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而且第二笔和第三笔存款都转到了李氏王家的外史官的账上,两年后又被转走了。”
“但是资料上所记录的名字全部都是朝鲜的政治势力。怎么利用他们来揭发日本政府的丑闻呢?”
荒川为人很谨慎,和年龄比自己小了不只一轮的益尚说话时,也总是很有礼貌,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心思很缜密,眼里容不得一点差错的人。简而言之,他绝对不会做对自己有一点损害的交易。
“还有一份不能给您看的资料。”
坐在旁边的妓女在益尚的杯子里倒满了清酒。益尚拿起杯子,向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荒川举杯,并一把将杯中的酒饮尽。真正的交易是那份看不见的资料。
“看来,金君很懂得谈判的技巧。”
荒川呵呵笑着。虽然对方的缜密让他有些许慌张,但他的笑容丝毫没有表露出内心的想法。益尚向用筷子夹着煎饼往自己嘴边送的妓女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亲自倒满了酒和荒川一起笑着。
“我可以把最后一份资料给你,但是作为交换的条件,你必须要公开和这本存折有关的提案。”
“是吗?但是,我提出的交易条件中决定性的一条似乎被遗漏了。”
“那个交易条件,我会用其他的东西来交换。”
“其他的?”
“请再雇一名说客吧。”
“那我能有什么好处?”
“很抱歉的是,对于四月份上海的事件我丝毫不知。因为这件事不是我们南华联盟策划的,南华联盟的人也没有参与。正如临时政府的白凡先生所说的一样,是他们一手策划的事。”
“是吗?但除此之外,我和金君你还能做什么交易?”
荒川眯着眼睛。他很好奇眼前的朝鲜人所能提供的与上海事件不相上下的信息是什么,又能给他带来多少的利益。
在思考的过程中,两个人互相观察着对方,锐利的目光仿佛要撞出火光。益尚的手不停地转动着空酒杯,啪地一声杯子掉落下来,而荒川只是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今年三月份,殖产银行和拓植股份有限公司的枪击事件。”
殖产银行……枪击事件!眼镜后面荒川的眼睛里释放出异样的光彩。
“你还不知道吧?那次枪击事件的发生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确实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那次事件的目的是什么,不就可以知道那件事的案犯是谁了吗?”
益尚到最后还是选择了赌上自己的道路。因为那天从殖产银行拿到的所有资料今天都以照片的形式给荒川看了。当资料在南华联盟和临时政府手中的时候,为了留下证据,他们把详细的资料都拍成了照片以作为记录。而至今还没亮给荒川的最后一张底牌就是,他给荒川看的那些资料,实际上并不是保存在存折原本的交易银行——第一银行,而是保存在殖产银行。相信在听到资料是从殖产银行里拿出的那一瞬间,荒川就会知道殖产银行枪击事件的犯人是谁。
一句话,既然为了把事情公开,这份文件必然要交出来,那倒不如拿着这些来做与荒川谈条件的筹码。与虹口公园事件相关的上海方面的人谁都无法牺牲,还不如牺牲自己。
而且,因为本町事件被断定为是单独的犯罪事件,所以不会波及到策划这件事的治厚和其他人。但这绝不会是一条不归路,他会在将最后的资料交出去之前赢得时间逃出去,就算是来不及找到退路……至少先让他全身而退。他之所以为了得到说客而决定牺牲自己,是为了帮助文英摆脱存折的束缚,让她尽快得到自由。如果是文英在说客的帮助下直接起诉的话,那么为了得到起诉权而和文英的订婚就没有用了。因为这样的话,无论文英能否找回存款,觊觎这笔钱的各方势力都不得不死心,而这也是唯一一个能阻止文英被那些有心之人利用的方法。
