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进了琴微殿,云裳忙不迭见面行礼,少不得一番寒暄。
宾主落座,饮完头一盏茶之后,客套话叙完,便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云裳素来是个不太多话的,尤其今儿摸不透丽妃的来意,更是不敢多言。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闲篇。眼看着就要冷了场面,忽地,门帘一掀,敏珠带着两个小宫女端了几只盒子进来。
分明已有时鲜果蔬搁在案上,这会儿却端端捧上几个食盒来,云裳瞥了敏珠一眼,抻头一看,只见盒子里装的是珍珠饼和海棠糕。
“娘娘千万别取笑。虽不稀罕,可到底不是宫里的东西,是我们家府里自做的点心——”敏珠屈膝,递上第二盏茶来。“淑媛刚才还说叫包几盒子带给娘娘尝鲜来着,可巧娘娘您就来了。”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给云裳递了个眼色。
云裳会意,趁机接过话头,“丽妃娘娘尝尝看。东西虽粗糙,比不上宫中的精致,可也从没见过别家有这个做法……”
丽妃并不领情。她连看都不看那几盘点心,伸手端过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朝着静立身后的王嬷嬷使了个眼色,王嬷嬷会意,马上带着丽妃的随从们退了出去。云裳见状,明白丽妃是有话要说,也忙不迭挥手散掉了一众宫奴。
敏珠随着宫人们退了出去。到底是不放心,出了门,打发几个稳重可靠的宫人带着丽妃的随从去前殿吃茶,自己却站在殿外廊檐下伺候。
众人散去,终是冷场。云裳和丽妃各自低头吃茶,间或有腕上玉镯相互磕碰的声音,悉悉索索的金玉碰撞,溅起零星的碎响。
仲春将暮的天气,午后的晴空下掠过一丝燥热。沉吟中,山间起了微风,吹落一树海棠花瓣,啪啦啦打在窗纸上,沙沙的轻响。屋子里静谧得有些异样,云裳讨了个没趣儿,也便不再相让,伸手拈起块点心含在嘴里,暗自忖量着该不该先开口,又该怎么开这个口。
今日一见,丽妃比那日大典上更有不同。一袭红衣耀眼夺目,装扮却是极其简单,并无半点赘饰,脸上也没有多少粉黛的痕迹,峨眉淡扫,微点樱唇,天然一道英气逼人的气势。虽是宫装打扮,鬓边却没什么钗环首饰,只用一根青檀木簪挽起满头乌发,素雅天成。这样娉婷的一个女子,立于脂粉堆中,倒是别有一番韵致。
正想着,忽听盖碗“叮”地一响。
循声望去,正巧对上丽妃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
那眼神里,有考量,有刺探,有好奇,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戏弄和揶揄。云裳一愣神的工夫,姜舒眉已然开口,“我今儿来的不是时候吧?看刚才那样子,淑媛可是要出门去?我这一来,添了乱,少不得误了你的行程。”
“娘娘说笑了,您肯屈尊往琴微殿里来,是云裳的荣幸。方才、方才确是要出门的。我想着,入宫这么些天了,照礼也该去各宫拜望……”云裳抬起眼,视线与丽妃微微一碰,见她不动声色的笑了笑,便继续说道:“可巧了,我这还没出门,娘娘您就到了。嗨,到底还是云裳失礼了。”
“你既入了宫,咱们也就算一家人了,说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平白显得生分。我不过是打明霞殿过来,想起来了,就顺路进来看看……谁曾想你正要出去。呵,这么说,咱们俩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姜舒眉接口极快,显见得是早预备下了话等着她,断然不肯给半点回旋余地,“这么说来,你刚才也是打算往我宫里去的?”
