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都下山了。但是两个刑警还在酒店门前列阵守卫着。不仅如此，连南华联盟的同志们暂住的法国租借地外国人自治区域附近也是，甚至是帝国大学学术会暂住的酒店，全都被日本总领事馆警察署所属警察们包围着。确切地说，他们出动这么多人力，并不是要抓特定的某个人。从昨夜开始，上海内的所有朝鲜人都被视为监视和肃杀的对象。若是有朝鲜人正好出现在日本警察们监视的地方，他就会被随意扣上一个罪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被带到警察署里去。
突！益尚将后脑勺倚在墙上，他翻了翻外套的里袋，掏出药，没有喝水，直接丢进嘴里咽下。这是他早上在军官学校拿来的抗生药。从另一边来了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小年轻，那人吊儿郎当地开口问道：
“要女人嘛？”
这人是红灯区妓院店里雇佣的拉客。益尚不耐烦地挥挥手，拿出香烟叼在嘴里。但是如往常一样，他没有点燃，只是叼着而已。这是他每次需要清醒的时候习惯性的动作。他想起了白日从胜范那里听到的事情。
“治厚找到那家伙了，那个第一银行京城分行的前行长。今天早上约好和治厚碰面的，可是没有说话的机会，所以还没能听他细说那些事。”
当然，益尚相信治厚早晚都能找到那个家伙，但是事情的发展比预想中的还要快。胜范说的其他话却让他很是头大。
“继承存折的那个洪淳馨大人的独生女，那个叫洪文英的人，已经有2个月行踪不明了。和她一起生活的叔母说，她受礼拜堂的牧师所托，去了一趟南洋洪氏的故乡——黄海道的某个地方，之后又去了别处。但是这些话听着很像是假的。”
益尚叼着香烟，一想到胜范的话，嘴边就不自知地露出笑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洪文英会这样下落不明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说闵大人为了找洪文英，把洪家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虽然是暗中搜查，但是还是有消息说没有找到她。”
话说回来，益尚本人也不是会被政治联姻羁绊的人。一直以私生子的身份长大的他，在满24岁时被列为闵大监的长子入了闵家的户籍，同时摆上台面来的还有订婚的事。当时益尚冷笑一声，当场就把八字贴撕了个粉碎。不过，这并不是针对父亲的反抗，也不是因为二十多岁才入户籍而有所怨言。只是因为这件事与自己的信念不符而已，更何况他对在政治目的下结成的姻缘没有任何的兴趣。
大家都在暗中唾弃闵大监是亲日派，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其实是伪装成亲日派的“李氏王族”的保皇势力，和无政府主义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所以，益尚极力抗拒着那股势力的政治婚姻，以及利用自己的企图。
“大哥要是再拒绝和洪文英小姐的婚事的话，他们就会让你堂兄弟中的某人出来联姻。总督府对他们家的监视越来越严密，也越来越苛刻，所以他们家要坚持下去也越来越吃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应该会同意更换结婚人选的提议。”
益尚叼着没点着的烟，手指用力地揉揉眉心。根据治厚的调查内容来看，这些事情都千真万确。
“那个……不管怎么说，大哥是闵大人的长男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闵大人一定希望大哥能接受这场婚事。”
咳咳。想到胜范最后的嘟嚷，益尚点燃了烟。他用力地吸了一口，像是把烟气吸进了四肢百骸，然后深深地吐出去。胸口辣乎乎的。太久没有碰过烟，这次的烟的味道尤其刺激。呼！他把吸了一口的烟夹在指尖，弯下腰来，心下喃喃自语着：
“唉，闵复基大人，你终究还是把我算计进去了。得到您姓氏的代价，居然是要做您的一粒棋子。最终啊最终，您还是把我给算计进去了。”
没错，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虽然不敢打包票，但是“她”明摆着就是洪文英。他早上打听了，不过还没有确定洪近永的堂姐妹到底是有两个还是三个。反正，他的几个堂姐妹中，有一个刚到了去学校读书的年龄，另外一个不确定存在不存在，还有一个说大概是二十一二岁，那么不用想这肯定就是文英。他在广通桥家里问文英年龄的时候，她在从没喝过的烈酒的冲击下，如实告知她今年是二十二岁。三年前闵大人把订婚的女孩的生辰八字交给他时，告诉他那个女孩是十九岁，这么说来，如果那个女孩是洪文英的话，她今年也正好二十二岁了。
“呵呵……哈哈哈……呵呵……哈哈哈”
益尚抬起头，看着天空哈哈大笑。这个他早就预料到了，洪文英是洪近永的堂妹，她不是男人，而是女儿身。但是从胜范那里听到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今天早上把文英抱在怀里的感觉现在都还留存在他的脑海中。每次亲吻，关于她的一切就好像烙印一般铭刻在他的心里。所以他从未因为她的身份而苦恼过的，现在和以前一样，她是谁都没有关系，而闵大监是否把他俩安排到了一起，也变得没有关系了，不，他甚至开始感谢让她成为自己未婚妻的闵大人。
