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生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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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建议和格言(4)

由于人们无法忍受孤独——其实是在孤独中无法忍受自己,所以人们迫切地进行社会交往。人们内心的烦闷和空虚使他们热情地投身于社交和外出旅行中。他们的精神缺少弹性,无法自发活动;所以,他们就用喝酒来刺激精神,很多人因此成了酒鬼。与此相同,他们需要从外部获得不间断的刺激——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与同类的交往才能使他们获得最强的刺激。如果这种刺激消失,他们的精神思想就会不堪重负,最后落得浑浑噩噩的悲惨下场。也可以这样说:这种人各自只具有一小部分的人性理念。所以,他们需要其他人进行填充,才能获得某种程度上的完整意识。相较而言,一个典型的完整的人是一个独立的统一体,而非这统一体中的一小部分。所以,这个人的自身是足够完备的。从这一角度看来,那些平庸之辈就像俄罗斯兽角乐器一样,每只兽角只能演奏一个音符,必须把需要的兽角组合在一起才能演奏乐曲。芸芸众生的精神气质十分单调、贫乏,就像这种只能演奏单音的兽角乐器一样。的确,很多人一生中只有某种固定不变的观点,此外他就无力产生其他想法了。从这一点可以明白,人为什么会如此无聊,以及他们为什么对社交那么充满热情,尤其喜欢群体性活动。这就是人类的群居特性。人们由于个性单调而无法忍受自己,“愚人为其愚蠢所累”。人们只有聚集在一起,才能够做成什么事。这与俄罗斯兽角乐器必须组合起来才能奏乐的道理相同。然而,一个思想丰富的人却好比一个能够独自演奏音乐的乐手;或者可以比作一架钢琴。钢琴自己就是一个小型乐队。与之相同,这样的人自己就是一个小型世界。与其他人需要互相补充不同,这类人自己的头脑意识本身就是一个统一体。与钢琴相同,它并非交响乐队中的组成部分,而更适合进行独奏。就算它需要和别人一起演奏,那它也像乐队中的钢琴一样演奏主音,或者为乐曲奠定基调,其他乐器则是伴奏。喜爱社交的人可以从我的比喻中得出这个结论:与之交往的对象如果质量不够,那么就需要用数量来进行弥补。一个具有思想的同伴就足够了,但是如果只能找到平庸的人的话,那么把这些人都凑成一定的数量也可以,因为这些人可以互相补充彼此之间的差异——还是可以用兽角乐器进行比喻——那么我们还是能够收获一些东西。愿上天赐予我们耐心!因为同样的原因,当更优秀的人为了一些高贵的理想而聚集在一起时,总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为数众多的内心贫乏而空虚的人之中——他们就像无所不在、遍布甚广的细菌一样,时刻准备抓住能够驱赶无聊的机会——总有一些人混入或者闯入这类团体中。不用多久,这个团体或者被破坏,或者变得面目全非,违背了这一团体成立时的初衷。

此外,可以把人们的群居生活看作相互之间的精神取暖,就像人们在隆冬时节挤在一起用身体取暖一样。但是,那些自己具有杰出的思想热度的人无须和他人挤在一起。我在《附录和补遗》第二卷最后一章中写了一个表达这一观点的寓言。一个人的精神思想价值越高,他就越不喜欢和别人交往,反之亦然。总而言之,如果说一个人“不喜欢社交”,就几乎等于说“他具有伟大的素质”。

一个具有卓越精神禀赋的人能够从孤独中得到两样好处:第一,他可以跟自己做伴;第二,他无须和别人打交道。第二点好处尤其珍贵,特别是当我们知道社交所带来的约束、烦扰甚至危险。拉布叶曾说:“我们遭到的所有不幸都是由我们无法独处导致的。”喜爱与他人打交道是很危险的,因为和我们交往的人大多数缺乏道德、愚笨或者不正常。不喜欢社交实际上就是不喜欢这些人。如果一个人的内在是丰富的,因此无须与他人打交道,那的确是很幸福的;绝大部分不幸都是社交导致的,社交随时都会破坏我们平静的心境——对我们的幸福来说,它是排在健康之后第二重要的。只有充足的独处生活,才能使我们获得平静的心境。犬儒学派哲学家为了享受平和心境带来的快乐而放弃了自己的财产和物品。如果一个人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放弃社交,那么他的选择就再明智不过了。柏那登·德·圣比埃曾说过一句非常有道理的妙语:“节制社交活动能让我们的心灵平静。”所以,如果一个人早年间就习惯并且喜爱独处,那么他就等于得到了一座金矿。诚然,并非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就像人们最初为了逃避匮乏而聚集起来一样,匮乏消失之后,人们又会为了逃避无聊而聚在一起。要是没有感到匮乏和无聊的话,人们也许就会独处,虽然人们这样做只是因为人人都认为自己很重要,是独一无二的,而对有这样自我评价的人来说独自生活是很合适的;因为在嘈杂、拥挤的人群中生活,会让人感到处处受限,步履维艰,对自己的重要性和独特性的评价也就降低了。从这一角度来看,甚至可以说独处是适合任何人的最自然的生活状态:在这种生活状态中,每个人都像亚当一样,能够享受最初的、符合自身本性的幸福欢愉。

