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京城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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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益尚郑重地把肩膀搭在熙庭的肩膀上,咧嘴笑了笑,转而用坚定的眼神看了看客厅里的明恩,朝门口的方向转过身,向着外面走去。他的眼神坚定而又冷酷,一颗火热的心脏只为文英而激烈跳动。

夜幕降临,乌云密布,风于头顶拂过,东大门外的清凉里同样是一片阴暗。清凉里电车站是一栋规模宏大的日式木质建筑,以此为中心,四周都是红灯闪烁的妓院,街道满是来找妓女寻欢的男人。

从清凉里的街道坐十分钟左右的电车就能到达终点站。在终点站顺着被日本帝国打通的新作路一路往前走的话,就能看到文定基的家。因为是电车的终点,约有八十多户人家聚居于此。

益尚已经来过这里三次了,这次他轻车熟路地朝文定基家西边的围墙走去。这里有五处小的库房,是自己事先选定的要放火的地方,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晚餐已经结束,正是家里老少聚在一起闲聊的时间,所以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制造混乱,这样才能先处理掉延忠烈,然后抓紧时间找出藏在他家里的现金和贵重物品。

在确认库房周围很安静之后,益尚猛地越出围墙。在钟路乘坐电车之前,他用玻璃瓶装了两瓶石油,而现在他在其中的一瓶插上纸张之后,用打火机将之点燃,然后用力将其朝库房的屋顶扔去。随着玻璃瓶的破碎,石油四处飘洒,屋顶马上燃起熊熊大火。益尚看着大火好一会儿,然后拿起一块石头,朝一间厢房的玻璃窗扔去。

一阵“呯乓劈哩”的杂乱声音响起的同时,“着火啦”的喊叫声也此起彼伏。益尚一边看着从耳房[佣人的房间——译者注]里面跑出来的仆人,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向后院,轻轻松松地翻过了厢房之间的矮墙。600余平米的文定基府内,瞬间变得一片狼藉。

益尚经过了延忠烈居住的厢房,就在隔离厢房和里屋的院墙旁边,往第二个玻璃瓶里点上火后,就将瓶子朝着里屋的走廊处扔去。“砰!”一声响起,火苗熊熊燃烧起来。这次用不着他提醒,守卫里屋的佣人就大喊起来:“什么啊?着火啦!这里也着火啦!”“着火啦,救火啦!”后院的库房处引起了火灾,这会儿更是乱上添乱。“咣!”的一声,库房屋顶坍塌的声音传了过来。一瞬间,树木“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和呛人的烟雾就将笼罩了整个大院。延忠烈这才慌忙地打开窗户,观察着外面的骚乱。他正想往厢房处跑去时,听到了益尚的声音:

“别来无恙啊,延忠烈大哥。”

不知什么时候,益尚来到了查探着窗外形势的延忠烈身后。砰!延忠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浑身僵硬,慢慢地转了过来。屋外火焰熊熊燃烧,使得外面亮如白昼,身着一身黑色西服和黑色衬衣的益尚的样子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你,你怎么会……”

他倚靠着窗户,无力地瘫坐在窗边的文件柜上。益尚的唇角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但是很快,那笑容就如同冷气一般冰冷了他的唇角,他冷漠地说道:

“您明知故问啊?”

“不,不是我的错。”

延忠烈颤颤巍巍地摸索着文件柜,颤抖着声音呼喊道。

“叛徒在最后一刻总会这么说。”

“叛徒?谁说我是叛徒的?”

“被逮捕的那三人中,朴君被严刑拷打致死了,这消息是几天前传来的。”

听了益尚的话,不停地伸手在背后摸索着文件柜抽屉的延忠烈颤抖着嘴唇。

“几乎没有人知道,那天那三个人乘上了去满洲的轮船。而那三个人明明伪装成了中国人,日本的海上警察又怎么可能认出他们来?”

“那,那种事……我,我怎么,会知道?”

