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他也就稍作释然。
只不过仍是缓解不了焦虑,睡眠不好,总是梦到自己死亡。各种惨状。醒来后,便问自己:为什么他要受此惩罚?谁该来为他的不幸买单?
他一遍遍地回想地下室被作弄的一幕,那张孩子气的脸在千百次的回想中越来越熟,仇恨也在胸中如风云翻覆。
他性格的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的,他自己还没意识,已经是另一个人了。潘悦说他像一片乌云,哪里有他,哪里就会下雨。
不过,潘悦并不讨厌他。似乎还有几分青睐的意思。她三天两头给他电话。也没什么事,就是流水账一样倾诉。因为是潘宁的姐姐,他倒也没摔电话。事实上,他一度还喜欢听她在电话里絮絮说话,她们姐妹的声线相差不大,他听着听着时常会恍惚潘宁在电话线那头。
但潘宁是永远不会那么多话的。即便是自我陶醉,他也知道分寸。
有一日,潘悦提到了潘宁,“宁宁20岁生日,妈妈想给她送点东西,我也有些买了没穿丢了又可惜的衣服想一并邮回去,她想穿也可,不穿的话送人也还体面,都是大牌。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取一趟?”
慕远去了。那是他头次造访潘悦的公寓。
门是虚掩的,他敲敲门,里面闷声传出极其不耐烦的“你还不快滚”之类的话。
他推门进去。好家伙,屋子可真够乱的,衣物、手袋、棉签、易拉罐、废弃面膜、团成一团的可疑纸巾扔得满地都是,吃剩的方便食品在茶几上散发异味,拖鞋门前横一只,沙发上又睡一只,触目惊心的是吧台下砸碎的几只琉璃小碗。在灯光下,流泻出可怜兮兮的光芒。
潘悦在卧室里抽烟,一股辛香的味道颇有点刺激的溜出来。
慕远将琉璃碎片拾起,走到卧室前,还未来得及叫人,一个枕头朝他飞了过来。他接住,说:“潘悦,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潘悦听出是慕远的声音连忙转过身,僵硬的五官在瞬间堆出柔美的笑来,“哟,稀客,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潘悦说中文,时常会摆出些中国特色的俚语,在异国他乡听来颇有几分幽默效果。
“你如果甩条帕子站在门口,很像那什么……”
“刻薄。不过你来得正好,刚刚约翰那狗杂种走了,我们大吵一顿,他说中国毫无人权……”
“小姐,我已经接够了你的情感热线,此刻就饶了我吧,我是来取衣服——”
“衣服?你的衣服怎么会在我这里?”
慕远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是耍我吧,你说你妹妹生日,你有些衣物要寄给她……”
“哎哟,”潘悦猛拍自己的脑袋,“想起来了,我是说过这码事。不着急,你坐,咱们先聊聊人权的问题。喝点什么?啤酒?”
潘悦站起来,扭动腰肢去取东西,她还穿着睡衣,银色丝质的,走动的时候,衣物从上到下,过水一样,泻出一滩凛然的波光。
他跟过去,说:“不喝。没时间。我拿了衣服就走。”
潘悦转过身,撅着红唇熟门熟路地摆出一副天经地义的女士优先的姿势,“易先生,你这就不绅士了。女士有邀请,你就算不愿意也要将就片刻。”
“真不喝。”慕远将易拉罐重新摆回。
“那么,来根烟,别跟我说你不抽,你不喝酒不抽烟,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这可不是一般的烟哦。”潘悦摆了摆指尖的烟,像特别热情的女主人,非要客人赏光一二才安心似的。
“不抽。我的人生本来没有意义。”
潘悦凑近他,神秘兮兮的,“我也时常觉得人生无聊,抽了这个,多少有点兴头,试试?不尝这个,你的青春就像没开放过。”
慕远凝神看她几秒,突然抢过烟,将烟头狠狠掐灭在烟缸里。
“喂,一支好贵的。你不抽也不必糟蹋我的东西吧。”
“啪”的一声,慕远狠抽了她一记耳光。
潘悦被打得踉跄了一下,目瞪口呆后,撒泼,“你打我?你以为在中国可以随便打人吗?我要报警。”
“请便。”慕远冷峻地说,“下次别让我撞到,撞到就不是耳光的事。”
慕远转身。
“喂,等等——”潘悦踌躇着说,“你是在关心我吗?”