“你在南华联盟里是负责谋略的吗?”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谋略的技术可不是一般高啊!荒川苦笑着。虽然转眼间日本已经统治朝鲜二十多年了,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还有很多的朝鲜人在抗争,因为有很多像眼前这个优秀的青年一样的人物分散在朝鲜各个角落。
益尚嘴唇微勾,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你要是能在即将召开的众议院会议中将存折的事说出来的话,我就把最后的资料交给你。而且假如你帮我们联系说客的话,我会将枪击事件的线索带到东京去。”
如果政府侵犯到了个人的权利,作为一个政党的代表他就必须要披露这件事,这是他乃至这个政党的义务。也就是说,这笔交易能够让他们得到牵制执政党的力量。荒川直到现在才将手中的酒杯放到嘴边。
这意味着,他俩的交易终于达成了。
***
景福宫后面的北岳山下。总督府旁边稀疏地分布着李氏王家的参谋驻足过的古老官邸,还能远远地看到林荫茂密的景福宫后院。
文英抬头望去就看到总督府上如同鲸鱼背一样乌黑光亮的瓦片。虽然之前在京城的女校上学,但文英一次也没有来过这里,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个地方。这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十年前的凌晨,母亲被日本刺客抓去关押的地方。这个地方曾是亲日派的政客代表,也是从前的大韩帝国宫内部大臣“宋”的官邸。
当然,“宋”也对存折里的钱虎视眈眈。他们曾数次到乡下的家中找文英的母亲,告诫她那笔钱是皇家的,要她把钱交出来。但是母亲却质问他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笔钱是皇家的,她坚持这笔钱是洪氏的私有财产。然而,虽然“宋”向高宗皇帝奏请收回这些钱,但皇帝却把它当做私有财产送给了洪氏一门。事情发展成这样,由于“宋”无法摒弃对这些来源不明的巨额的欲望,所以才绑架了文英的母亲,把她囚禁在官邸内的后屋里,为了逼她交出存折,对她进行了各种威胁,最后加害于她。
现在为了躲避那些处决亲日派势力的刺客,“宋”逃离到东京生活。想到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文英调转了脚步,离开了北岳山下。
“来得真巧。”
“什么?从哪里回来?”
走进位于嘉会洞治厚的家,胜范怒视着文英。文英离开北岳山麓后在京城站徘徊了好一阵才回来的。益尚去釜山的时候说大概两三天就回来了,所以她才跑到车站等他,在候车室里坐了大半天,直到下午四点才回到家中。但是因为不了解文英的心思,所以胜范很不满的看着她。虽然最近也老是念叨她,但今天对她尤其不满。
“没什么,随便走走就回来了。但是大家这是要去哪啊?为什么穿得这么讲究?”
但是不管怎样,文英走过胜范身边直接问治厚。仔细想想,和自己讨厌的人打交道,除了吵架也就没别的了,能做到无视才是真正的本事。
“喂,你怎么了?你不知道吗?洪君,你最近是不是都不去学校?”
胜范迅速地瞟了一眼治厚身上的燕尾服,再次将视线转移到文英身上,对她有些无语。但他的态度像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似的,文英只好嘟囔着:
“那什么,考试都结束了,课程也没有了,当然不去学校了。”
“哈!真是的!你是医学院的学生吗?对学医的人来说哪有什么假期啊,假期!另外,课程还没正式结束呢。再怎么目无法纪也要有个度啊!不对,你一开始就不是个会遵守纪律的人!靠着那张长得像女人似的漂亮脸蛋,治厚还有益尚大哥每次见到你都护着你,所以你才会这么没规矩!”
胜范不断地唠叨着。文英想不明白他今天到底又是为什么这样来气儿,她在心里吐吐舌头并转过身。但是——
“喂!李治厚,快去把洪君这小子拉进来,把他脱光换衣服!哦?快点!”
