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末也想消消停停地把婚结了,可是那帮家伙似乎算计好了存心跟他过不去。
一早,他接到齐泰龙电话:唐sir,有情况,我那哥们说,赖强今天要去码头。是不是出私货,眼下还不清楚,得盯吉祥饭店那边。我知道你今天大婚,要没物色到可靠人选,我顶你。你放心,他们今天有的忙,根本顾不上我。再说,我天天蹲屋里憋也憋死了……
唐末想,吉祥饭店的事还只听了他一面之辞,也不知跟走私到底有无关系,还真不宜大张旗鼓惊动他人,只好让他蹲点去。
他们留了些暗号商量好应对方略,才各自行动。
唐末去了趟口岸,看到赖强跟海关查验科科长孙大海以及商检、检验检疫的几个科级领导在会客室喝茶聊天。
赖强眼尖,从门缝看到他,连忙招呼,“唐科,恭喜恭喜啊。”他递给他一支烟,“海关这么不人性化,你今儿结婚还要值班?”
“赖总不也忙得很吗,周末也不休息,亲自跑码头。我说,叫你手下几个马仔跑腿不得了,什么货还劳你大驾。”唐末叼起烟,赖强给他点了,说:“香港那边发来的,重要不重要也就那么回事,主要是好久没来码头拜见朋友了。这次我们宁远获得免检企业,还得感谢海关支持我们工作啊。海关现在出台一系列加快通关速度提高通关效率的政策企业界都叫好……唐科,坐一坐,喝口茶?”
“我哪里坐得住,取点东西就走。”
其余几位也上来寒暄恭贺一番,唐末方跑到查验处,看到就小宋在,问:“宁远报什么货?”
“电子配件。不多,十来个箱。”
“他们现在免检了,不开箱查了吧?”
小宋瞄了瞄外边喝茶的科长,“估计不查了。不然不说咱们出尔反尔?赖强刚刚给口岸各个部门都送了几箱子进口水果。东西不多,情面难却,都收了。我说你不今天结婚吗怎么突然来了?”
“我有东西落这里,马上就走。”
回去的时候,唐末想,万一吉祥饭店来了卡车司机,那这批货到底查不查?别说宁远现在已经是免检企业,就算不是,他也没有权利指挥现场关员查,这件事总要找个可靠的领导汇报?
找谁呢?他的顶头上司侦查处副处长老许?老许人倒是好人,但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工作嘛,谋生之道,领导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不触犯底线,永远可以马马虎虎,随随便便。把这事告诉他,他一定会说:唐末,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啊,你有什么证据吗?要是查出来没问题,不是被人戳鼻尖骂吗。再说,宁远作为G市风头最建的企业,跟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打得一团火热,人家总裁李元春跟咱们时人局长也是好朋友,你说咱犯得着惹这种没影子的事?
如果跟他再辩驳几句,他还会抱着他的大号搪瓷茶缸语重心长地教训他:“小伙子,我当年也跟你一样血气方刚,渴望着破个大案,建功立业,但是啊,我实话告诉你,我跟头跌了一个又一个,到现在,一把年纪还只是个副处,别的不干实事善于钻营的一个个都窜上去了。江湖险恶,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老老实实呆着吧。”
唐末一直觉得,跟老许谈话,就好比找盆冷水灭自己的火。自讨没趣。
那么潘时人?
潘时人曾在海边野码头,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让野狼现出人形,不管他后面有什么样的背景,哪怕通了天,也要揪出来,他这乌纱帽宁可不要。
可是,不知从几时起,原先铁面无私、清正廉洁的潘局开始接受宁远总裁李元春的宴请,两人都爱钓鱼,周末的时候,时常相约海钓,他那根价值不菲的钓鱼竿就是李元春送的。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不是一般的关系。
潘时人变质了吗?还是就真的只是跟李元春特别投缘?
你小子别太天真了,生意场上,投缘不投缘的,不就是策略嘛。那么该冒险向他求助吗?
唐末脑子一团浆糊,没法回答自己。
他给齐泰龙打电话:“有情况吗?”
“还没有动静。”
“我去了码头,赖强确实在。但会不会如他所说,只是联络感情?”