“你找死我不管,请不要在我面前。”
潘悦扑哧笑了起来,“你拿把枪顶我头上,倒是可以直接去好莱坞拍片了,你演冷酷杀手挺适合的。罢了,我领你情好了,不过下次下手轻点,人家好歹也如花似玉的。来吧,找衣服。”潘悦扭身翻箱倒柜去了。
衣服一件件乱糟糟飞出来,慕远一件件接住。边说:“已所不欲,勿施与人。孔夫子的话你没听过?你不费心给你妹挑个礼物,弄些二手货去,是不是太缺德?”
潘悦白他一眼,愤怒道:“我生日是哪天她估计都不记得。我能想着给她东西不错了。”
“你做人这么失败?”
“你怎么不说她做人失败?慕远我跟你说,潘宁这种人就是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没一点温度的。我妈跟她打电话,她三两句就打发了,还能噎得我妈哭。父母离婚,能说都是我妈的错?慕远我跟你说个秘密,潘宁她10岁的时候被绑架过,那之后她整个人就变得奇奇怪怪了。我不能很好地形容,总之,就是,她对所有人都保持戒心,看上去倒比以前还客气乖巧了。她从不发火,不责怪,甚至笑眯眯看着你,但你就是没法跟她亲近。我到这边这么多年,她没主动给我和妈妈一个电话。”
“可以理解。绑你一次试试,也许比她做得还要糟糕。”
“敢情你真的暗恋我妹,怎么尽为她说话?”
慕远沉默,而后转移话题,“你确定这些衣服你妹穿得下?你这么胖?”
“易慕远,给寡人道歉,免你死罪。”
“好,你不叫胖,叫珠圆玉润。还没说呢,你妹真穿得下?”
“我算明白了,你拿张纸记下她的三围。”潘悦拎出一件蕾丝镂空小夜衣,冲他晃了晃,露出促狭一笑,“内衣尺寸要吗?听好了……这件新买的维多利亚的秘密我送给她好了,勾搭男人,所向披靡。她还是处女吧?祝她在20岁生日时完成成年礼。”
“胡闹。”慕远将内衣甩回去。
潘悦靠近他,一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将他的手抓到自己的睡衣结扣上,自己身体略后仰,摆出一个风情无限的姿势,“一直以为你是GAY,看来是我走眼,亲爱的,如果你性向正常,吻我吧——”
慕远将她的身体摆正,冷冰冰地说:“你没走眼,我是。”
他迅速卷好衣服,放在箱子里,说声告辞。潘宁眨巴着眼,说:“你为什么从不敢叫出宁宁的名字?”
慕远花了半天时间,给潘宁亲自做了一份礼物,用五个透明的长颈瓶各装了不同的种子,用丝带装饰好了,杂在衣物间。他想象着她把种子埋下的同时也埋下一份期盼的心情,而等到花开的时候,那惊喜就更大了吧。
多年后,与潘宁重遇,他却不敢问她是否收到过这样的礼物,究竟如何处理,种子有没有开花结果?
他不敢问。因为他的感情太重,落实后会伤害自己,欺骗却还能自娱自乐。在生命的残酷面前,阿Q一下总归好一些。
他的学分修完,提前毕业。野狼让他主抓国内业务,带他拜见利益集团的各个头面人物,摆明了金盆洗手。那些人自然不太乐意,大家都吃黑饭,系在一条线上才安全,但面子上也不好说什么,各自猜疑罢了。
回国前,野狼把慕远叫去家里吃饭。慕远说,不去了吧,我这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野狼说,你当我是文盲,吃顿饭怕什么。我们全家都不怕。
慕远知道自己甘心为野狼做事,跟他这份常人办不到的信任分不开。在野狼面前,他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点用的人。
南子亲自过来开门,走在通向屋子的鹅卵石小径上,她低声说,宁宁读研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南子习惯跟他分享潘宁的成长。给那边打了电话,会找机会跟他聊聊,凡给那边邮寄东西,也一律托他代办。慕远一直觉得,南子对前夫和女儿从未忘情。
“满好,她挺适合念书的。”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关键还是找个好丈夫。不知道有没有交男朋友呢?”南子一脸遐想的光芒,“其实我觉得宁宁比悦悦耐看。悦悦的漂亮是一目了然的,没有底蕴,可是宁宁经得住挖掘,认识越久,越觉得有味道,跟她爸一样。不过小时候,大家都说悦悦漂亮,搞得她很受伤。其实是,悦悦个性活泼,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
“她不会计较自己外貌吧。”
“哪里啊,她个性强着呢,不明说罢了。”南子叹口气,“都怨我,当初要把她带在身边就躲过那个劫难了。我三个孩子,最挂念的就是她了,也许是她不在我身边的缘故吧。我跟她讲暑假的时候办个探亲来美国,她说考虑考虑。”
“她……真要来吗?”慕远一凛。
“不会,我了解她,那么说,就是拒绝了。”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又仓促说,“你没跟你们同学联系吗?如果有宁宁的近况,麻烦一定要告诉我。也许是老了,关于子女的,都想听一听。”
慕远点一点头。看到南子擦了下眼睛,他突然很想问她是否幸福。她为谋求独立离开潘时人,可到美国后依然做全职太太。彼时她怨气冲天,此时她乐天知命。潘时人和野狼,在她生命中各扮演什么角色?
