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溪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乡村。
四四方方的田畴摇曳着绿莹莹的稻浪,连排的两层楼房错落有致地挨在一起,一条条泛着白光的河玉带一样从村子与村子、农田与农田间穿过。天空高远,大地葱茏。黄昏的时候,有袅袅炊烟舔着青蓝的苍穹,下里巴人在暮色中卸下一天的疲倦,或三两闲话或下棋搓麻或捧着吃食走动。鸡鸣、狗吠与人声在热浪中交织、传送。
婆婆的小院不算破败,只不过围墙沾了绿苔,草木爬满场院,家什笼一层细灰。屋内固然没有现代化设施,但是老式的浴缸和马桶用起来也算方便。至少小念觉得新奇,在里头洗澡的时候,会叫,妈妈,好像在锅里煮人。苏西花了三天时间把家收拾起来,收拾干净后就是一个别有韵味的居所,她尤喜欢小院。院子里爬了好些花,多是月季、凤仙、晚饭花这类生命力强的,开得蓬勃灿烂,喜气洋洋。墙头还爬了些野生的喇叭花,在清晨的时候会一字排开无声地吹奏。
白天,千禾带着小念四处溜达,苏西在家里做主妇,洗衣做饭,有时候会有村人端了饭碗蹩进来闲话,她热情招待。
“度假哪?”
“啊。”
“这破地方哪有你们城里好啊。不过听说城里现在流行吃野菜干粮,喜好看个田园。这叫风水轮流转。”
“啊。”
“千禾他婆婆可喜欢千禾这孩子了。可惜没福气。现在千禾的儿子都那么大了。两人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有当事人迷在局中。
“可静不过来?”
苏西不知道可静是谁。晚上问千禾,千禾说,那是我妈。苏西“哦”一声,也不好多问人家家事。
“我妈,她出国了。”千禾略略解释了下。
小念洗好手,做到饭桌前,突然弹跳起来:“妈妈,我不吃牛肉。”
“你不是最爱吃牛肉吗。”
小念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抽噎着说:“我就不吃牛肉,牛很可怜的。”千禾在边上讪讪,“今天,老刘家杀牛,我带他去看了。人家在那磨刀,小念上去解绳子,要助牛逃生。我帮他解了,可那头牛就不逃,只对着小念流眼泪。后来老刘跟我们说,牛是有神性的动物,它是能够预知自己确切死亡日期的,在知道后,它就会不吃不喝,把自己胃里的东西出空,干干净净地去。……那一幕太悲伤了,小念缓不过来。”
苏西端掉盘子,“我们今天都不吃。但是小念,那是牛的命运,辛苦劳作一辈子,而后进入人家的餐桌。”
“它们为什么不起义?”小念说。他现在热衷看书,说话好用新鲜词汇。
“因为总是被镇压。他们斗不过人。生物链就是这个样子,低端的成为高端的食物。人是万物的灵长,可是总有比人更高级的东西在控制我们,只是我们不知道。”
“我们也会被什么吃掉吗?”小念问。
“得,别扫兴了。”千禾听不下,阻止了苏西说教,“小念,快吃饭,吃完我们去游泳。”
千禾带小念玩水,总要到很晚才湿漉漉地回。苏西给他们备好换洗衣服,两人一起去冲澡、换衣服。
小念有次对苏西说,“千禾叔叔的肌肉很发达。”说着做了个弯肘的举动,“妈妈,我要练哑铃。”这让苏西脸微微红了下。千禾对她不是没有逾矩之举。有次,她在院子里择菜,他蹲在边上帮忙。她嫌他笨手笨脚碍事,叫他走。他说:“苏老师,教学生要有点耐心吧。”这个称呼让苏西恍惚了下,手里削土豆皮的刀子便嵌入指肚。
“我的批评这么让你难过吗?”千禾颇奇怪,把她拉到水槽,为其洗干净手,拿出来时,血依旧涌流,他好像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她的指含在嘴中。他边含边看她时,眼睛像一片被日光照耀的雪,亮得吓人。
因为老屋没有空调,吃饭时候很热,千禾也会征求她的意见,能不能跟小念一样赤膊,她有时说不,有时可以。他获准那样做的时候,她不怎么看他。的确如小念所言,他身材很好。小念有时候还捣乱,说:“妈妈,你怎么不给千禾叔叔夹菜。”她便给千禾夹一点菜,小念又道:“妈妈,你怎么不看千禾叔叔啊。”千禾笑着说,“你妈妈怕我。”“怕你什么。”她向他瞥去,他一双眼似笑非笑,“怕我吃了你啊。”
他们三人凑热闹去看乡下的露天小剧场,人多,他们挤不进,千禾先抱小念看,然后会抱苏西。苏西说不要,却拗不过他。他的手有时会无意擦到敏感部位,这让她的心总要神经质地颤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敏感,可是敏感后又不觉得自己在抗拒。难道自己是禁锢太久,有了松懈的痕迹?还是心已经腾空,可以装下别的货物了。
晚上,她和小念睡一间,千禾一个人。他睡得比较晚,她起夜,总能看到他屋里的灯亮着,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有次她推门进,看他拿着手机怔立于窗前。猛见她,含糊解释说:“吹吹风,夜里比较凉爽。”
她感觉脸烧了下。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进来。说:“公司那边还好吧?”
