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的梦讲给潘宁听。“你实在应该让我吃完再把我叫醒的。你难得做一次饭啊,什么荷包蛋、香椿炒鸡蛋、溏心蛋、鸡蛋羹、蛋饼……吃完这一顿,我今生就不必再吃鸡蛋了。”
潘宁大笑,“原来想吃我做的饭啊。简单,中午我就来做。跟你说,我的厨艺早不是蛋炒饭的水平。”
两人说笑一阵,慕远问,“宁宁,想回家吗?”
“怎么说这个?”潘宁顿了顿,轻声道,“说不想不对,但跟你在一起,也觉得没什么不好。我老会想,你要什么事都没有,该多好啊。我们就可以结婚,大把美好的日子等着我们。”
“……是我对不起你。”
“算了,我已经想好了,你要判刑,我就等你。你总是要出来的,我们也总能在一起。慕远,你不要连等待的机会都不给我。”
慕远凝望她,心头一阵酸涩。
雨时断时续,总也停不了。潘宁想给慕远做饭,买了菜回来,结果发现厨房用具缺得实在太多,加之心情也不算太好,还是作罢。
坏心情跟雨势成正比。出不去,难免胡思乱想,一想,心情就烦闷。晚上,潘宁早早入睡了。
雨瓢泼着,好像天空受了委屈,哭得一塌糊涂。哭得潘宁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她迷糊中也做了个梦,好像自己老记挂着要见什么人,一路走一路走,居然潜到了医院。推开一扇门,她看到病床上躺着个被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人,粽子一样,毫无裸露的缝隙。她很难过,轻轻唤,唤的是谁的名字事后也记不清了,总之唤了好久,也不见他醒。她以为他死了,趴床上大哭。忽然,脖子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挣扎着抬起头,发现病人已经扯下了脸上绷带,居然是慕远。慕远冷冰冰地说,你爱的是他。“不是的,我只是来看看。他毕竟是我前夫——”她无力地辩解。“如果你爱我就证明给我看。”慕远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怎么证明?”“我们不能同生,就同死吧。”慕远说完这句话,眼睛炽热起来。潘宁一阵瑟缩,也说不清楚害怕什么,是慕远的冷漠,还是对死亡的恐惧?正不知如何回答时,病房的门被一脚踹开,父亲和唐末举着枪进来。父亲说:“放下她,不然开枪了。”慕远与他们僵持,慢慢松了箍她脖子的手。她拼命跑,刚跑到门口,就听砰一声,她扭过头,看到慕远胸口中枪,血流如箭般喷溅出来,他望着她,说,“好,这,就是,你给我的爱。”说着,缓缓倒地。她惊叫一声,醒来,发现出了一身冷汗,而心依然在胸膛猛烈搏击着。
窗外雨潺潺,古树在风中摇曳,参差的树影落到她身上,像有形的重物般压得她胸闷。她坐起,打开灯,闷闷想,那个开枪的到底是谁,只是再想不出。
这,就是你给我的爱。她再次回想梦里的情景,只觉惊心动魄,并彻骨悲凉。这三个人给了她人生旅程致命的创痛,却都是她深爱的人啊。爱与恨、宿命与抗争奇异地纠结在一起,似乎必要以死来句读。
潘宁再睡不着,起身至窗前,手指顺着蚯蚓般的雨痕一路蜿蜒,然后将脸贴到冰凉的窗上。透过窗子,她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水洼地上映出一方窗格的模样,其上泄着一汪温暖的光,潘宁看了看钟,将近午夜,但慕远还没睡。
她觉得有必要跟他谈谈,披上衣服下楼。
她在他的窗前停住,看到他正伏案写着什么,好像写得不顺利,地上已经滚了好几个纸团。
他在写什么呢?潘宁不得而知。撇开8年前的记忆,慕远对她来说,一直陌生。她对他的爱全凭本能。
她提起手,准备叩窗。见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又不想打扰,就贴着窗子看他奋笔疾书。