“不,你知道。朴君和另外两人去满洲的事情就只有三个人知道,就是你和李太公,还有那个错将你们两个引进家门的朴君的哥哥。”

密告者延忠烈和李太公就这样暴露了。被逮捕的那三名兴士团员是因为在上海的救国运动而被驻扎在中国的日本警察指名逮捕的。因此,他们的行动必须小心谨慎,最后要动身去满洲的行踪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与他们一起停留在上海的朴君的哥哥知道这一事实。可是,偏偏那天晚上,延忠烈和李泰孔也在朴君的家中。

“要,要是想要得到我们想要的情报……我,我们也得告诉他们一些情报啊!只有被拖去那边,你才能亲身体会到!被他们逼到绝境,被他们严刑拷打之后,除了想活命之外……”

“嘣!”

突然,延忠烈的声音停止的同时,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延忠烈的身子顺着文件柜滑下,栽倒在了地上。他的眉间正中央出现了一个漆黑的窟窿,鲜血不断从脑后涌出。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刚刚还在不断摸索着文件柜的手,现在攥着一把中国制造的驳壳枪,只是他连扳机都没扣下就被打中了。噼里啪啦,厢房的院墙之外,小屋和里间被火焰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火红的火焰变身成了凶猛的恶魔,在倒下的延忠烈的身后肆虐。这是他作为一个背叛者所要付出的惨痛代价。

益尚的手枪枪口处冒着白色的烟雾,他抓着手枪的手微微一抖。在他拿出别在脚踝处的手枪时,冰冷的枪身在他的皮肤上擦出了鲜血。“砰砰砰”剧烈跳动的心脏就像是被整个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一般。他伸手用手背擦去了喷溅在他鼻头上的温热粘稠的血液。死在他手下的延忠烈,本是同根生的朝鲜同胞,也曾是与他一起走在救国运动这条道上的同志,虽然坚持的方向有所不同。然而,最终,延忠烈还是因为背叛了国家和同志,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益尚用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根烟,点上了火。他弯膝坐在了延忠烈的脑袋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轻轻闭上了眼睛,问道:

“人和人之间的信任,究竟是什么呢?延忠烈大哥。”

他曾对文英说过,就算他将太阳说成了月亮,她也要无条件相信他。但是,这句话只能体现出说话人的傲慢和偏执,并不能在别人的心里种下信任的种子。就像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同志与同志之间的信任都是盲目的。兴士团员三人只是单纯地想要信任与朴君的哥哥在一起的延忠烈和李太公罢了。然而,他们的信任却遭到了背叛。有的人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做个叛徒,但是也有的人像延忠烈那样并不想做叛徒,却迫不得已做了叛徒。然而这也是无法饶恕的背叛。

就算将太阳说成了月亮也要相信……可是文英却说:“这要让人怎么相信呢?”益尚知道,文英一直很想相信他。可是如果今天不能活着回去,那么他就算是一个背叛了她的人。因此,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要活着回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将烟插进了延忠烈的嘴里。

“希望你去一个好地方……这种话,我是不会说的。”

香烟是向死者致上的最后礼节,而最后那句话是对过去同志的最后问候。益尚抽出延忠烈攥在手中的中国制驳壳枪,放进了夹克口袋,又从里面的口袋中拿出了卷在手帕里的手枪放在他原本握枪的手里,然后站起身来。在子弹穿过延忠烈的额头时,火热的血液又似乎重新逆流到了他原本冰冷的心脏里。他打开文件柜,将带来的凭证放入了延忠烈的行李中,然后离开了耳房。

轰的一声!两栋库房轰然倒塌,巷子口响起了警示着火的钟声。被日帝打通的公路上也响起了缭乱的警报声,日本警车疾驰而来。不愧为朝鲜亲日派首富文定基的住宅,在得知火灾的消息并听到枪声之后,警察们就第一时间赶到了这里。一开始益尚并不想在延忠烈的屋子里用枪,因为用了枪以后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棘手。要是延忠烈没有先拿枪的话,他也就不会用枪导致惊动了警方。益尚想起了自己别在腰间的短刀,然后转过了身子。

他翻过厢房后面的窗户,黑色的衬衣在夜风中飘动。大火仍在后院和里屋里肆虐,府内的人们陷入了混乱之中。益尚趁乱躲进了别馆,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要干净利落。

“狗崽子们,来得倒挺快!”