“哈罗。”潘悦迎出来,穿着件低领的印花连衣裙,一条珠链将一痕雪脯辉映得璀璨夺目。她单手叉腰,摆出一个模特造型,说,“易慕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个打扮你喜欢吗?小家碧玉型。”
“告诉过你,不要滥用成语;还有,不要为我打扮,我是GAY。”
“说句好话你会死吗?没学过哄女孩子我给你提供机会。”潘悦眨巴眼睛,凶蛮地说。
“不需要。”
“嘿。我不理你了。”潘悦转过身去。不过没走三步路,又掉过头,呱呱问他支持奥巴马还是麦凯恩。
慕远想,潘悦这种性格,活得可能平庸,但绝对不会抑郁。
野狼的儿子毛头已经8岁了,这个小家伙正处在叛逆期,对母亲的唠叨总是摆出气鼓鼓的模样,但是大人们讲话的时候,他总爱捧着脑袋认真倾听,偶尔会插嘴点评时局。他最经典的表述,就是认为上帝是个老牛仔,在天堂里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有无数的拥趸。而美国是他最强有力的后援团。
南子怪野狼老当着孩子面看电视新闻误导了他,野狼却不以为意,对儿子的言论一律大加赞赏。
毛头对爸爸要比妈妈依恋,大概是爸爸经常出差的缘故。据说小时候,由爸爸抱的时候,他拒绝其他任何人包括母亲抱走他;长大后,爸爸出门超过三天,他就会在黄昏的时候坐在大门口等,双手托住下巴,目光丝丝缕缕伸向远方。
“爸爸,我要飞,我要飞。”毛头吃饱了,站到餐桌上,张开双臂,脸上闪烁着梦想的影子。
“飞吧。宝贝。”野狼站起来,双手托起。
毛头毫无迟疑地蹦过去,被他爸爸紧紧抱住。“毛头,你的人生会像鲲鹏展翅。”野狼说。
“什么叫鲲鹏。”
“鲲呢,是神话里一种很大的鱼,它可以变成鸟,就叫鹏,鹏也很大很大……”
“有多大?”
“嗯,它的背有好几千里,飞起来,像云一样把天空都要遮蔽了……”
“你们还吃不吃饭?”南子拍桌子,对丈夫瞪眼睛,“你再这样宠孩子,以后怎么成才?一点规矩都没有。”
“妈,我只是想飞到中国瞧瞧……你们不是说我是中国人吗?我还没有去过呢。”
潘悦碰碰慕远,“看着这一家子,油然而生结婚的念头。你有没有?”
饭后,野狼对慕远说,今天你住下来,房间已经给你收拾好了,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依旧是在书房。野狼将集团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各人性格、脾气交待给他。“……有了小毛头后,我就萌生退意,不过陷进去了,想退很难,人家来威胁,官方的、私人的,总有办法给你惹麻烦。还不直接冲着你,冲你老婆孩子来。我这几年,尽享天伦之乐,不知为什么,越来越有罪恶感,越来越胆战心惊。我特别怕我太太、儿子知道我以前的事,不想看他们幻灭的表情。你明白吗?我吃什么苦遭任何罪都没问题,但我不要自己深爱的人因我的原因而悲伤,甚至以我为耻。想当初我们用无赖的手段要挟潘时人的女儿,现在怕是要遭报应……”
野狼默默垂下头,毫无当年枭雄的风采。慕远觉得他真的是老了。家庭改变了他太多。
“我知道让你承担起这些,为难你了。但我信不过别人。老六、老八跟了我好多年,可一个太贪,一个太花……人如果有明显的弱点,就容易被控制。我知道他们盯着接班人的位子很久了,这些年因为不满意我栽培你,已经阳奉阴违,打着我的旗号在外面为非作歹。这两个人,虽然是自己人,你要提防。夜来香、世纪安泰是老六一手打造,里边都是他的人,尤其是那个李元春,很滑头,恐怕不服你的管教,你过去后,切忌妇人之仁,杀鸡骇猴,把规矩立好,把权威竖起。”
慕远跟他谈条件,“毒、赌、黄三块我不想做。这种东西再做下去,就是自掘坟墓。挖的还是祖宗十八代。不要以为所有官员都见钱眼开,贪赃枉法。我们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可以正经做点生意。”
“我也动过此念,可是难啊。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
两人就业务之事洽谈良久,最后慕远冷不丁问:“我母亲是谁干掉的?”
