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到北方城市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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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武汉

很快我就对武汉有了初步印象,是两种服务,我至今都记忆深刻,一是饭店新推出一道特别服务,叫“本店备有方便筷”,另一个服务是走了两条大街,才找到了打电话的摊摊,又不能打长话,牌牌上多有注明:市内电话,不打长话。

您别误会,这是1994年年关将近时的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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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停车下来,看不清到底是三镇的哪一块地盘,总之广场上有两个巨大的叉叉,这给我的印象很不好,以至于我随手就把手中的蛋糕扔了——这东西是在火车上买的,由于火车很正常的晚点,蛋糕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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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一件事也没干好,因为一个老太太过来捡起了蛋糕,在外衣上擦了擦又递还给了我,然后她就一直拿眼恨着我,我赶紧张口把那蛋糕吞了,蛋糕上沾的灰很平均地跟牙齿发生了些摩擦。事后我给这件事取了个名字,叫吃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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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江大桥上经过时,车颠得厉害,随后我看清了桥面的坑坑洼洼,即使有警察持冲锋枪守卫,桥还是不经使,要补了。当然,现在桥是补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守桥的人。我觉得这个规矩很不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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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大桥就看见电视转播塔上高高的剑牌烟广告,于是记起下车买本地烟,这是我的一大习惯,想从一个地方的烟中去抽取些什么丝丝缕缕的东西。本地烟牌子忘了,不好抽,使劲咂,才冒得出烟烟,这事一下让我想起了父亲讲过的汉阳造,打一枪,也要扳一下枪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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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从城市中穿过,江水分割着城市,水流到哪里,城市走向、建筑的门脸,或是别的什么方向就到哪里,总之,人的总体感觉都是跟着水的。没什么原则,也少道理可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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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人喜欢吃啥烟,没搞清楚,饭店里有一道菜,叫血丸子,梆硬,老板说好吃得很,一定要我点上。

武汉车也挤,我两次都碰上刚挤上车的人就开始吵架,听不清说的什么话,硬,响,感觉也像咬不动的血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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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换到电车上,像广州一样,半路上顶上的滑竿也脱了轨,师傅停车,操家伙上顶棚敲了好一阵,爬下来就叫大家走路。

终于就选择了最安全的步行,不知怎么就记起蒋介石,记起了亲爱的“娘希匹”,便想绕道去武汉大学看看蒋介石留在那儿的墨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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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的字没看成,看到了刘海粟的字,在黄鹤楼大门上,歌颂改革开放的,也像广州的某家刘海粟题字的餐馆,应景都应不上。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怀疑刘海粟的大师地位的,觉悟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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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一阵,就看到岳飞与他的《满江红》,雕塑似想表现岳元帅能文能武,没办法,只好让他一手持诗卷,一手按宝剑。岳飞显然对这种粗糙的表现手法很有些生气,故意装出像二三十年代舞台剧上的夸张表情,木纳地反抗着。我突然就又记起了在重庆遍寻江姐雕塑的事,又想起先前给我捡蛋糕的同样生气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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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楼有着1700多年的历史,是1985年新建的。

当然也有很多传说,我买过一本当地什么协会编写的黄鹤楼传说,一个故事都不想给大家转述,总之,这规律我也算摸到了,一个农民多的地方,没什么精彩的故事,大同小异地说说吃,发发财主的牢骚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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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事忘说了,那就是到黄鹤楼必经过一段黑不溜秋的地下通道,我问了好几个人,才算找着了就穿过几十米远这么一段距离的地下,麻烦的是,地下通道入口要收费,两元,干什么呢?原来一个不知什么单位的展出就挂在通道里,我说我不看,收费的人说那可管不了那么多,反正要过路,谁知你看不看?我就交了两元,从不知算什么玩意儿的一溜书画中走过,边走边认真地看,并读出几个人的落款,象征性地骂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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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中去看看文联一个朋友,不遇。突然记得《长江文艺》还有位熟人,找着了,给他找本地烟,他不抽,就顾自摸出自己的烟抽,我就觉得不能再久坐下去了,正好他也要下楼回家,于是又同路一阵,他隔着厚厚的手套和我道了别,回他的武昌去了,我一转身就去了汉阳,剩下一个汉口什么的,便决定再不去了。