“不会。按我的经验,他不会没事过去瞎转的。你等着,也许司机一会儿就到了。”
10点,唐末接到刘影短信:接到宁宁。
10点半,齐泰龙给他电话:已经陆续来卡车了,有戏。
11点,他见了宁宁一面,匆匆赶往吉祥饭店。
1点半,他找到齐泰龙,齐泰龙的车子掩在一个修车场后,是个绝佳的位置,不仅能清晰地看到吉祥饭店的后院,若被外面的人注意到了,也只会认为是来修车的。
齐泰龙将高倍望远镜交给他,说:“进了3辆载重20吨的大型卡车。都是陆续到的。或许待会还会来。”
唐末估摸着10来个集装箱,装个两三辆差不多也够了,这批货是不是太少?
不过,这是他们免检后第一次动作,恐怕也不敢一上来就来大的。
“司机都是哪的?各个销售点来派来接货的?”
“不是,他们应该是个涉黑团伙,受雇于宁远,只管吉祥饭店的接货,事后抽成。这帮人都是亡命之徒,要有风吹草动,什么都做得出来。”
又一辆卡车轰隆隆开进去,扬起好大的烟尘。唐末对着望远镜,烟尘散后,车窗一个侧脸在镜头里掠过,他认出是谢福成的手下——六指。
这批货肯定有问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老许不会多事,孙大海也不值得信任,事到如今,他只能赌一把潘时人。
他拿过手机,要拨潘时人的号码。
齐泰龙眼明手快夺他手机,“干吗,你要把我逼到绝路吗?所有人都可信,潘时人不能。”
“我相信他。你的安全我来担保。”
也许是唐末脸上的凛然正气震慑住了齐泰龙,他慢慢把手机摊到了他面前,“唐SIR,那我相信你。”
唐末立即跟潘时人汇报情况,包括,他和齐泰龙此刻在吉祥饭店蹲点。
潘时人没有太多沉吟,吩咐道:“知道了,我会通知查验科。你赶快回吧,宁宁在等你。齐泰龙跟你一起走,一定要保护他的安全。我会找人过去顶替你们。”
齐泰龙却不肯走,他还是信不过潘时人,他要等在现场,监视卡车司机,也监视潘时人派来的人。
唐末说服不了他,只得先回。
宴会本来只定了三桌,可是被李元春一招呼,乌泱泱来了一大帮人,包括市里主抓经济的副市长王宁生,市纪检委书记林雄,公安局副局长左天,G关副关长肖梅,席面立即增至十桌。李元春带着他的公关经理迎来送往,左右招呼,俨然做东的派头。到这个时候,唐末才知世纪安泰酒店的总裁也是他。
唐末原来设想的简单节约型婚礼在李元春的干涉下彻底泡汤。司仪请的是市电视台的名主播,幽默风趣,又善煽情,眼泪鼻涕齐下,笑声哭声同在,把气氛炒得一浪高过一浪。
终于挨到了敬酒时间。潘宁出去补妆,潘时人偷偷把他叫到旁边包间,说:“现场来信了,十来个集装箱搜了个底朝天,票票正常。赖强在现场闹呢。孙大海表示很尴尬。”
“怎么会?”唐末惊诧。
“你确定齐泰龙没在耍我们?”
“怎么可能?他没这个动机。他被开除了,赖强在找他麻烦,他想将功赎罪。再说销售凭据可以证明,宁远确实存在走私行为。”
“你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宁远的苦肉计呢?陷我们于被动,下次就不敢再做他们文章。”
“你是说齐泰龙是假除名——”
“这次的事,我会跟李元春打招呼。你看好齐泰龙。……小伙子,别沮丧,下一票,只要有问题,我们还接着查。”
潘时人先出了包间。唐末连忙给齐泰龙打电话,却久久打不通。难道这次真被齐泰龙耍了吗?
妈的,齐泰龙根本就是个混混,不值得信。唐末气得一拳头砸向墙壁,又痛得连连甩手。
小潮开门进来,看到了他一个人抓狂的样子,“潘局说,你有事要先走?”
