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光……脱光……”一瞬间,她想起了刚才在钟路青年会馆里的一段段简短的对话,益尚那好似能读懂人心的眼神一直浮现在她脑海。乌黑的冰球锁定目标,猛烈地朝他背部袭来,只听见一声深沉的响声,冰球掉落在地上。看到他眼神突然变得粗野凶狠,文英顿时感觉到到他先前锋利的眼神绝不是开玩笑的。
“事情似乎比想象中解决得更快……”
笃笃,益尚左右转动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咧嘴一笑,笑容似冰锥般冰冷,就在此时,他迅速移动身子,转向已经在驱赶冰球到处跑的对手。只不过几秒的时间,他握紧冰球杆击中冰球,迅速地朝妄图逃跑的对手的小腿护具上猛烈一击,冰球场上乱成一团。
眨眼之间。对手甚至连木愣愣站在那里的文英也不放过,朝她扑了过来。文英只得一个劲儿示意不要过来,拼命扔下冰球杆,摘掉手套,撒腿就跑。最后她干脆扔掉安全帽,无缘无故就被拉扯进了群架中去。从围栏那边的坐席处传来一阵阵谩骂和欢呼声,以及裁判喧闹的吹哨子声,嗡嗡地在耳边响起,头顶上强烈的阳光十分刺眼。
这场比赛最终因为群体斗殴而结束,两队共12名选手,每人受到了20分退场的集体警告,这种集体警告前所未有。但是,益尚的手抓着文英的后脖颈,她无法逃脱,只好被拽着最先回到长凳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劲儿直喘粗气。可能是混战时受伤了,左边的胳膊处传来一阵阵刺痛,但是现在不是查看伤口的时候,益尚的眼睛一直盯着文英。
“你……”
笃笃,他汗如雨柱,从头上脱下安全帽,扔到一边,张嘴说道。正在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咚的一声,他的后脖领被人抓住,背部狠狠撞在了围栏上。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治厚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语气低沉地甩出一句话。益尚低头看了看治厚抓住脖颈的手,然后又抬起头看着治厚。
“你怎么能把比赛搞砸!”
他声色俱厉,再次质问。但是益尚只是闪烁着锐利的眼神,俯视着他,就在治厚再次呼唤他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大哥!”
“要么别叫我哥,要么把手松开。”
益尚瞟了瞟被抓住的脖颈,眼神凌厉,声音却和捉弄文英的时候一样透着股悠闲的味道。
“刚才的比赛,我们拼死追赶才把差距缩小到1分。”
“不管是一分还是两分结果都是输啊。”
“比赛都还没结束,你怎么知道是输呢?”
“在发现前面是悬崖的时候得及时勒马,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两人展开了一场神经战,没有硝烟却火光四溅,胜范不知何时来到他们旁边却无法阻止,又也不能光站在那里看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治厚身后的文英如同石化了一般,只是一个劲地眨巴着眼睛。
“大哥不就是那个哪怕明知道再往下走就是万丈深渊,也还是会一直往前走的人吗?”
治厚的话一针见血,此时的气氛如履薄冰,连这短暂的沉默里都带着一股危险的味道。这话是对即使知道是条不归路也不会退缩的益尚说的。而益尚则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像吟诗般慢慢地回答道:
“那说的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后面跟着很多人的时候当然不能去了,那可是悬崖。”
说完这让文英一头雾水的话,益尚微微扬起一侧嘴角,把治厚的手指一个个掰开。不明所以的心情让她不由地攥紧了拳头。突然,益尚拍打着治厚的肩膀转过了脑袋,目光正好和保持立正姿势,拳头紧握的文英相触。他就盯着她,说道:
“我反正是给你们创造了这个不分胜负的局面了,现在开始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嘴角噙着笑意,锐利的眼神一直锁定在文英身上,他接下去说道:
“……我还得好好拷问别人一番呢。”
听到了“拷问”这个词,文英一下子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可是,当看到治厚把安全帽和手套脱下来扔到地上,恶狠狠地转过身来对着益尚时,她一个激灵,浑身的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哦哦!”
“……”
对上治厚的眼睛,益尚双目微眯,眉宇渐渐皱起。
“洪近永是谁?”