是的,汉口,我念起这个词时,想的是“焊口”,也就是锅烂了,勺把子脱了,焊将从哪里开始焊起的那个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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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镇三兄弟,怎么样才能最终“焊”拢?不知道,只有互相盯着,你有我有全都有,但又没法绝对平均,只有协调,抹稀泥。

我一直想着这事儿,直到离开时,在一个偏僻小巷,我终于听到两个晒太阳的老太太在拉家常,其中一个掀开自己的上衣说:你瞧,我这两边的奶头,老大吃时就老咬左边这一个,老二又是那样,弄得来两边一直不对称了。另一个老太太马上十分同意地补充道:我也是,刚开始两个儿子一人吃一个,也是老三,死活只咬这一个,也弄得一大一小,怪难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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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关注武汉的市民性。

在这个据说是中国最具市民性的城市里,经常会发生些奇奇怪怪的事,有一次,汉口一家宾馆里两个客人把电话打进武汉市公安局110指挥中心,要求三陪小姐上门服务,接警电话十分繁忙,警官遂把电话挂了。谁知,两人又连续拔了4次,派出所终于来人将两人带走了,原来他们是用外线电话拔美容美发屋的内线电话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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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的好些事都“市民”得奇特。武汉市崇仁路的杨某的婚宴上,遇一带京腔的女子打听新房的地点,杨也未在意,可到晚上九时,杨某夫妇与准备“闹新房”的客人返回时,门上原本贴着的大红喜字,已被更换为一个大大的黑色“奠”字,地上还撒了些纸钱。显然,这不像是一起简单的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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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里一个拥有百万元家财的富婆,平日里有两大爱好:跳舞、打麻将。牌场上经常输上千块钱,在她看来是很平常的事,甚至朋友上馆子吃饭,一般都由她买单。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谁会想到她竟偷盗成癖?有时是到邻居家偷,甚至陪朋友去看病,也不放过翻一遍医生的抽屉,哪怕只摸出几片创口贴也算是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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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虽然和湖南一北一南紧紧连着,但气候环境和民风却相去甚远。这里的气候不仅贼冷贼热,这里的天空也总是灰突突的,这里的公共设施是最乱的,人心也是最慌的,说话像打机关枪,还杂着老式的三八大盖。

总之,这个地方市民气息浓郁,但从来没多少浪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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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之汉——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事,这太久了,久得不真实,久得都成负担了,所以,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是铁定需要持守的,因此大家都可不伦不类,将就就行,比如,有一次,我明明点的是昌鱼,他却给我上来一份鲤鱼,没法争辩,因为他看着你的眼神太怪了,他就是那样一副眼神,等着你闹别扭,你一闹,他也就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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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不停地有人怀念着要将此地作为首都,于是,有关这地方差点成了首都的传说不止两种,就是在今日,仍有人还在不断地做着这个梦,因此,有人又在上书国务院要求改首都什么的,总之,魂是不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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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崛起,至东汉末年,武汉先后建起郤月城、鲁山城、石阳城等军事城堡,因此地坐控南北,兵家必争。三国时的赤壁大战,此地为古战场的一部分,后来孙权在武昌筑夏口城,并在汉阳筑铁门关。至唐朝,牛僧儒重建江夏城,设山南东道。南宋初年,抗金名将岳飞屯兵武昌,填词《满江红》。自元世祖将湖广行省的统治中心设于武昌后,历经元、明、清至今,武汉一直为区域行政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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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化年间,汉水改道,将汉口从汉阳分离,从此武昌、汉阳、汉口三镇鼎立,各自发展出了自己的功能。从商业和交通来说,汉口镇渐成“楚中第一繁盛处”,与朱仙镇、景德镇、佛山镇并称为全国四大名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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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人的历史记忆大致包括如下几大部分:盘龙城文化、知音文化、东湖楚文化、辛亥首义文化、租界文化和昙华林历史文化。而常说的汉派文化则包括汉派文艺(汉剧、楚剧、杂剧等)、汉派商品、汉派餐饮,汉派作家群,以及在汉着名的学术流派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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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华林是最值得去一趟的,位于武昌的花园山和螃蟹甲之间,是旧中国又一个集中了近代洋人和豪门各式建筑风格的街区,这里曾有热闹的教会学校、基督教崇真堂、英国伦敦会所创办的仁济医院,这里还曾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大学;这里还能找到江夏民居纯朴的墙面和门楼,以及最具传统的堂屋,走一遍昙华林的街道,就是温习了一遍中国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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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佬的菜也跟他们的诨号很相配,那就是,粗就粗到家,精致起来,一道菜要经过几十道工序,比如吧,有一道“三丸子”,也即珍珠丸子、藕丸子、鱼丸子——刀功不说了,光是搅拌,就至少要耗去两个小时,把丸子搅得“醒”了又“睡”过去了,如此反复许久,仿佛就使丸子没了任何脾气,就像使肉末又重新生出了一种新的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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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蒸菜也很有特点,只以豆酱和豆豉作主要调味,中心词有四:稀、滚、烂、淡。多汁,滚烫,入口即化。当然,到武汉不吃一回莲藕排骨是会留下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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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及其周边多水域,鱼产极多而质佳,得天而独厚——至少比四川的鱼要好,举若武昌鱼(又名狗瞌睡鱼,因主人吃鱼,几乎没什么可吐,狗失了信心,索性睡着了)、银鱼、杆鱼、鳊鱼、洄鱼、糟鱼,全都因其“特殊”而味道独特,鱼多,给人的感觉当然也很滑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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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菜多能单独成席,如,武昌鱼席、虾席、藕席、皮蛋席、野鸭席,这地方水产太多,蒸煨均擅,十分下饭。又分为荆南、襄阳、鄂州、汉沔几大流派。