云裳心里沉了一沉。丽妃的这几句话,表面听起来亲热,实则句句带着不屑。言下之意分明是在告诉她:就算我只不过是顺路进来串个门儿,你也得像得了天大的面子似的哄着供着我。丽妃正得宠,人又张扬霸道,满宫上下没有个敢对她不恭的,因此说话时难免有几分傲倨写在脸上。云裳冷眼瞧着,心里虽有些闷闷不乐,却也无从发作。到底她分位低,又刚入宫,没根没底不知深浅,只能谨言慎行,谁都不敢开罪。
一忽儿又听见姜氏追问说刚才是不是要去临芳殿,心念转处,倒也有顺水推舟的说辞浮上来。横竖她还没出琴微殿的大门,此刻就撒个谎,说是本就要去临芳殿拜见的,料那姜氏也听不出什么,也可省下好些个尴尬。
想是这么想着,开口时话锋却忽然转了弯,“不,不是的。原是打算去飞音殿……”
话一出口,倒把她自个儿唬了一跳。舌头顿时僵了一下。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收是收不回来的——声音虽轻,但已足够彼此听明。
花几上的香炉里袅着淡淡的香,散淡如青草气,合着微薰的南风,一点点散在空气里。丽妃望着云裳,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稍一沉吟,扬声重复了一遍,“飞音殿?”
“是,飞音殿。”云裳暗暗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线中不带一丝异样。抬起脸,面带微笑着答道,“我想着,飞音殿到底更近些,从我这里过去,再去临芳殿也顺路……”借着话头,竟把先前跟敏珠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先去飞音殿,而后再去临芳殿,最后一总儿兜转回来,省得绕远。这事儿她没撒谎,路虽有远近,人却无亲疏,虽说性子差得天上地下,但这两位妃子娘娘,哪个她都不想得罪。云裳本来的打算就是一碗水端平,慢慢走着细看,不敢轻慢任何一位,所以方才喊敏珠预备下的礼物,也是一模一样的双份儿。
听她说完这些话,丽妃眼底闪了一闪,眸中似有稍纵即逝的一抹流光,顿时把云裳看得呆了。云裳偷眼打量她,虽不是十分惊心动魄的美人,但姿容秀丽,气质张扬,别有一番神采写在脸上,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丽妃的眼,云裳想,也怨不得帝君宠她,自己若是个男子,怕也会被这样的女人给迷住吧?那么乌溜溜的眼珠子,像会说话的一样,秋水盈盈泛着波光,眼风只消在你身上轻轻那么一转,整个人的魂儿都要被销去大半。
丽妃顿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少顷,搁下手中茶盏,冷冷哼了一声,“你倒是老实,连个谎都不会撒。”
云裳明白,话真了,总是要得罪人。所以,想要在这皇宫中生存,第一要事便是学会虚情假意的逢迎。可她偏不愿意。“也不是不会。”想了想,不卑不亢笑着接口,“只是何苦来呢?娘娘这样聪慧的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难道说会连我撒不撒谎都看不出来吗?”
这话虽是恭维,但也算不上谄媚。丽妃虽出身行伍,却并不是粗肆之人,云裳与她闲聊了这半日,早已察觉出其心细如发的一面来。她张扬,却不乏机变,句句话都好像漫不经心,实则早在步步相逼。
遇见这么一个人,斗不过惹不得,明知她喜欢直白,却偏要去跟她动心眼儿兜圈子,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所以干脆懒得敷衍?”听了这句,丽妃非但没有动怒,脸上反倒渐渐露出一丝浅笑来。“因为懒得绕远,所以要先去飞音殿,因为懒得跟我耍心眼,所以索性说大实话……”
“是。”
“哈!”姜舒眉猛然拍了下手,“沐云裳,你这性子我倒是喜欢!”
“先前扯了那么多没用的废话,真是我小心眼儿,打门缝里瞧人了。”说着,站起身来,眼角露出一星赞许之意,“你这个脾性……莫说我喜欢,就是公主见了,必然也会喜欢。”
云裳见她猛然改了态度,不由愣住了,又听扯到元公主身上,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好讪讪陪笑。姜舒眉在房里转了一圈,回到云裳跟前,低头俯看着她,“我这个人最厌烦肠子里绕弯子的人。难得你也一样。既对了脾气,那我也就不跟你虚应故事了——我今儿到琴微殿,可是冲着你那幅图来的。”
未等云裳答话,径自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下去,“还有,以后也别什么淑媛啊娘娘啊您啊您啊的叫了,听着让人恶心!我略年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你就喊我一声姐姐。我以后只叫你云裳,你说可好?”