“啊?哦,我正不知如何跟宁宁启口,你帮我好好劝劝。今天局里有大活……”
“我上次听你们同事诉苦,说你们缉私警察女朋友都找不到,当时不信现在信了。快去吧。”
唐末甩掉领带,换上来时穿的那身行头,溜出了酒店。
摩托车咆哮着直向国道扑去。宁宁是完全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齐泰龙。一定要见到齐泰龙,那小子胆敢耍他的话,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骑了半路,手机在腰间震动。他摸出来,听得齐泰龙在里头微弱地喊:“唐SIR,我,我不行了,他,他们派人追杀我。那个人左手,六,六个指头……”
“你在哪里?你挺住,我马上过来。”
“你,一定要,要把宁远的后台揪,揪出来,潘,潘时人有嫌疑……我,死不瞑目……”
“你在哪?说呀!”唐末大吼。
里头哐啷一下,声息全无。
唐末加快马力,已经飚到了最高档,他在风里飘,云里穿,知觉全无。不知多久,他感觉眼睛辣辣的疼,用手抹抹,发现脸上全是泪。
2
唐末一夜未回,父亲也一夜未回。潘宁担惊受怕到东方破晓才合上眼睛。
在稀薄的睡眠中,她梦见了母亲南子。母亲对她说:“宁宁,你会后悔的,从嫁给一个缉私警察起,你的生命就注定不会平静。而你完全可以避开这一切。”
“可是,我有了他的孩子。”
“你扪心自问,你爱他爱到足以包容一切,牺牲一切?”
“妈,现代人的婚姻不需要爱那么深。只需要一个难以推脱的理由。我的理由就是孩子。我制造生命,就要为生命负责。”
“如果没有足够的爱,你怎么负责呢?”母亲叹了口气。
潘宁质问:“妈,你想说,你对爸爱得并不深?所以抛弃了我们。”
“不,”母亲一阵难堪,“我对你爸的感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潘宁冷笑一声,“那么爱情,难道就是好逸恶劳?果真是这样,爱情大概会像速食品一样廉价。你给我竖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宁宁,你有这么恨妈妈?”
“我不恨。我只想说,我会尽职做好母亲,至少,给我的孩子安全……”
潘宁心头抑郁,忽然被一股强力冲击,痛醒过来。
唐末正埋在她胸前,一张胡子拉茬的脸冷冰冰地贴着她的肌肤。他没有换衣服,旧夹克上和头发里沾满尘土和草屑。
“喂,别压着我的肚子,我不舒服。”她起先推脱着,后来感觉不对劲,他好像在颤抖,牙关磨出咯咯的声响。
“出什么事了?昨晚你去了哪里?”潘宁紧张地追问。
唐末忽然哀嚎一声,像旷野里一匹受伤的狼,惨伤里混合着愤怒与悲哀。
紧跟着,他咬了她。她钻心一痛,双手兜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身体绷紧如满弓,喉间有低低的余响。
潘宁缓慢地抚他,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沿着脊柱,穿过发梢,按揉着他的脑袋。
她甜美的气息与轻柔的手势,逐渐让他松弛。他翻个身,沉重地陷入席梦思。
潘宁等他发出鼾声,才轻轻挪开自己的身体。
推开卧房门,她看到甄晓慧如困兽一样在客厅转来转去。
“妈——”
“小唐,睡了?”甄晓慧立即停住脚步,焦急地问。
“出什么事?他像受了不小的打击。”
甄晓慧斟酌着措辞,“老潘跟我说,小唐一个线人死了。小唐觉得是自己害了他,感情上过不去。”
“就因为昨天结婚给耽误了吗?”
甄晓慧沉默片刻,道:“老潘说情况比较复杂,让我们不要过问。”
“一家人的事怎么可以不问嘛。我给我爸打电话。”潘宁激动起来。
“是工作。不是私事。”甄晓慧拦住她,“小唐刚找老潘闹过,你爸现在也不好过,我们让他安静一会儿。”
唐末从噩梦中惊醒。满室阳光,照得世事如烟,流年成灰。
昨晚,他终于赶到时,齐泰龙已经死了,据现场交警说死于一场交通意外。
齐泰龙在上高速前的三岔口,与右翼一辆卡车相撞,他的车子就像火柴盒一样被压扁。被发现时,他已经面目全非,但奇特的是,居然还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
他的尸体,唐末只看一眼就吐了,吐一次,哭一次,他成年后还从未如此哭过,这样如孩子般的无助并不仅仅源于同情或者愧疚,更为事件背后那一团不可测的黑暗。
这不是一个交通意外,是谋杀。齐泰龙用他的死证明他并非如潘时人所言是一出苦肉计的主角。
那么,潘时人就是那个告密者吗?没错,只有他知道齐泰龙在哪里!衣冠楚楚的潘时人,道貌岸然的潘时人,无论你是谁,局长、岳父……我都要揭了你的皮……
他仿佛记得自己在不停地跟警察争吵,然后被捆住手脚,他凭着残存的力挣脱,开摩托车一路飞驰,风刷刷过去,吹得他彻骨寒冷。
他一脚踹开亮着灯的会议室,里头约莫三四个人,都是潘时人的爪牙,集体露出惊愕的门牙。潘时人喝道:唐末,你出去!