听了胜范的话,治厚像是想起了昨晚的事似的,目光瞬间变得惊慌了起来。文英扑哧笑了,她只是抖了抖肩膀,向最近时常因为胜范口无遮拦的话而变得惊慌的治厚走去。她心知,胜范之所以会这么念叨,罪魁祸首还是她自己。如果不是她假扮堂哥,如果不是她明明身为“男生”却整天黏在益尚身边,胜范也不会对她如此,所以,她实在没有立场去埋怨他。
“呀……”
但这又是什么。胜范一把勾住站在文英对面的治厚的脖子,并把他拉到后面窃窃私语着。因为胜范这样的举动,文英皱着眉头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我说,真的是……”
胜范故意不想让她听到,所以尽量压低了声音和治厚嘟嘟囔囔:
“如果那本存折的主人不是叫洪文英的那个女人的话,说实话,我是不会去参加这个晚宴的。如果因为存折而向她求婚的那个人不是你,也不是那个悔婚了以后又反悔的益尚大哥的话,像这种得对那些老学究们卑躬屈膝的晚宴,除非我是疯了,不然我是绝对不会去的!可是!到底!你和益尚大哥是怎么回事!还以为你们为了洪君而打架,结果却是为了政治婚姻……你们还不如成为情敌呢,为了一纸处于政治需要的婚约,益尚哥和你怎么能……”
胜范自说自话,最后甚至忍不住咂舌,治厚见他这样禁不住哈哈大笑。胜范放开了勾住治厚脖子的手,像是故意要让文英听到似的,说道:
“你们都会受到惩罚的,这么玩弄洪君,就算你们搞同性恋也要有点诚意吧,把那么纯真的洪君的纯洁都给玷污了!”
直到昨天胜范才知道治厚要他帮忙的是件什么事,除了不知道他所认识的洪君就是洪文英之外,其余的他都知道了,所以才会对文英心怀愧疚,但是又不想被文英看出来,因此故意这样。但是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文英根本不想去听胜范说什么。
“学校又发生什么事了吗?第一学期的考试上周已经结束了,所以没必要再去学校了。”
文英和治厚一同进入了另一间房间,墙上挂着一件和治厚身上穿的一样的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
“现在开始我说的话要好好听着。”
“……?”
“每年六月京城工商联合会和总督府都会主办一个叫做“医学之夜”的晚宴。参加晚宴的不只有医生,还有西富兰斯医学院、平壤、大邱的礼宾以及医学生的代表。”
不知他要说什么话而做了这么长的铺垫,文英一直盯着治厚看。
“晚宴是今晚七点开始,我和胜范都去参加,我们学校各年级的代表也都去参加。现在的问题是,洪近永的名字也在被邀请宾客名单上。”
咯噔。文英的脑子里传来一片混乱的声音。
“还记得上海的事吗?和你堂哥见面时,跟踪我们的那个人。”
“当,当然了。”
心脏扑通扑通跳着。
“这件事应该是出自他之手,他在上海看到了洪近永,所以好奇在京城以洪近永自居的人是谁。”
“这种话当时你怎么不说,为什么现在才说?”
“在你去仁川的那天,被邀请宾客的名单被更换了。”
“我不去不行吗?”
“不行,那样别人就会有所察觉。在京城以洪近永的名字自居的人就是洪文英,他们就会知道的。”
后脑勺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要知道,觊觎存折的人都在忙着找洪文英。突然知道了存折主人的下落,他们一定会蜂拥而上的。”
不是……虽然听起来是有点笨,但文英还没来得及想那些。因为她光想着不能让人知道堂哥不在京城的事了。说实话,她从未想过,其实自己才是个烫手山芋。
“暂时,先参加吧,以洪近永的身份。”
“然后呢?”
“宾客名单上很多你堂哥在东京第二高中的许多同学,估计主办方是故意把他们请来的,目的就在于晚宴上揪出冒充洪近永的人。”
真是处处充满了黑暗,这是完全想不到的局面。文英本是为了掩盖堂哥跑到上海的事实才被迫伪装成堂哥来京城上学,结果现在却演变为她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才会女扮男装。
“华景会帮你的。不是特别难的计划,照我说的做一定可以度过这一关的。”
文英的视线落在了地板上,治厚看着文英的头顶,看着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眼中的慌乱,看着她颤抖的身体。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抓住她发抖的手,抚摸她的头并安慰她说“没事的,放心吧。”
“你今天帮我的理由是……与向我求婚的理由一样吗?”