“嘿！今天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一个红灯区的女人正摸着自己的大腿，诱惑着依靠在墙边的益尚。益尚看着天空的眼珠子慢慢地往下移，眼睛一动都不动，定定地看着她棕色的眼睛，似乎在用目光询问“你算什么”，那个女人在他强烈的视线下一阵堂皇。他嘴角向上轻轻一勾，说道：
“不用了。”
他简短地说了一句话后就开始移动自己靠着墙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朝黄浦江国际线码头走去，嘴边还挂着如同云雾一般若有若无的微笑。
现在是早上5点30分，开往仁川的客船周边有一小队的宪兵队和警察在镇守着。胜范知道益尚接近不了客船，但还是似有神通一般把他给找到了。
“大哥，我先走了，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啊！”
“那个臭小子在哪里啊？”
“嗯？”
益尚站在码头边上，眺望着船问道。在海的那一边，黎明微弱的光线下，还没有亮起灯光的建筑影影绰绰的。
“就是那个家伙，洪君。”
“啊！他啊？谁知道他在哪里。”
“我走之前，帮我好好保护他。”
“大哥！”
“尤其是……别让别人接近他。”
没错！他很感激，因为她就是洪文英，她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就算文英知道了现在的情况，就算文英以后会用否定的眼光来看待作为未婚夫的自己，他也有自信将局势扭转过来。
“啊啊，大哥，那你叫我怎么办啊？我怎么保护那个年轻的臭小子啊？”
益尚没有理会胜范的叫嚷，眼睛紧紧盯着码头，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文英的身影。文英正和治厚一起穿梭在穿着花花绿绿的中式衣服的中国人、穿着西装的西洋人及穿着白色韩服的韩国人之间。益尚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眼角微微眯了起来。他紧握着拳头，经脉也随之砰砰地剧烈跳动着。看到他们两个人肩并肩的样子，益尚心里满是嫉妒，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汹涌而来的浓黑的乌云，甚至连戈戈地靠岸的海鸥已经飞得无影无踪了都不知道。
“没关系的。”
“都这样一撅一拐的了，还没有关系？”
“停在这里走上去就可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以后就走不了路了。”
屈服于治厚的固执，文英拿出自己的包袱，坐在了上面，还给昨天扭伤了脚踝，现在正屈膝蹲在自己旁边的治厚腾了个位置，但是她的眼睛却不断的看着挤满了候船人的码头，试图寻找益尚的身影。虽然她也听胜范说过他可能不能跟他们一起回来，但是她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心里还满是恋恋不舍。
“都肿了，你不知道啊？”
“……嗯？”
治厚一动不动地看着文英，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居然又反问了一遍。其实，文英也知道他正在向她询问着什么，但却根本不能集中起精神来，因为她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益尚。她还以为虽然益尚不会跟自己同船回去，但是至少也会露个面，跟她告个别。也许是因为现在宪兵在镇守着码头，导致他根本就接近不了，想到这里，文英的脑里乱成了一团。
“在哪受伤，怎么会变成这样？”
治厚垂下了眼睛，用淡淡的口气问道。
“不小心踩空了，结果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一边回答，一边左顾右盼，随后将头仰了起来，从码头边建筑上升起的太阳十分耀眼。
“你在人力车上借给我的肩膀，真的很温暖……我们回京城再见吧。那时我说不定会请求父母同意让我们订婚。”
阳光刺痛了人的眼睛，在眯起眼睛的视野里，那个女人留下来的纸条像幻影一般浮现在文英的眼前。在这刺眼的阳光之下，她的心里翻滚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灼热感。文英眼前突然浮现起那个女子戴着墨镜，风衣随风飘荡的样子来。她紧紧地咬了下嘴唇。可是她突然有一种不明缘由的不祥预感，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让她害怕得头皮发麻，头发都竖了起来。围在岸上的宪兵的一举一动让她透不过气来，笼罩着上海的紧张气氛也让她忐忑不已。
海岸远处，露天储置场上堆放着的木梁突然嘟隆隆地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