但在现今的北京城,却并不分这么细,两湖混为一坛,还有自己的协会,我以为这是他们比四川重庆菜发展得更好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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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人的性格当中还有一项内容也比较重要,那就是老要担心洪水,不定哪天就来,而且几乎是一定要来,将来未来的中间的那种威胁,是要命的,长年耽于一种威胁的麻木也是可观的,你可以想象,那差不多能产生出什么样的怪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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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3年,张之洞在武昌创办了“自强学堂”,这可是比“京师大学堂”还早5年的勉强算现代教育的肇始,随后,他又创办了几所中学和小学,至1906年,又开办了“两湖总师范学堂”,不仅办学堂,张之洞还倾心于洋务,以公费派学生出去,学成回来,保证在湖北服务6年以上就成,就是因为有这些垫底,武汉的文脉在近百年还算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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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办学校,兴洋务,并开办了中国第一家兵工厂,也即汉阳兵工厂,也即“汉阳造”出产的地方。一个有名的兵工厂,对当地的民性民情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以为这是一个很有研究价值的课题。但我只想等着别人来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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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传说是这样的:一天,阎王爷要严惩几个犯事的恶人,小鬼领命后就将几个人通通丢进了油锅,开始的几个一下油锅就死了,可是,最后一个怎么也炸不死,一连3天,那人还是谈笑风生,阎王爷十分不高兴,走下神坛,来问究竟,被炸的人就笑着告诉阎王爷,我乃武汉人,阎王爷你是不知道,我们武汉可比你这油锅温度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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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天太热,人人都在想法要把这热对付过去,全部地丢了也很可惜,因为马上就想到了冬天,所以,人心所向,就是谁他妈有办法能将夏天的热藏起来,等冬天再放出来,冬天也会做同类思考,这样,人就总是会耽于空想与回忆,要是再没有点火气,那惰性也许早就把这个城市吞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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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不怕而闷难忍,这是我们的一个常识,武汉人闷,闷得太久了,又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消遣,只好互相上火,充脾气,或是骂架。没有人有时间讲道理,有道理也要故意不讲道理,当然,表现最充分的是帮人打架,凡是被叫上了,碰上了,总也凑凑份子,或者是帮朋友,或者是帮同乡,好像好不容易才逮着一个机会,一定不能白丢了,他们打架多半就是发泄或是转移一种什么情绪,一种窝火,一种郁闷,所以,打起人来下手也是实打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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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文革中,武汉人亲手打死的小姑娘也不在少数。总之,打一架比不打一架要好。所谓以毒攻毒嘛,跟重庆人吃火锅抵御夏天是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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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之热,要把人热死,冷起来又比北方的寒冷更难受。所以,很尴尬。这冷热的两头,就构成武汉人性格的两极,所谓落差很大,但落差归落差,因为大部分都在两极之间,所以,也就没什么特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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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仗义的特性在武汉人身上也很突出,但要真正地“两肋插刀”,那就必是认定你这个人可交才行,这性格和鄙视乡下人一连起来,可以这样索解,一个农民的城市里,一定就有用农民的价值标准和心眼来算计利益的人,不像北方人一样见面就亲热,那是矜持,一种胆小害羞的遗传,是一种保留并留着点余地的市侩,总之,都是做不了大事情的先天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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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讲过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武汉故事:1967年8月1日,武汉市几乎所有的大学和中学,还有军队和工厂都组成了自己的游泳队伍,要横渡长江,因为要纪念伟大领袖毛主席两次在武汉横渡长江(传说毛主席在武汉横渡时还表演了坐在水面搓脚,大家以前只知道他老人家可以平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所以不但声势要大,而且要全民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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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少说了,总之,那天枪声一响,满怀革命豪情的武汉人民就开始了前赴后继地跳水,由于充血得太过利害,所以,都只顾着往水里跳,往前冲。结果,前边的入水还没游开去,后边的就又煮饺子似的跳下来了,这样,很快,后跳下的就把前边的人踩到了水里,当然,能冒出头来的不多。岸上的人也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严重,可是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一种已经生发开去的崇高的革命激情,这样,到最后清点人数时,有人说死了几百人,有人说又没死那么多,但毋庸置疑的是,好几个家庭的人是一个活的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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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事虽不发生在武汉,但我一定要记下来,是从《人民日报》上看到的,时间你可以去查:1980年11月8日。事情说的是1976年,天门,128人进入一个班学习,这是一个很有冒险或是实验性质的什么班,总之,班长的要求是,每个学员一个昼夜只准计划性地大小便各一次,超产部分自己喝掉,当然了,每个人都不想超产,这样,到结业时,有6个人就死了,还有17人从此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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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的方言中使用最多的是“铆起”,意为“不断”、“使劲”,也指一种赌博时的胆量,比如,“敢不敢把你的手表铆起”,就是要赌个大的。“尖”,意为小气,“带把子”,意为骂人,这些意思跟西南地区的用法没什么两样,真正武汉的方言“聒(音夸)天”,意为侃大山,“拐子”指老大,“水客”指“内奸”,又引申为“假货”。“格把马”,意为“他妈的”这才是他们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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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汉还遇到一件事也值得一记,一家火锅店里,一对青年男女吃得十分懒散,你喂我一片,我还你一嘴。我当然很不喜欢在川渝之外的火锅,就支了耳朵细听,男的正发誓誓死不分,女的就打老比方,两人落水,先救妻子还是先救老妈,小伙子一撒口就不要妈了。女的十分高兴,笑得满脸青春无悔。

