家黎骆医院,医院的庭院里正在举行一场慈善会音乐会。全黎骆既是黎骆医院的内科大夫,又是西富兰斯联合医院的教授,这场音乐会就是由其夫人所属的组织“慈善妇人会”主办,现在音乐会已接近尾声。尽管天寒地冻,但北村和南村数十名大名鼎鼎的财政界富翁们依然亲临现场庆祝。今天办这场音乐会的目的与其说是募集慈善基金,倒不如说是为了给西大门黎骆医院院长的女儿全华景,也就是治厚的发小全胜范的妹妹回国办庆祝派对。
“了解过了吗?”
“是的。”
“那家伙是干什么的?刑警?”
院子东边的角落里,治厚站在桌前,身边的一名随从正小声地对他说着什么。
“不是刑警。”
“那是什么?”
“不是总督府的人就是闵复基侯爵的手下。”
“闵大监?”
“是。”
“查出来叫什么了吗?”
“还没有。”
治厚的随从一副为难的表情,看来要查出那个人的身份确实不容易。这时,卷烟味和低声对话从一棵足有30年的桧树后边传来,治厚转移注意力,侧耳倾听。
“所以闵复基侯爵很重视那桩订婚?”
“正房生的是两个女儿,所以那门亲事摊到了养子的头上。”
“那一大笔钱真的在跟侯爵订婚的那家人手上吗?”
“在他们手里的不是钱,而是证明存着那笔钱的存折。”
听到桧树后边两个男人的对话,治厚轻叹了一口气。
“闵侯爵的养子就是那个在京城帝国大学医学院上过学但中途休学的那小子吧?”
“应该是吧,我曾在钟路的青年基督联盟里见过他一面……嗯,真了不得呀,不过那孩子的脾气看起来可不是一般的暴。”
“他最近在京城?”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不管怎样,看来那事是真的了。”
“什么事?”
“传闻这黎骆医院的院长曾十分积极地把那个叫金益尚的人推给闵侯爵当养子。”
“有这等事?”
“可事情并不简单。”
“怎么?”
“院长想把她的宝贝女儿嫁到闵侯爵府上当媳妇,所以才费尽心机把那叫金益尚的小子推过去,不过他的宝贝女儿在美国跟个洋人看对眼了,还跟人订了婚。”
“哦哦,是吗?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啦?”
哈!治厚静静地听着,无语地笑了笑。就算要在别人背后嚼舌根,编故事好歹也编得像样一点。听到那俩人的一派胡言,治厚摇了摇头。
“他女儿是学医的,头脑聪明得很,长相也很清秀。”
“是吗?据我所知,他那女儿可是和大韩帝国时期[ 1897~1910年——译者注]李氏家族的李治厚有过婚约的,那李氏家族可是当过国家大臣的啊。就因为他那当过大臣的祖父,我曾关注过那家伙,所以才记得这事。”
“那就是说俩人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分开了?”
听到那好奇的声音,治厚皱了皱眉,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杯子。
“对啊,本来处得好好的,后来全院长那宝贝女儿……”
正说话的男人突然收了声。华景正从桧树后边连接医院分馆的小路走出来。她走到治厚面前,但同一时间——
“那个……治厚少爷。”
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黎骆医院的侍从先开口叫住了治厚。
“少爷,我们家胜范少爷来电话说找您有急事。”
“他说什么事了吗?”
管家看了看向治厚走来的华景,说道:
“他说他在本町警署。”
“本町?”
治厚瞪大了双眼,正好跟不知何时走近并凝视着自己的华景对视上。他松了松勒在他脖子上的燕尾服衣领,迈开步子向里屋走去。就在两人擦身而过时,华景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治厚拍了拍她的肩,用一句“好久不见”堵住了她还未说出口的话。治厚觉得不应该再迷恋已经逝去的感情,这样对两人都好。
“是我,什么事?”
治厚转过身背对着嘈杂的音乐声说着,电话那头传来了胜范的声音:
“你来一趟吧,我跟人打架了,那帮人真难搞!”
“知道了。”
治厚“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回过头看着坐立不安的全院长的随从。治厚紧闭着嘴,快速地理着目前的状况,他很清楚本町那帮难搞的家伙是一股怎样的势力,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了解这场打架发生的原委。
“拜托您联系一下我们家的老管家,让他安排一个土地调查局的人,还有请您帮我跟律师说让他直接去本町警署高等系[ 日本殖民统治时期,监视朝鲜人民政治思想动向以及镇压独立运动的警署部门——译者注]。”
“是。”
黎骆医院的侍从连忙低头拿起电话,片刻之后,治厚从里屋匆忙走了出来,他解开脖子上的领结,手插进裤子口袋,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而华景的目光自他出来起便一直追随,在目送他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后,脸上无奈地泛起了一丝苦笑。
春风轻抚嫩芽,芽儿不时摇曳。西大门金华山下的黎骆医院的后院里,留声机隐隐约约传出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三重奏的声音,仿佛在安慰自家小姐孤寂的心灵。
与此同时,本町警署高等系办公室里沸沸扬扬,一个认为高声便是有理的男人正在大声嚷嚷。
“我们只是经过那里而已!”
“闭嘴。一会你们也要接受调查,被传召之前闭上嘴老老实实等着!”