他的思路似乎终于连贯起来,笔尖在纸上咬出刷刷的声响。竖立的台灯给他半边侧脸镀上黄铜似的光,使得五官更加坚硬与冷淡。潘宁像观画一样认真揣摩,再次觉出两人之间的距离。8年后的他就像夜色下的海洋,而自己是一叶孤舟,她妄图驾舟梳理他的脉络,了解他的版图,又如何可能,搞不好一阵浪头就把自己吞没了。
她越想越冷,直至被寒气逼得打了个喷嚏。
他迅速抬起头,灯光印亮他一张讶异的脸,像火边一条懒洋洋的蛇被惊醒,他大步流星地过来。
仿佛时光倒流,他与她隔窗而立。窗子被雨雾抹得氤氲一片,雾气后是彼此模糊动荡的脸。
她在这张脸上看到8年前的卑微与守望,无言与无奈,纠结的心头忽然擦出奇异的热来。那里边有对往事的补偿,更多的是对爱情不死的信任。她相信凭着爱可以销蚀一切冷漠与距离,她相信他终究会向她袒露真实的自己。
她微微笑了笑,在窗上哈了口气,用指尖写字。比划像在他脸上割开,他破碎的脸便在字迹下一点点清晰起来。
Love。她写了个英文单词。
他也伸出手,在字母前后,分别写上他和她的名字。
她将额头抵到玻璃上,亲吻他的名字。他伸手一点点勾勒她的五官,在她的唇线上久久流连。她眼睛湿湿地望着他,像叹息,像夜露,叫他想起他们月夜下的初吻。他心旌摇曳,缓慢凑过去。
一个隔空之吻,带着玻璃的冰凉与坚硬,他想,他们的因缘,也就只能这样了。
她猛然退后,小跑几步后,砰地将房门撞开。雨丝随风潜入,捎带清凉,难消情热。
“把我拿去吧,我是你的。”她攀住他的脖子,喃喃说。
他身子僵硬,她却拥他更紧,他感受到她的柔软和灼热,还有她的鼻息,温暖地渗到他的骨头里去,大片大片消融着他的理智。
他忆起上午的梦,想豁出去,唇在她脸上颤抖地攀爬,还是在唇边艰难止步。
她踮起脚,想主动吻他,他却费力地偏过头去。那一偏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他希望她理解他的迟疑,又知道这永不可能。
“为什么?”因为被拒,她有点羞涩。
他说:“我是没有未来的人。不配享有。”
“我不在乎。”
“你会在乎,你一定会的。”他几乎是喊。
“不,我结过婚。贞操什么的,没那么奇货可居。慕远,我爱你,所以什么都不在意,哪怕之后天崩地裂。”
慕远捧住她的脸,定定看她,那目光让她觉得奇怪。
有热望,更多的却是悲凉。
让她想起妈妈教她唱的一首歌,什么时候看总是远远的。
以及玻璃的质地。
“你确定吗?”他沙哑着喉咙说,“后果也许会很严重。除非你爱我到——无论生死,都愿意追随。”
潘宁困惑。
就在这踌躇的当口,他松开她,说,“原谅我。”
潘宁无措地垂着手,背过身去。
他站在廊上,看她一步步上楼。每一步都在显示沮丧,每一阵沮丧都在捶打他的心。
“去岛上吗?”眼看着她踏上最后一级,他张口说。
她看着墨色的天空,一阵眩晕,“现在,这么大雨?”
“敢吗?”好像在挑战她的意志,他加重口吻,“敢不敢?”
她转过身,用一个夸张的微笑回答了他。
他们换好衣服,披上雨衣,悄悄出门。
虽然下雨,温度不算低,空气里都是植物清新芬芳的气息。
村子在沉睡,连狗吠都没。路灯下的水洼里安静地停泊着树的倒影。潮湿的雾气灰蒙蒙地笼罩村子,飞檐雕栋在雨雾中影影绰绰。
码头上泊着一溜船,慕远挑了一只,转身拉潘宁上船。
桨划开波浪,船欸乃一声晃晃悠悠前进。村落,码头,渐渐远去。四周都是茫茫的雨雾,而江面水纹交错传染,仿佛无穷无尽。
潘宁觉得很不真切,好像在梦里。醒来的时候,用什么凭依?她暗自决定留下点什么。
岛上真的种满了香蕉,长而阔的叶子交错伸展,把天空挡了个密密实实,外面大雨,里头充其量小雨而已。走在里边,能闻到干净的土腥味道,南国潮热的空气并不因为雨而有所收敛。
潘宁觉得肌肤绷得难受,索性脱了雨衣。她顶着窸窣的小雨,行走在田垄间,对香蕉如同令箭一样垂落的花表示惊讶。慕远跟她普及品种、习性等科学知识,间或回忆往事。气氛安详,弥漫出时间的芬芳。
“这儿有香蕉!你看!”潘宁欢呼。
“没错,活着的香蕉。”慕远抬头看看,用旧事取笑她,“要不要近距离观赏?我可以抱你。”