文英的视线下移。听了文英的话,治厚点了点头并把手放进了口袋中。他在自欺欺人。他以自己并不是为了抢走存折而帮助文英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欺骗了文英,也欺骗了自己。毕竟不被期待的感情会给对方造成负担,治厚不想给文英造成那种负担。
“衣服换完了就出来。我在车上等你。”
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推拉门,再安静地把它关上。文英双手捧着脸呆呆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黑色燕尾服。今天,她是为了解开脚上的桎梏而鼓起勇气解决早该解决的存折的事,而不是去和那些觊觎存折的人结缘的。她再也不想尝试年幼时期因为那个存折而经历的不堪回忆的痛苦,也不想再经历那苦不堪言的颠沛流离的生活。过去她之所以会说已经想不起母亲到底是怎么去世的,是因为那个时候的痛苦实在是让她没有勇气去忆起,而现在她要正视现实,是因为自己不想再被存折动摇和扰乱她的人生。文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为了走近她心中思念着的益尚,她鼓起了勇气。这就是她找到北岳山下“宋”的府邸的目的。
所以,即便知道治厚帮助自己的理由,即便不能接受他的求婚,她还是抓住了治厚向她伸来的援助之手,因为李治厚说过,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阻止存折被争抢。
“这……”
“这可是三越百货店啊,是在屋顶花园举行的会员宴会。”
“但是,全华景医生……知道我的事吗?”
在开往百货商店后门,治厚的私家车里,胜范坐在助手席上,头靠着窗户在打呼噜,而文英和治厚并排坐在了后座上。
“刚刚才在嘉会洞的时候,你不是告诉我全华景医生要帮助我吗,那么她是不是知道我不是男人的事了?”
“还没说,不过她迟早都会知道的。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在京城的洪近永是冒牌货,只不过不知道这冒牌的洪近永是谁而已……所以你不能再假扮你堂哥了。”
治厚收回看着窗外百货商店的视线,低下头来看着文英。当然,他的话是正确的。而且,文英本来知也打算假扮近永到六月份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而已。但是,治厚说的他们是指谁?文英想不出答案。
“能告诉我他们是谁吗?”
文英问道。霎那间,很多东西在治厚的眼中一闪而过。但他只是整理着思绪淡淡地回答道:
“是知道存折存在的各方势力中的几个人。”
“比如说?”
“例如,除了我,还有一些给你寄婚书的人,或者,还有在上海跟踪我们的那个人背后的势力。”
寄来求婚书的人。文英想起了那封叔叔寄给她的信,在刚才换下夹克的时候,她放进了燕尾服的里兜里。之前她将信封放在闵大监府房间里的行李中,后来想着信封上的收信人写的是洪文英的名字,怕被别人看到,所以一直都贴身带着。她本来觉得根本没必要看,但听了治厚的话,文英突然对照片背后写的对方的家庭以及名字充满了好奇。
“要下去吗?”
车子到达了百货商店前,车门被打开了,跟着治厚下车的文英在入口处看着宏大的三越百货商店建筑。这里的美貌服务员都是出身于女子学校或是出国留学归来,这是全朝鲜最好的百货商店。
电梯依次经过了铁路局为了方便顾客而设立的第三办事处、可以欣赏电影和话剧的大型礼堂和社交室以及设有摄影棚的楼层,直接到达了七层顶楼的休息室。挂在墙壁上的瓦斯灯和电器灯能够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散发出华丽的光芒。复式构造的屋顶阳台栏杆上,漂亮的红玫瑰和海棠花、蔷薇茂盛地生长着,花朵娇艳欲滴。
“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