但是,亚当是没有父母的!因此,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对于人来说独处又并不自然,当一个人降临人世时,他至少发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他有父母、兄弟、姐妹,所以他属于一个群体。因此,热衷独处并不是人的原本意愿,而是体验和思考过后做出的选择;而且,随着我们精神能力的发展和年龄的增长,我们会越来越喜欢独处。因此,通常来说,一个人的年龄越大,他对社会交往的渴望程度就越低。年幼的孩子自己单独待很短的时间就会害怕而痛苦地大哭起来。而对一个男孩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让他独处。青年人很喜欢聚在一起,只有一些具有高贵气质的青年人才会偶尔尝试独处,但是要让他独处一整天也是很不容易的。而成年人却更容易一些,能够单独待比较长的时间;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独处的能力也就越强。最后,年过古稀的人或者已经不再需要生活中的欢愉,或者非常淡漠,他的同辈人都已经离开了,对于这种老年人来说,独处正是他们需要的。但是对于个人来说,他的精神价值直接决定了他孤独、离群的倾向。如上所述,这种倾向并非完全是我们自然的、直接的需要,而是通过生活经历以及对这些经验进行思考后做出的选择,是在认识到大部分人在思想和道德方面的本质是可悲的之后才产生的。对于我们来说,最不幸的就是发现在人们身上,道德和智力方面同时具有缺陷,这样就会导致各种各样令人不悦的情况,这也就是我们在与大部分人打交道时会感到不悦,甚至难以忍受的原因。所以,虽然世界上有很多糟糕的东西,但最糟糕的就是社交聚会。就连善于交际的法国人伏尔泰也承认:“实际上到处都是不值得我们与之交谈的人。”有着温和的性格的彼特拉克执着、强烈地热爱着孤独,他为自己的这种喜好做出的解释也与此类似:

我总是追求孤独的生活

河流、田野和森林可以告诉你们,

我想要远离那些卑微、混沌的灵魂

我无法通过他们找到光明之路。

彼特拉克在他的《论孤独的生活》中,优美地对独处进行了详细论述。他的书可能是效仿辛玛曼那本著名的《论孤独》。尚福尔以他惯用的讽刺口吻对人之所以不喜欢与他人打交道的间接和次要原因进行了论述。他认为:人们在讨论一个独处的人时,有时候会说他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这么说就好比一个人不喜欢在邦地森林邦地森林:巴黎市郊一小片充满危险的森林。走夜路,人们就说他不喜欢散步一样。温柔的基督教徒安吉奴斯安吉奴斯(1624—1677):波澜天主教神秘主义诗人。也用独特的神秘语言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希律王是敌人,在约瑟夫的梦中

上帝让他得知存在危险。

伯利恒是俗世,埃及则是孤独之所。

逃离吧,我的灵魂!不然等待着你的就是痛苦和死亡。

布洛诺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世界上所有想拥有神圣生活的人,都这样说道:啊,我要去向远方,居住在野外。”波斯诗人萨迪这样说:“从此以后,我和人群说再见,选择了独处的生活,因为只有独处的人才有安全。”他这样描述自己:“我对那些大马士革的朋友感到厌烦,我隐居在耶路撒冷周边的沙漠中,与动物做伴。”总而言之,普罗米修斯用更好的泥土造成的那些人都有着同样的观点。这些杰出、卓越的人和其他人之间的共同点只存在于人性中最丑恶、最卑劣,也就是最庸俗渺小的部分;后一类人集合起来形成了群体,由于他们自己缺少低到前者的高度的能力,所以他们仅剩的选择就是将优秀的人拉低到自己的水平。他们最渴望这样做。请问,和这些人打交道怎么会感到开心和愉快呢?所以,只有高贵的气质和情感才会使人热爱孤独。而无赖都喜欢社交,他们确实可怜。相较而言,一个人不能从与他人的社交活动中获得快乐,宁可孤身一人也不想和他人做伴,这正体现出他高贵的本性。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会得出以下观点:世界上,除了极少的特例以外,我们的选择实际上只有两个:要么孤独,要么庸俗。虽然这句话让人听了不太舒服,但是安吉奴斯——虽然他拥有基督徒的爱意和温柔——还是得说:

孤独是痛苦的;

但那也不要庸俗;

因为这样一来你就会发现

到处都是沙漠。

那些具有伟大精神的人——这些人是真正的人类导师——不喜欢和他人过多地交往是很正常的,就像校长和教育家不喜欢和吵嚷的孩子们一块玩耍是一样的。这些人降生于世的时候就承担起了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指引人们渡过谬误之海,进入真理的福地。这些人将人类拉出了野蛮和庸俗的黑暗深渊,使他们沐浴在文明和教化的光芒之下。诚然,他们也必须在世俗男女之中生活,但实际上却并不属于这些凡俗之人。他们很早就察觉到自己与别人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异,但是只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才慢慢对自己的处境有了越来越清楚的认识。他们在精神上本来就与人群有着距离,如今他们又有意识拉开身体上的距离;除了那些不属于凡夫俗子的人,其他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他们。

从此可以看出,热爱孤独并非人原本的意愿,它的形成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主要是在具有高贵精神思想的人那里逐渐形成的。形成的过程中不得不压制住与生俱来的、想要与人接触的意愿,还要与魔鬼靡菲斯特的低声建议做斗争:

不要再抚慰你的痛苦了,

它就像一只恶鹰一样噬咬你的胸膛!

具有卓越精神的人命中注定是孤独的:他们有时候会对自己的这种命运发出感叹,但是在权衡了两种害处之后选择了害处较小的孤独。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越来越容易做到“让自己遵循理性”。当一个人年过六十之后,他就会很自然地追求孤独,甚至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因为在这个年纪,所有东西都集合在一起促成了对孤独的渴望。对社交的热爱,也就是对女性的喜爱和性欲都已经平息下来了。实际上,老年时期没有性欲的状态是人到达无欲无求的状态的基础;而无欲无求的状态会逐渐使人失去对社交的兴趣。我们抛弃了各种各样的幻想和蠢行;这时生活也不再活跃和忙碌。既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期待,也不会有什么计划和目标。和我们同一辈的人大多已经逝去,围绕我们的都是陌生的新生代,我们客观上成了真正的孤零零的人。时间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流逝,我们更想用此刻的时间用来思想。因为只要我们的头脑仍然精力充足,那么我们积累下来的丰富的知识和经验,逐渐完善的思想观点,和我们运用自身能力的高超技巧等等,都使我们在研究事物时比以前更加轻松有趣。许多以前朦朦胧胧的东西,现在都被我们看透了;很多事情都真相大白了,我们感觉到自己具有了某种透彻的优势。阅历的丰富性让我们学会不再过多地期待他人,因为总体而言,我们在对大多数人深入了解之后,就会发现他们都不值得我们喜欢和夸赞。反之,我们懂得,除了一些极少的幸运的特例之外,我们遇到的人只能都是人性缺陷的标本,此外什么都不是。我们最好对这类人敬而远之。所以,我们不会再被生活中经常出现的幻象所迷惑。从一个人的外在我们就能对他的为人进行判断;我们不会想更深入地与他们接触。最终,和他人保持距离,独自生活的习惯就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特别是当我们在青年时代就已经喜欢与孤独为伴。所以,对独处的喜爱成了最最简单自然的事。但是,在此之前,独处却必须与社交冲动展开一番斗争。在独处生活中,我们怡然自得。因此,所有杰出的人——因为他的杰出,所以不得不孑然一身存在于庸人之中——在青年时代一定都因为孤独而感到压抑,但是年老之后,他就可以放松下来了。

诚然,一个人的思想智力水平决定了他享受老年所带来的好处的程度。所以,虽然人人都能在某种程度上享受老年带来的益处,但只有具有卓越精神的人才能最好地享受老年时光。而那些在老年时代仍然和青年时代一样热衷于世俗人群的人,都是智力和素质低劣而平庸的人。在那个已经不再适合他们的青年群体中,他们显得啰唆烦人;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也就是让别人能够容忍他们而已。但在此之前,他们可是很受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