他冷哼一声,像个大侠跳上会议桌,几步蹿到潘时人面前,二话没说,挥拳出去,潘时人鼻子出血,踉跄跌倒,他跳下去,又摁住他,被徐海涛从后死死抱住,他记得自己很激动,至于大喊大叫了些什么,不知道。
自从接了齐泰龙的临终电话后,他的理智就没有了。
他保存的力气,在痛哭、发泄后,像流沙一样,归于无。他扎在宁宁身上,好像那是最后的依靠。
他睁了睁眼睛,看到光线里的潘宁向他移来,小小的身影像清凉的盆栽自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宁宁,我吓着你了?”他向她伸出手。
“从小到大,你一直在吓我。我早麻木了。”她腾出一只手给他拭汗。他大汗淋漓的脸上残留着孩童式的惊悸。她从未见过他这副虚弱的模样,正是这副模样,给了她母性的情怀。
“你太累了,要好好休息。”
“我们今天还要登记。”
“不急,等你休息够了。”她顿了片刻,揉揉他的头发,说,“我们已经是夫妻,要患难与共的。”
中午的时候,他们从民政局出来,唐末抱了抱潘宁,说:“老婆,我现在有证了,叫我一声好听的?”
潘宁张张嘴,可那一声老公,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她总觉得唐末不像她的老公。也许是她脑子里对老公有清晰的描摹吧,没错,就得是保护着她的,宠爱着她的,像慕远那样温柔沉默又有担当的男人。
“叫不叫?别脸红,快叫……不然,嘿嘿,我现在就亲你……”唐末同她闹着。
“别,好,我叫……”
正在这时,唐末手机响了,他接过:“巧了,我也正要找你……你稍等下,我待会回你……”
他收下手机,给潘宁招的士,“我跟公安局的一个哥们谈点事,你先回家,记住,我们的家。我晚上可是要回来吃饭的。”
“我等你。路上小心。”
看着出租车消失,唐末心里暖融融的,想,被老婆牵挂着还是好啊。
他边走边给安永回拨电话,安永第一句话就是:“齐泰龙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吧。”
“你们接了那案子?”
“在我们片区发生的,妈的,谁还想接这烫手山芋不成。这年头,刑警最倒霉,好处轮不到,挨骂跟着沾边……”
两人商定半小时后在他们分局见面。
安永是唐末大学同学,毕业后,他到海关,安永分去公安,但说穿了,也算一家人,缉私警就是海关里边的公安,工作证上挂两个单位,海关总署和公安局第24局。人事关系归海关总署,刑侦权力则是由公安局赋予。
安永因为岳父是省委高官,提得比一般人快些,唐末跟他一般年纪,还只是个副科长,安永已经是C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兼刑警队队长,级别副处。当然,安永本人也很郁闷,无论你实际能力好赖,只要你上去了,就会有人说你靠后台。
“你不够意思啊,听说昨天结婚,也不把兄弟领去见见嫂子。”安永在门口迎上唐末,两人往他办公室走,边寒暄着。
“领导日理万机,又升官又发财,我耽误得起嘛?”
“哟,我算哪门子官,一个副处,也值得你咬牙切齿?你小子多久没给我联系了?还以为你牺牲了呢……”
安永的办公室堆满资料,看上去有点杂乱,但毕竟是单人间,不像唐末五个人一间,无聊的时候看美女图片还要瞅瞅附近有没有人侦察。
两人在沙发坐定,安永给他散烟,“我估摸着跟你的案子也有牵扯吧。你要信得过我,就将事情原委老老实实告诉我。我们通力合作。”
唐末深吸一口烟,让肺在烟气里彻底浸润,才缓缓吐出,“事情有点棘手。牵扯的人物可能会很大——当然我还没有什么有效的证据。”
便从齐泰龙找他爆料开始,一直讲到齐泰龙临死前给他打的那个电话,“……他跟我说,那个卡车司机是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