慕远将手电交给潘宁,蹲下身,抱住她的双腿。潘宁一手搭在慕远肩上,一手摇摇晃晃去够花梗。
香蕉花颜色深红,质地坚硬,嗅闻无香,长得很像荷花的花骨朵。花谢的同时,周围便会簇生出弯弯的香蕉,好多个热热闹闹又井然有序地挤在一起,像兄弟姐妹,特别可爱。潘宁觉得他们像有生命似的,很有给他们起名字的冲动。
两人继续找香蕉,对潘宁来说,好像回到当年,在慕远家翻南瓜叶子,突然发现一个硕大的南瓜,心里头溢满纯粹的欢乐。而慕远,在边上,为她的欢乐而欢乐着。
“要不要摘一把。你是客,摘一把没关系的。”
“嗯,好吧。”
慕远抱起潘宁,潘宁伸着右胳膊努力去够。香蕉长得太扎实了,单手掰不下来。她便用双手去拽。上身腾空,手上用力,劲道全部归到慕远身上。随着花枝一阵乱颤,两人扑通一声双双落地。
好在土质早被雨泡得松软,并不疼,只是泥泞,两人都摔成了花猫。
他们互相取笑,觉得还不尽兴,又抓了泥,给对方抹。打打闹闹间,突然都不出声了。
潘宁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好像非常委屈似的。慕远脱下自己的衣服,一点点抹掉她脸上的泥。然后扔了衣服,手颤颤悠悠游到她温暖的脖颈,环绕一圈,触摸她飞翔的锁骨。
她的衣衫早被雨淋湿,黏踏踏地贴着身体,映出一块块肉色的肌肤与白棉胸罩兜出的沉甸甸的胸部。他的呼吸一下抽紧,记忆飞回到8年前,他看到她落水后湿漉漉的衣衫下青涩抽芽的身体,又想起病重中百爪挠心地探索她的身体而不得,体内如遍洒火种,从情窦初开的青春一路蔓延过来。
潘宁敏感到他的犹豫,抓住他的手,压到自己的乳房,就那么桀骜不驯地望着她。
这只手一下点燃引信。他喉结滚动了几下,低吼一声,突然进攻。他包裹住她的乳房,好像估了估大小和质地,就从衣襟下摆侵入,几乎是粗鲁而急迫地摁揉。那种柔软和坚硬是他未曾体验过的,他觉得自己要在掌下方寸之地爆炸了。
在她的帮助下,他从袖子里抽掉她的胸罩,剥下她裙底的内裤,此刻她与他只隔了一条薄而透明的裙子了。他望着那具若隐若现的躯体,用手指从上到下勾勒,又用唇梳理一遍。
他掰开了她的腿,凑过去,嗅了嗅,再用指尖摸索,甚至尝了尝,带着探索的好奇。
最后,他将整张脸栖息在她胸口。隔着一层布片反复亲吻她的乳头,直到乳头若小荷尖尖,在衬衣里呼之欲出。他的表现是这样青涩动人,她从未体验,只觉全身的骨头在他奇异的动作中一根根销蚀,化成了一滩又一滩的水。
她颤栗着,没有实际接触,却达到高潮,而他也在她的满足中一泄如注。
他们拥抱着躺在雨衣上。蕉叶掩映中的天空依旧深沉,雨点沿着叶缘淅沥打在他们身上。
好像在梦里,怕梦醒后一场空。他们略微平息后再度拥抱,抚摸,交叠,翻滚。像两只盲目挣扎的兽,就算斗得血肉模糊,依旧不得其门而入。
“为什么,即便是这样仍觉得你很遥远。”
“不,是你的。只有你。你看,它喜欢你。”
“你害怕不能给我未来?傻瓜,除了你,我还需要什么未来。你要为我好好活下去。答应我。”
“我以前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连爱情都是奢侈。可是现在,心里很满,很充实,我终究是抓住了点什么。”
慕远感觉自己在飘,身子越来越轻,像烟,像灰烬,要去那遥远之地。
想到会永远见不到潘宁,他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是暖的,有着人间的温度。他大口喘气,“听着,宁宁,你明天就回家。我让阿贵送你。”
“我不。要走一起走。”
“好孩子,你不是不想我死吗?要想利用政策,你必须回家,而我找最近的派出所自首。”
“我们一起去找我爸。”
“那就迟了。他们在监视我,我知道的。我越早自首越好。而你及早回去后,可以帮我咨询你爸。”
潘宁迟疑着,“你会不会是想抛弃我,一个人逃走?如果你真的想逃,我们一起走吧。你总归需要人帮你做饭洗衣服什么的。”
慕远捏了捏她的鼻子,“傻孩子,又不是在拍武打片,亡命天涯很让人向往吗?赖昌星都引渡回来了,我逃哪里去?”