“大哥居然用上枪了,看来延忠烈也想对他下手。”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先注意日本警察的动向,等小日本进了屋子再出来之后,我们再行动。”

“治厚,你朝什么方向走?”

“原定的是大哥往清凉里站的方向撤退,而熙庭君往长汉坪的方向走,那我们就分头从剩下的两个方向出发。”

“那我就去回基方向,治厚你去往十里方向吧。”

整座山隐没在黑暗之中,胜范和治厚互相点了点头。下午,明恩给他们打了电话,告知他们益尚把行动的时间定在今晚,并大体转述了一下行动的计划。但是明恩对整件事情也没有特别具体的了解,因此早就预见到这种状况的治厚和胜范只能去分散那些追赶着益尚的警察的注意力,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如果幸运的话,追赶益尚的那群警察会在他们的干扰下分散成三拨,这样的话,益尚所面临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一共生活着80余户人家的小区内已经乱作一团。小区的人们从共用的那一口井中打水出来,从井口一直到文定基的府邸的路上出现了一条明显的水痕。弥漫在公路上的烟雾如同乌云一般,日本警察驾着警车按着喇叭疾驰而来,将车子停在了小区前面的空地上。携带着手枪和步枪的警官们全副武装,刑警队的一个小分队朝着文定基的府邸跑去。

“文定基这个狗崽子,到底给日本警察塞了多少钱啊?”

胜范满嘴粗话。自从日帝强制占领了朝鲜,过去的那20年里,救国团体的武装救国运动层出不穷。日帝将武装救国运动看成是恐怖运动,从始至终都用强硬的方针来对付此类活动。一开始,救国运动只在朝鲜与中国相交的国境处展开,现在,运动已经渗透进了京城,救国团体不仅破坏了日帝建造的设施,还时常威胁主要人物身边的亲信,当然那些主要人物也包括亲日派。因此,益尚早就料想到警察会如此迅速地赶到文定基的府上。

“看来我们甩开洪君出来行动是正确的,如果把那个固执的家伙带来,会出大事的。”

胜范观察着文定基的房子,低声嘟囔道。治厚虽然一直盯着警察们的动向,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文英在书房门前不安地踱步的样子,这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文英是不是偷听到了他和明恩的电话内容,他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她的表情就很沉重。可是当时她说有事情要商议,又给他看了电报和便条,所以他没有闲暇去揣摩她的心思。电报上的时间是6月27日,正是日本众议院议会召开的时间。27日也就是昨天,这分本该发给朝鲜唯一一个有名无实的政治机关——中枢院里的参议员们的电报怎么会发给文英呢?治厚也不得而知。

“治厚啊,李治厚!”

听到胜范低声的叫唤,治厚收起自己的思绪,朝着文定基府上的大门口望去。院子内的里屋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轰然倒塌,警官跑了进去,将刑警队分成了三个小队,分别派往石库大门、后门以及府邸右侧的便门。咯噔咯噔。刑警们端着步枪,敏捷地奔跑着,沉重脚步声几乎传到了半山腰。这声音似乎在暗示着时机已经成熟,他们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治厚和胜范互相看了一眼,便分头朝着回基和往十里方向跑去,从两人的枪口中发出了四声枪响,响彻了整个夜空。

“嘭!嘭!嘭!嘭!”