话说到这份上,云裳哪里还能说个“不”字?赶忙站起来,笑着弯腰拜了下去,“蒙姐姐不弃,云裳这里见礼了……”
才跪到半截里,红纱袖摆便搀了过来。那手才刚搭上云裳的小臂,云裳心里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到底是习武的女子,虽只轻轻一扶,手上却带了千钧力道,断然没有她不应的余地。
丽妃自己倒是浑然不觉,一边搀她,一边继续笑道:“才说了我烦这些,你就又来跟我整这虚套子——再这样,我可真要恼了!行了行了,快别拜了。赶紧的打发人拿你那宝贝图画出来给我开开眼才是正经。”
她几次提起《凤仪图》,云裳心里尴尬,可是又不好一口回绝,只得扬声唤了敏珠进来,开箱子取出图来,平铺在东屋里的大书案上。
丽妃兴头很盛,不待人请,便自顾自走了过去。
这是云裳第二次看见《凤仪图》。
前一次是在沐府,临上轿前匆促一瞥。这图背后的深意太重,竟让人忘了细细端详,只记得那凤凰栩栩如生,姿态华贵异常。照理说入宫之后,云裳该把这画供在正厅的,但看见白宸浩那样对她,心里揣度一番,反倒渐渐怀疑起了他赐画给自己的动机——看见敏珠带着小太监要把《凤仪图》挂在正殿墙上,忙喊他们罢了手。夜夜“专宠”已经引得无数人背后恼恨,再挂出这幅图来,还指不定又要生出多少事情。
私心里,云裳一心盼着日子过得快些,盼着时间长了,众人能忘了《凤仪图》这档事儿。她也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奢望,谁能忘得了呢?打从黎氏被废,不知多少文臣武将轮着番儿给帝君上书,劝说中宫不能无主,要他及早再立皇后——白宸浩却只置若罔闻。他那样宠丽妃,宫中一度也有传言说要立丽妃为后,可等了一两年,也迟迟不见有立她的表示。更没提过要扶宣氏上位的事。云裳拿脚趾头想都能想见后宫的女人们有多么看重这幅《凤仪图》,还有那些为了争夺后位而使出的浑身解数。——宫里宫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瑶华殿里的那幅画,可这个节骨眼上,他却偏偏给了她!
怎么偏偏就是她?!
莫不是真如她猜测的,白宸浩是有心要给后宫立个靶子,将她竖在这里,好让大伙儿有的放矢,免得满腔妒火无处撒?
云裳站在姜舒眉身后,望着案上那幅图,不由微微叹了一声。金翠相间的凤羽,细腻入微的笔触,很难想象,这样一幅图竟会出自马上夺天下的高祖皇帝之手。沐风行喜欢跟名士交往,这几年云裳跟着他,也颇见识过一些冠绝天下的名作。可是细看下来,那些所谓的传世名画,竟没有一幅比得上眼前的《凤仪图》。——写意的山水,工笔的凤凰,每一鳞每一羽都勾描得细致入微。七彩的羽毛不知是使了什么颜料绘的,时隔三百多年,仍旧姿色不减。抛开与中宫后位的那些个关联牵扯,云裳真是打心里赞赏和喜欢这幅画。
不止她喜欢。很明显,丽妃也喜欢。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姜舒眉忽然扭头问云裳,“你刚叹什么?”
云裳涩涩笑了一下,并不接话,只反问道:“姐姐很喜欢这画?”
“不。确切的说,不是喜欢,而是好奇。”丽妃倒也坦荡,书案边捡了个凳子坐下,接过敏珠递过来的茶,曼声道:“说了也许你不信,今儿还是我第一次见这幅图呢。”
这一说,不但云裳愣住,就连敏珠脸上都疑惑起来。这画一直都收藏在宫里,她怎么可能没见过?
丽妃看见两人疑惑,轻轻一笑,却不点破,只说:“你且想想,这画原是谁的?”
当然是帝君的。《凤仪图》乃是西临皇室不传之秘,历代帝后视若珍宝,小心收藏。白宸浩将它赐给云裳,打破了此图只传皇后的先例,所以才给她招来种种不必要的嫉恨……咦,等等,丽妃的意思显然并非是指图的主人,而是曾经拥有它的那个人——
在云裳拿到这幅画前,拥有它的人是……黎后,黎文君!