“你犯的错会很严重吗?”潘宁无比彷徨,“我总是不定心,好像这一别,就再见不到你了。我非常非常恨你,你为什么要糟蹋自己啊。”
慕远微弱地笑,“严不严重都是犯了错。犯错都要付出代价。不过,你别担心,我们总会见面的。你想想,我们分别8年,不也见了吗?”
“可是我没等到你就结婚了。”
“结不结婚我都爱你,做不做爱都是爱。形式不重要,把彼此放在心上,就等于天天在一起。听我话,回家,不要胡思乱想。明天,也许我不能送你。你知道,我怕我会留下你,你一定要比我坚强。”
他们回到船上,雨已经停了,一轮淡月在云雾里显山露水,若毛边纸一样,有着粗糙的轮廓。船橹一片片绞碎月光和岛的倒影,向生活的别处远去。
潘宁在水声中回望越来越远的小岛,泪水哗啦啦涌了上来。岛就在这泪水中加速沉沦,也许等到天亮就倏忽不见了,只成为日后漫长日子里一个突如其来的恍惚。
她终究是两手空空,来去之间,没有拿到一点留存。
4
慕远已经不知道是如何从野狼那里回去的了。他的脑子就像一幕电影放到了最后,出现满屏的黑和一个雪白耀眼的“完”字。连送别的背景音乐都没有。
他回到公寓,关上门,坐在窗前,根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醒过来时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如果不是饥饿、排泄等生理需求,他可以一直僵坐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要受这样的惩罚。妈妈说,路生,妈妈走后,你面前是一片浓黑,但你要挺下去,总有一天会迎来曙光……他想说,不,他们现在把最后一丝光亮都堵上了。我活着是为了死,我毫无意义。
他打开窗户,仰起头,加州秋高气爽,天蓝得不像真实。他哆嗦着爬上窗台,想,什么都不要想了,跳下去吧,一了百了。只要几秒钟,很快,连疼痛都顾不上就到了天上……
他闭上眼,正要纵身一跃时,屋里铃声大作。他没去接,但铃声干扰了他的心神。野狼的话又回荡在他耳边。他说:我们只是被命运打了一拳而已,这一拳是很重,把我们直接打趴下,可是,我们究竟能不能站起来,让命运那个老家伙惊讶一把?别人我不能打包票,但我觉得你能……你说你没做错什么,是啊,什么都没做错,却用死惩罚自己,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慕远,你的人生不是没有希望,不是没人看得起你,我告诉你,我就看得起你,带你来美国前,我已经知道你得了这个病,但我不怕,也没动摇过培养你的信心……最后,我跟你说,这个东西在这里并不可怕,有药可以控制,美国已经不死人十几二十年了,那个篮球明星叫什么约翰逊的不照样打了十多年的篮球?我知道你现在这段日子会比较难挨,但你终将会挨过去的……
他从窗台爬下来,接起电话,是潘悦间关莺语一样娇滴滴的声音,“HELLO,我是潘,接到我的电话是不是有点惊喜?嘿,别窃喜,我没有喜欢上你,我只是想问你会不会开车,我明天想去约塞米提,一个人开车未免太累,想跟你轮班。”
他说,抱歉,没空。挂了电话。
他的确没空,死亡的阴影时时环伺,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他希望过得充实。
渐渐地,他开始习惯死亡追在屁股后头的日子。每天清晨睁开眼睛,他会对自己说,恭喜你,又活过了一天。
除了学业,除了野狼的业务,他开始关注自己的同类。有一天,他忽然悟到,他的日子,其实跟其他人的日子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其他人不也都在死亡的掌控下,随时要准备无常的造访?只不过,在他这里,死亡如明镜高悬,而别人那里,死亡躲在暗处,比较说来,他比别人有着更大的主动权,因为懂得生命的易逝,对时间开拓的深度要远胜于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