我勉强吃得半饱时,突然发现煤气罐胶管子不知为什么着了火,正一点一点烧烤着火锅桌上的爱情,于是大喝一声:煤气罐要爆!一时满座惊飞,千钧一发之际,男青年一拳砸了玻璃,跳出窗外就跑。我立即抓起脱下的衣服,一下捂熄了火苗。这才将早已吓得魂飞天外的女青年拉起来,轻声安慰说:不要紧了,去把你那王子找回来吧,估计跑累了。

不一会,男青年惊魂未定地回来了,满脸木然。女青年刚说了一句:你一个人跑了……眼泪随即就上来了。男青年就去扶女青年的肩头,女人哽咽着把肩头一耸动,把那只刚搭上去的手抖下来,随后,女人便开始撒泼,叫男的滚蛋,男的就嗫嚅着半天,终于像鼓起勇气说:还没结帐哩。

我不希罕你给!女青年愤怒地说。

不!今天AA制!男青年很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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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之俗气在女孩子的穿着上最明显,20年前,武汉女孩不知是只学会了欣赏各种连衣裙的外表,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穿起来连一点常识也不顾及,怎么说呢?那时的武汉女孩穿裙子竟不知要穿衬裙,并且又都喜欢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内裤,看一次,就差不多把胃口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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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注现在的武汉纯粹是因为周小舟,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把音乐当成了我的专业,因此残疾指挥大师舟舟让我倍感兴奋。我以为武汉暂时还只有这一个世界级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