顿时恍然大悟。
宫里尽人皆知,丽妃与皇后不合。
“她倒是生怕别人看不见她皇后娘娘的尊贵呢,成天把这图挂在那里让大伙儿瞻仰。”冷冷一笑,丽妃的话锋颇有几分刻薄。回想起当年瑶华殿里极尽奢华的各种摆饰,还有黎氏那端着架子的“温柔”笑脸,翦水明眸中顿时闪过一波再清楚不过的鄙夷,“没错,这宫里,谁都见过《凤仪图》,只除了我——想必你也听说过我跟她之间的那些故事吧?自打吃了那回下马威,差点被她的人打死在宫门口,我从此就都绕着瑶华殿走,再也不敢进她那个门儿了……”
《凤仪图》一直挂在瑶华殿,她既不进那个门,自然也就无缘看见。想想也是,黎后再怎么爱显摆也不能自己抱着画到处去给人看。后来,黎氏被废,《凤仪图》自然被收回了内库,碍着那层位主中宫的深意,嫔妃们就是再喜欢,也不敢在帝君面前提起——丽妃再怎么得宠,也不能跟白宸浩说让他把《凤仪图》拿来给自己,因为一出口便是太过昭彰的野心勃勃。
不过此刻云裳的感慨可不在这上头。听丽妃的口风,竟是对当年恩怨毫不掩饰——既不掩饰自己吃过亏的事实,也不掩饰对黎后的极端厌恶。难听就是难听,刻薄就是刻薄。直来直去,不绕弯子,有什么说什么。见她竟是这样坦荡直白的女子,云裳不由有些纳罕,心里更生出些刮目相看的敬意。却不想,话到后半句,丽妃却忽然冒出些如小媳妇儿般委屈的软话来,听得云裳一个没撑住,“噗嗤”一下子笑了出来。
丽妃挑眉,“你笑什么?”
“姐姐真会开玩笑。”云裳看她眼神,知道她已经猜到了自己为何发笑,越性儿一气说完,“哪个不知道啊,当初那阵仗虽让姐姐受了委屈,可吃亏的人却是皇后……”掩口一笑,满眼天真烂漫的笑容叫人恼都恼不起来,“姐姐性子刚强,为人又最是桀骜大胆,但今儿这么一说,倒好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
掩袖吃吃笑了一会儿,忽听丽妃冒出一句:“你以为性子刚强的人就不会受委屈了么?”
听这个意思,当日与黎后之间怕是还有曲折。云裳猜着丽妃下面还要有话,便收了声静静等着。不想丽妃却再不肯往下说了,等了半晌,到底没提那些往事,只沉沉叹了一句,“有些事……怎么说呢。便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让你受委屈了,人人都捧你,心里也还是会委屈的……”
“你不懂。”
“说穿了,人心,到底不甘吧。”
迂回跳跃的几句,听得云裳云里雾里,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可是看见丽妃眼底的怅然,闪念间忽又想起沐风行来,不由得也勾起了几分伤感。触景生情想了想,他倒是一心想让她不受委屈的,可弄来弄去,最后却把她弄进了宫门——这一路前途未卜,虽然荣华无边,可心里的苦,有谁知道?要是将来真有什么事,只怕受点委屈还都是小的。弄不好,生死都难料。
两人各揣心事,闷闷坐了半晌,相对无话。
丽妃来琴微殿的本意,一则是为了看那张《凤仪图》,二则是要刺探云裳的性情。如今坐了半日,似也有些腻烦了,又见云裳木木地出神,便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喝了杯里的茶,伸手唤来敏珠,“去叫王嬷嬷吧,在你们这里叨扰了大半天,我也该回去了。”
云裳回过神来,赶忙挽留了两句。
“您且稍坐。”敏珠不慌不忙打发了小丫头去请人,这才笑嘻嘻的回丽妃的话,“外头落雨了——刚才您来的时候天正晴着呢,我估摸着底下人怕是没备雨具。不妨事,已经吩咐人去取了,只是得委屈娘娘多坐一会儿。”
丽妃转头一看,果不其然。两人在屋里说话说得入神,没留意到窗外竟落起细雨来。春雨雨丝极细,虽绵密入织,却是渺无声息。沙沙地打在房檐上,恰如花瓣飘散在风里。
“这才是天意留人。”云裳抚掌笑道。虽才是下午,但天色阴沉,仿佛将暮。“雨虽不大,但这当儿出去,少不得要污了裙子。姐姐不如再多坐一会儿,叫他们备了辇来再走。”
西临皇宫不比沐府,没有串联各处能避风雨的九曲回廊。后宫贵眷们逢着雨雪天气或是懒得走动时,都是用四人抬的肩辇。
丽妃不应声。
目光转到窗外。微雨的天,濛濛的雾,风里溅起极细极细的花香。闪念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转头对云裳说,“你先前不是说要去飞音殿么?”