益尚抬起头,朝着包围着整个村庄的山脉的半山腰处望去。他从别馆出来后,躲进了别馆和祠堂之间的花坛草丛处,正想躲开刑警队伍逃出去的时候,听到了治厚和胜范的枪响。他望着半山腰,眉头紧锁,眯缝起眼睛想要分析一下目前的状况,但他还是不清楚半山腰响起的枪声是怎么一回事。

很显然,现在跑出文定基府邸的刑警队正朝着枪声响起的地方跑去。益尚的视线再次转到了别馆和里屋之间的中门处。已经被烧成一片灰烬的里屋方向已经没有了人的踪迹。冲天的火焰转移到了厢房处,人们为了灭火,都涌到了别馆处。有人发现了延忠烈的尸体,留在府内的刑警似乎也都一齐涌向了别馆。

“哔——哔——”在警察的号角声响起的同时,益尚飞快地朝着中门跑去。还未完全烧光的檐廊栏杆以及支撑着屋顶的椽子与熊熊燃烧着的里屋后边的烟囱相连。益尚的目标就是支撑着烟囱的塔座。现在还未完全烧到底部,所以支撑着塔座的底部还未倒下。可是一走进烟囱附近,烟雾和热气就已经让人无法呼吸。

但是他不能放弃。烟囱与里间底部的塔座相连,塔座下面有文定基的小妾藏着的现金30万和将近一千克的金条,拿这些钱来买下20座京城鼎鼎有名的“朝鲜酒店”都还绰绰有余。日本政府转入了战时体制,为了扩充军事基础设施,需要大量的资金,因此缴纳了大量资金的文定基得到了日本政府的重用。后来他将钱财挪到了自己的家中。可是文定基今天才知道,他如此信任的妾室竟然将钱挪到了另一个地方。在文定基妾室居住的别馆中,文定基和其妾室被绑在了一起,在益尚的威逼利诱之下,她才说出了这一实情。

火焰散发出来的热气和烟气几乎要灼伤人的肌肤。益尚“呼呼”地喘着气,掀开了院墙上面的瓦片。他用瓦片遮住头顶,默数了“一、二、三”之后,纵身一跃,轻巧地从里间底部和花岗岩塔座之间溜了进去。他的手在被火的热气灼热的底部和中间摸索着,左右摸索了之后朝着更里面的地方摸索,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再往下摸索时,他感到手指绊到了某样沉甸甸的东西,那东西烫手又有点黏糊糊的,他抓住了那东西,身子往后倾。那是一个被热气烫软了的一个黑色的皮革包。益尚强忍住从皮革包的锁上传来的灼热感,用手打开了锁。看到了包里面的东西之后,益尚抑制住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关上了皮革包,飞快地从与别馆相连的院墙之下跑了出去。从别馆来到里间,再算上找到皮革包的时间不过短短4分钟。哗!他对着与熙庭约定好的院墙将皮包扔了出去。

咯噔咯噔!不知道这奔跑过来的脚步声是谁的。有可能是熙庭的,也有可能是回到后山之后在宅邸外面巡视的刑警。不管事情会变成什么样……现在要做的就是从这里逃出去。假设熙庭拿到了装着钱的皮包,那么益尚就得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的逃跑,以保证他平安地离开清凉里。益尚用手抹了点里间地板上的水,胡乱地擦了擦脸之后,拔出了别在脚踝上的另外一支枪。确认好子弹后,他双手握着枪,大步朝着石库门走去。

同一时间,熙庭在院墙对面接到了皮革包后,朝着公路内侧的林业实验场跑去。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下,他凭借着隐约的月光,沿着树林外围的大坝不停地奔跑着。就算树枝不停地戳到额头,不停地绊住眼镜,他也不停歇。他害怕一不留神日本警察就会持枪而来,又想到益尚在为他争取时间,所以只能在视野模糊不清的夜路上急速飞奔。

背后传来了“砰”的一声枪响,紧接着,“砰砰砰”好几声枪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只得越过了树林外沿大坝,来到了溪流边。这时,他满脑子只有“必须朝着与清凉里相反的方向走”这一个想法。他一边默念着这句话一边盯着流动着的溪流。哗哗——强劲的江风吹拂茂盛的菖蒲,发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