野狼沉默片刻,用息事宁人的语气,“算了,人死不能复生,杀来杀去何时是个头。我们现在军心不稳,内部不团结,私人恩怨稍后再议不迟。”
慕远道:“你让我做什么事我答应你,但我要做的事你也不要干涉我。”
野狼摆摆手:“你去吧,我反正什么都不知道。”
慕远离开时听到远处教堂的钟声敲了12下。他正低头拉自己的房门,门从里边开了,潘悦站在面前,穿着上次他在她家看到的那件“维多利亚的秘密”。
“你怎么在这里?”慕远微微别过头,“还是我走错房间?”
“你真虚伪。”潘悦打个哈欠,“我服了你们,两个男的有什么好讲的,还讲那么久。我已经睡过一觉了。进来啊。没错,是你房间。”
“如果是你睡错房间,请你——”
潘悦哀怨楚楚地望着他,说:“你真的这么铁石心肠吗?我有那么让你望而生畏吗?”
“潘悦,我说过,请你不要糟蹋母语。”
“叫我悦悦,或者潘,你会自在一点。别紧张,别害怕,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潘悦拉了他一把,将门关上。橙黄的水晶光泽碎碎地散了一地。慕远说:“潘悦,别胡闹,换衣服回你房间。”
“我是不胡闹。”潘悦贴紧他,双手摩挲他的胸膛,“这没什么可怕的,很简单。我不信你不想。”
慕远阻止,艰难说,“我不喜欢女人。”
潘悦咯咯笑,“别装了,我知道你的事,爸爸告诉我的。”
慕远愣了下,然后用力推她,潘悦吃惊地踉跄了下,稳住后,说:“那又怎样?你就因此失去所有人生的快乐吗?”
“那也用不着你可怜我,你的可怜让我觉得我连猪狗都不如。”慕远冷笑一声。
潘悦仰起脸,一只手搁在慕远肩上,另一只手轻抚他的下颌,“慕远,我爱你。”
“开什么玩笑?潘悦,你是不是过分了一点?”
潘悦眼睛眨了眨,“我以为你会说我勇敢。我不在乎你这样。我愿意冒险跟你上床。”
慕远感觉她简直不可理喻,“你活腻了吗?”
潘悦笑笑,拿出一片安全套,“你可以用这个。”
“那也并非百分百安全。只有95%的可靠性。你不要以为这个几率很高,可对每个个体来说都只是唯一。”
“冒险冒险,冒的就是险,没有风险的人生还是人生吗?我做个布娃娃在家里烂掉算了。其实,我已经想过了,如果我不幸是那5%,那索性我们就在一起,至少你也不会那么孤单。每个人都会死掉的,我也不想重于泰山,只想做轻飘飘的羽毛,我觉得这笔交易值。”
慕远虽然认定她头脑在发热,但还是为她的话震动,一时之间竟然不能成言。潘悦在他的沉默中果断地亲吻他,明眸皓齿地说:“别这么僵硬,放松点嘛,我妈妈当年就是这么勾引我爸的。宁宁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以前是部队的,很死板的一个人,对谁都不苟言笑,可还是被我妈妈搞到手。”
“小心你妈揍你。”慕远艰难推开她,他必须承认,女孩子的口腔温暖而芬芳,他不是不喜欢,“悦悦,跟我上床没那么容易,你先把大麻戒了。”
“嘿,”潘悦说,“你还拽上了,要跟我挑三拣四。”
慕远含笑,“是你主动的,我何必降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