“不是,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把一个无罪的人抓到这个恐怖的地方来!我们只是经过那里的时候摊上这事而已,不把我们送去医院疗伤就算了,拉到这里来算什么事儿啊!”
“哎呦!这嘴还挺能说的。还不赶紧给我闭嘴!”
“啊,嘴就是不能闭上了。看看看看,已经鼻青脸肿的了。”
“看来不把你关进监狱,你是闭不上嘴了。”
“监狱!好啊,把我关监狱吧,我也好参观一下!我只是把药卖给了那位老兄,难道这也有罪吗!”
熙庭用手指着胜范,提高嗓门吼道:
“这位老兄当时站在药店门前,旁边站着那位背着木头的兄弟,我看他嘴唇都干裂了,就想把自带的碘酒卖给他,但是就在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了一群日本武士朝着背木头的老兄猛揍一顿,我和我身边的这位老弟一时半会也摸不清头脑,莫名地就卷进去被打了一顿,事情就是这样啊。”
“别说了!”
似乎这就是最后一遍警告,一直和熙庭吵吵嚷嚷的警察大发雷霆。但是,熙庭仍然觉得声音高了自己才有理,才能说赢,所以就卷起袖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了。“真是的,像你这样……呃啊……”话还没说完,熙庭便发出了一声惨叫。坐在身旁的文英狠狠踩了他一脚,又勉强冲那个瞪眼的朝鲜巡警笑了笑。
警察办公室里的暖气片冒着腾腾热气,扑在文英的脸上,那红红的脸蛋看起来就像是秋天刚刚成熟的苹果一样。在文英送牛奶的时候,熙庭就叽里呱啦地说着近永寄信来的事儿,其实他一点忙都帮不上,但文英甩不开他,所以只能任由他跟着。待送完牛奶后,熙庭便拉着她一起去了本町。还没来得及听他仔细说说近永的事,他就闯祸了,而她也被牵扯了进来。其实,熙庭原本打算今晚一定要把从药房拿来的20盒药全部卖掉,那样才能按时交上住宿费,而为了能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计划,他以把药都卖完才交出信件为由,把文英也拉了过来。
因为是工读生,所以除了卖牛奶报纸以外,也卖馒头和药,但是一天要卖20盒,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这里不是上海,亦不是东京,而是失业率超过20%的京城,想要卖出20盒药简直是天方夜谭。
“您是……谁?”
“我是来带走全胜范的。”
和文英、熙庭一起被拉进来的还有两个朝鲜人,朝鲜巡警一直对他们凶巴巴的。但是一个男人进来以后,巡警的语气变得恭敬起来,文英不由自主抬起头打量。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位大约四十岁的男人,穿着一身端庄的黑色西服,他给朝鲜巡警递过一张正方形的名片。
“谁让你来随便把人走的。”
就在这时,手持日本刀的武士突然发出怒吼,随之,其他三个日本人也猛然起身,抡开胳膊卷起袖口像是要大干一场,而朝鲜巡警则始终对他们保持着沉默。从刚才打架的情况来看,毫无疑问,朝鲜人才是其中的受害者,他们明明是受到挑衅之后为了自保才不得已还手,现在却反而被控诉为了肇事人。
“到底怎么回事?”
巡警貌似不认识刚来的这个男人,一脸疑惑地接过名片后坐在座位上,而那个男人则开口向正在接受调查的朝鲜人问道。
“那位朋友只是在砍柴而已,就算现在那里成了公共土地,但是仅仅在六个月前,那座山还是归他父亲所有。在这数九寒天里,为了取暖到山上砍了一担柴而已,难道就因为这个就要人性命吗?天理何在啊!”
胜范气急败坏地对着巡警咆哮。坐在身旁的当事人已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也只是双手握拳,压制住心中的怒火。
“总统府所征收的土地税以及按照各种条例征收的税金,还有还债所抵押的土地田地最终都是交给了日本地主,剩下的也就勉强糊口,竟然还说,如果被发现藏有一瓢米的话,就要被抓到警署暴打一顿,真是欺人太甚啊。别说是砍柴的人,连本町的流氓也不会如此残害老百姓吧?这还不够,受残害的老百姓还要背上罪名!这到底是什么世道!这是哪国的法律!”
胜范的声音并不高,但是也难掩他心中的激愤。不过,他竟然敢在警署里议论总督府,简直可以说是胆大包天。
听着胜范说出这么一大堆抨击政府的话语,文英在一旁暗自捏了把汗。虽然不太了解这个人,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和熙庭也被卷入了此事之中,说不定会因为他的危险发言而被累及。文英当夜校老师的时候,曾因为学生和他们无知的父母而无数次出入舞鹤町的派出所,所以尽管她能理解那个男人的委屈,但是仍然觉得,要想平安无事地从这里出去,小心言行才是明智之举。毕竟也只有那样,她才能全身而退,在最短的时间内从熙庭那里拿到信。
“作为皇国臣民的你们偷了皇国的财产,现在竟然还说自己没罪!”
手持日本刀的日本武士嗤之以鼻,讥笑着说道。闻言,胜范走上前去,狠狠地盯着日本武士,反问道:
“谁啊……你说的皇国臣民是谁啊?”
嚯!
“我才不稀罕什么……”
呃!
此时,文英举起她那纤细的手一下子捂住胜范的嘴,与此同时手持日本刀的武士猛然一转身,手握住了刀柄。
“这位兄弟看样子今天喝多了,您看,他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