“……”他想了想,说,“苏西,叶隽跟你说得没错,大厦已经摇摇欲坠。本身是无心建的,倒了也很正常,你不必担心。失去与得到只是一念。”
“总,要想办法吧。不能真相信老庄的,无为无不为吧。”苏西记起叶隽说过,N系根本没有特效药,所有的药都只能拖延一时,不免有点惊惶。她其实已经有点迷恋这样的小日子,不愿意这么快回到现实。
“由我来想。……喜欢禾溪吗?”千禾转过话题。
“喜欢。”苏西点头。
千禾指着窗外一片广袤的田畴,道:“那里,看到没有?我小的时候,那里种有一大片紫云英,春天的时候齐开放,很震撼。”
苏西只看到月亮挂在树梢,天地温软似梦。回道:“想象得出。”
千禾感叹:“年轻时,错过很多美,等待回味的时候,已经消失。”
苏西说:“看到一句话,满对。属于我们父辈的是无处安置的青春,属于我们的是无处安置的乡愁,离开它,只是为了想念它。”
千禾嘴角翘出一个年轻时候的弧度。苏西是唯一能够与他精神对话的。他大学时说过,快乐与忧伤是不需要与人分享的,除非分享的人出现。
出现了。可他当时看不到。现在看到了,他已失去拥有的资格。
踌躇半晌,他说:“有个事我想跟你说。”
“……”
“我曾试探过叶隽,他很在乎你。”
“说下去呢?”
“你有没有想过,他离开你可能另有隐衷。”
苏西笑,“白血病吗?千禾,我生平最讨厌看的肥皂剧桥段就是,一人得了白血病或者别的什么,惟恐对方不幸福,死命隐瞒,不惜伤害。幸与不幸,由对方感觉,没人可以替他人作主。我不是没去猜度过,可是一份爱要用猜度来维系,还有什么意思?”
千禾说:“或许你说的对,或许不尽然。”
“你这话等于没说。”
千禾笑笑,“有很多事本身没法概括嘛。”
苏西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她是否满意。应该说,她过上了她曾经向往过的日子,一家三口,过朴素明亮的生活。她的男人不需要多有钱,但是上进;她的孩子不需要多聪明,但是善良。她甘心为他们做黄脸婆。
若说有什么愿望,就是在小镇开一片书店,专营她喜欢的小说,就叫“苏家小说铺”。
千禾说这不难,不过现在网上书店那么发达,你还做那么小众,肯定赚不了钱。苏西说书店其实不只是个买书的地方,应该是爱书人心里的一块休憩场所。另外越小众才越特色啊。
“那么,你都喜欢读什么小说?”
“算啦,我只是想想而已。”
千禾却悄然开始了运作。此为后话。
一晚,苏西在噩梦中惊醒。她跳下床奔去推千禾的房门,里头黑魆魆的,没人影。她放心不下,换过衣服,寻出去。在禾溪听到哗哗的击流声,她似松一口气,就坐在岸沿等。
在她刚才的梦里,他站在悬崖边,与她只用一条细小的绳子维系。有人在推他,他坚持不住,眼看就要掉下去了,她扯着绳子用尽全力拉他,急得满头大汗,然而绳索还是太薄弱。扑哧断了。她听到他凄厉的呼声,分明叫着:小念。
一闪念的工夫,千禾在水中不见了。她有点急,顺着台阶往下走,同时“哎、哎”地叫他。刚站到最后一级,他猛地凫出水面,把她拉了下去。
“哎,你。”她呛了几口水,站直了。月亮很亮,夜色很静。千禾的脸湿漉漉的,眼睛柔亮堪比月色。
她莫名的心慌意乱,扭头的时候,被他吻住了。
他们在水里沉浮着,月光、水声、稻浪以及千禾的无声温柔把苏西俘虏了。
他潜下水,用嘴巴咬开她的纽扣,衣服被水流一冲,很快敞开。他伸手环住滑溜溜的她,嘴巴一点一点探着路。
水是如此的柔软,唇是如此的温热。波浪轻轻拍打。她的身体像一叶小舟,载沉载浮,悠闲在月亮铺就的梦里。
唇与水共同的开启,让她身体深处起了痉挛,是颤栗的,她听到一阵闷哼的呼唤。
我不能等你一生一世。
我是个普通的女子。
我要爱,也要爱的感觉。
叶隽的面颜慢慢淡了,何必要让得不到的东西成为自己的桎梏。快乐是件多么简单的事情。所以当千禾把她抱到岸边草地上,问:“你愿意吗?”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用轻微的喘气回答了他。
“我爱上了你。”之后,他痛苦地对她说。
他的爱在经过了青春长长的迷惘后终于显山露水,又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不幸搁浅。
此刻要他放弃世界上的任何来重新拥有回她,他都愿意,可是他已经没有可供交换的资本。
来禾溪前,徐天蓝给他最后通牒:“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如果得不到,我也不会让别人得到。给你一周时间,一周之后,我会把你在股市投机倒把的事实披露。”
他的公司现在审计中,员工走得走、散得散,要讨公道的等待他的回归。他手机已经不再接。他只想好好抓住这一段日子。
禾溪是他出生的地方。年少的他曾在这里用朗月清风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