“就是和金益尚前辈一起来的人吗?现在就在那边?”
“哎呀,就是那个小不点?”
“不错,就是那个长得小娘们儿似的家伙。”
叽叽咕咕,嘁嘁喳喳。文英只想默默无闻地在这里待上几个月,可是她的梦想已经随风逝去了。被益尚像拉一头牛一样的拉进冰球场的瞬间,她就已经深深地刻印在了同届还有前辈们的脑海里。
“比赛没有决出胜负,因此无法决定哪一队来接受风暴惩罚。”
胖胖的学科代表说道。他已经和治厚展开过一次唇枪舌战,不过在逻辑严谨、底气十足的治厚面前,他完完全全败下阵来。学科代表这一边一直拿着益尚前辈不是新生,不该参与比赛来说事,但是治厚一直主张,虽然比赛规定只有主力选手才能在场内比赛,但是谁也没有明文规定只有新生才能成为主力。他还反驳把到处都有的自行车带回来和一定把益尚带过来这两个任务本来就是有失公平的。
当然,事到如今学科代表也不可能再声称比赛是多么多么公平,也只能承认这个不分胜负的结果,因为在此背后存在的其实是微妙的民族纠纷。他担心因为这次的冰球比赛,绝对不可能消失的两个民族纠纷日后会愈演愈烈。
不管怎样,假如今天的冰球比赛没有因为集体斗殴而导致集体退场的话,就不会出现这个不分胜负的结局,而他们也就不可能有机会与学科代表面对面地争论公平性的问题。比赛最后体力透支的治厚队伍获胜的几率不足十分之一,由此可以看出益尚的平局战略虽然大胆,但是有着精准的判断力。
而另一方面,被益尚抓住把柄的文英除了不安还是不安。“好好拷问一番”的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使她完全顾不上感受逃过惩罚的喜悦。
“嚯!”
她混杂在同伴中,思绪混乱地移动着脚步,突然胳膊被身后的人抓住,文英惊讶得打了一个冷战,转过头才发现,抓住她胳膊的人不是益尚而是治厚。治厚露出一副为什么如此惊讶的表情,说道:
“你的胳膊好像……需要检查一下,让你吓到了的话,真是对不起了。”
从心底涌上了一种安全感,文英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见到的人是治厚还是因为抓住自己胳膊的人不是益尚。因此,文英愉快地笑了,眼里的畏惧也减少了很多。但是身后随之响起的声音告诉她,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谈完心了?那现在该和我解决一下其他的事情了吧?”
益尚双手插在口袋,站在文英身后,说道。虽然他的嘴角噙着微笑,但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治厚抓着文英胳膊的手,眼神里充满杀气。
“我相信你没忘记。”
“什么……事,我记不清楚了。”
文英踌躇犹豫着转身向后,尴尬地笑着,吞吞吐吐地说道。
益尚皱起眉头,心里很不满意。他在青年会馆里的时候就认出她来了。她就是电车里的那个年轻人。不,她就是他在闵大人家的柴房里见过的那个女人。但是在熙庭叫她洪君的时候,在她做自我介绍时说自己的名字叫做洪近永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明明眼睛看到的是个女人,电车里面发生的事情和现在的状况却证明了她是个男儿身。或许眼睛看错的失误也是有的,不管是在库房把他错看成女人,还是她和电车里的人不是同一个人,这些都无关紧要。益尚只知道自己在东京见过的那个洪近永现在正在上海。但是这个人竟然在京城明目张胆地以洪近永的身份自居,他想扒了她的伪装一看究竟,所以撇下手上的事情来到了这里。
但是,在剥开他的伪装之前,在一切都还没开始之前,眼前的状况竟让他觉得碍眼不已……李治厚竟然抓着她的手,这种热络的氛围让他心里很不舒服,这种心情真是……微妙而又荒唐。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治厚不是没有感觉到这种不寻常的气氛,他打开话匣子,只是想打破这瞬间的沉默:
“但是现在他正在和我讲……”
“不知道是什么事的话,你就别插手。”
益尚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治厚的话尾。他歪斜着转过头,视线定格在文英身上。
“只要知道的那个人跟我来就可以了。”
他的嘴角并未噙着他标志性的邪笑,眼神似开刃了的锥子般锋利,甚至还像是被什么心事给扰乱般,一把揪住了文英的披肩下摆。
“咳!咳!咳咳!”
文英的脖子被勒紧。在混乱之中,治厚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夹在两个男人之间的文英差一点就要晕厥过去。从刚才开始胳膊就受伤了,此刻更是被拽得脱臼了似的,痛得她动弹不得。脖子也被揪紧,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文英感到眼冒金星,头脑发晕。但是就在此时,她的救星奇迹般的出现了!
“哦哦!什么呀?为什么这样?放手啊!再这样下去,她就要晕过去啦!”
插进两个男人之间的胜范不敢冒犯益尚,只好揪住了治厚的胳膊。但是治厚十分倔强,他的手死死地抓着文英的胳膊,全然不顾手指的疼痛。
“啊,放开!让你放开!”
胜范看见文英变得苍白的脸,惊惶地喊叫道。闻言,益尚先放开了手。而文英的身子则骤然失去了平衡,不由地左右摇晃。胜范立马走上一步拉住文英,仔细打量并问道:
“洪君,你没事吧?”
胜范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入耳中,但她还是稍微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原来这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正在展开一场自尊心的斗争,而她被无辜地卷入了其中。
“她差一点就停止呼吸了,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益尚对旧制度高校的产物——例如“风暴活动”之类的完全不感兴趣。但他想好好拷问她一番,所以才跟来了清凉里,但是看到她想要试图逃跑,他感到有些气恼。而治厚则是发现文英被人抓到把柄,受到了威胁,便想要伸出援手。所以这么一来,本来就不和睦的两个男人之间的自尊心之战愈演愈烈。当然这些都是文英兀自揣摩出来的,男人的本能往往会引发莫名其妙的争斗,这连当事人都说不清楚,更别说文英了。
“你这家伙,治厚你真是,快放开那只手。”
胜范把治厚抓着文英手臂的那只手像掸灰尘一样掸开。益尚的眼睛散发着野兽般凶狠的目光,脸上泛出慑人的笑容。他微眯着一只眼,轻抬起下巴。令人恐惧的笑容使对方不禁胆战心惊,浑身颤抖。
“我想过了。”
一步,两步,他离文英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睛却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治厚,说道:
“比起在这里把你脱光,还是我们两个人面对面,气氛和睦地脱光比较好吧。所以,跟我来,我们,回,家。”
他的手掌用力按住文英的肩膀,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益尚几乎可以触到她的发梢,因此谁也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已经瞬间消失。
“啊哈,大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总是说些奇怪而又吓人的话呢?这个家伙,外表好看,下半身一定不如人意,您要是真的把他脱了,一准儿倒胃口。”
听到益尚的挑衅,治厚和文英都愣在一旁,胜范轮番地瞅了瞅三个人,这才站出去解围。他只是单纯地以为这两个原本就关系不好的人因为一时的气恼而对峙,所以打算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种一触即发的局面发生。但是下一秒,益尚就独自走开了,看着他的背影,胜范郁闷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喊道:“唉!什么呀?到底怎么回事啊?”,听到胜范的嘟囔,文英紧咬牙关。还要在学校里再待几个月,要避开益尚是不可能的。即使不复学,按他的性格,他也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她必须得知道他到底发现了什么,然后苦苦哀求他。拜托!就只要这几个月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似乎现在最管用的办法就是这样哀求他了。
下定决心的文英一下子抬起头,与治厚四目相对。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让你的心情变差。”
“到底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对不起。”
“你这是把对不起、打扰了挂嘴边了是吧。”
治厚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随即又消失不见。
文英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目前尴尬的情况,故意笑得很灿烂。
“你的手……检查一下手有没有受伤,不要放着不管。”
“哦。”
听到治厚关心的话语,文英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点点头,转过身去。她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紧紧握着拳头追上已经走到拐角处的益尚,心想,难道这段时间他总是出现在自己脑子里,困扰着自己就是因为这个吗?
“喂,洪君,一起走嘛,你这小子。你一个人绝对应付不了大哥的,绝对不行。”
胜范也随意地和治厚打了个招呼后就急忙跟着文英走了。
1932年4月9日星期六,京城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冰球比赛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