云裳会错意,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打算去拜见端妃的事情不快,忙答道,“看这天气,今天肯定是去不成了。我改日再……”
“不用改日,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不由分说地冒出这样一句,丽妃脸上闪出一种有些古怪的笑意来,“不过,我猜她这会儿肯定不在飞音殿。”
说着,完全不给云裳反驳的机会,拉起她的手就要出门。云裳看她神情古怪,生怕她有什么别的盘算,本能的挣了两下。
姜氏是习武之人,手指虽纤细,力道却着实不小。决意拽住了她,云裳哪里还能挣脱得开?推推搡搡行至门口,实在抗不过去,云裳忽然灵机一动,用脚尖踩住了袖子上垂下的轻纱。
身上的衣裳是最时兴的宫装,天水碧色的广袖罗裙,宽大的袖摆轻盈而夸张,点缀其间的翠色纱罗足有数尺之长,盘绕着,从肩头一直垂到地上。云裳暗暗踩住了一根垂在地上的纱带,借着丽妃拉她的劲道,佯装踉跄——两下里一用力,撕拉一下,满绣云纹的罗袖上裂出条一尺半长的口子来。
丽妃闻声回头,瞧见云裳露在衣袖外面的一段莹润玉臂,顿时愣在那里。
撕坏了衣裳,自然无法跟了她去。敏珠在一旁看着,心里早有阻拦之意,只是碍着身份不好开口。如今看到这一幕,忙不迭上来打圆场,“咳,这广袖罗裙美虽美,可是真的不大方便。淑媛您快换下来,奴婢这就给您找件旁的去……”
云裳掩着袖子,欠身跟丽妃告了个罪,转身就要退到内室更衣。忽听丽妃柳眉倒竖大声喝道,“都给我出去!”
声线极其严肃,完全是不容反驳的命令语气。吓得敏珠打了个愣怔,立在那儿半天没敢动。丽妃见她不走,瞪了一眼,“出去!”
此时恰巧王嬷带着丽妃的仆从们到了门口,丽妃扫了眼自己的人,拍案斥道:“都给我退到外面去!没我的话,一个都不许进来!”
她对下人一向宽和,此刻忽然发威,顿时唬得王嬷一身冷汗,忙不迭带了人退下去。敏珠虽一时摸不到头脑,但看这架势,也不敢反嘴,只得随着王嬷等人退出了寝殿。
丽妃反手关了门,一脸凝重的走到内室里,在床畔的花凳上坐下。云裳不明就里,也摸不透她在玩什么把戏,便小心翼翼的跟了进去。
“这些天你睡哪儿呢?”一开口,惊得云裳说不出话来,“先前有人跟我说他从不碰你,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巡了几遭,停在被撕裂的衣服上。云裳循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罗袖上裂开尺把长的口子,口子里露出一截瓷白的左臂,沿着小臂往上……半遮半掩之间,赫然露出几点猩红的斑痕!
恍然警醒过来,顿时只觉头晕目眩。云裳膝下一软,缓缓跌坐在床边的脚踏上。
“十二夜。夜夜临幸琴微殿。”丽妃低头瞥她一眼,声音恢复了平静,“陛下跟前最得意的新宠……臂上却还带着处子才会有的守宫砂!这要不是我……而是被其他人看见,引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言碎语来,你说我该怎么办?杀,还是不杀?”
元公主不在,丽妃代掌后宫权柄,大小事情都是她说了算。
涔涔冷汗沿着云裳的脊背滑落。到底……到底还是被人给知道了。丽妃看穿了白宸浩冷落她的真相,便无异于握住了她最大的把柄,此事若是传扬开去,她以后在宫里还怎么做人?心中万马奔腾般翻滚过无数想法,还未想出什么好的对策,忽听丽妃沉声问,“你这几夜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云裳扶着床沿站起来,再不敢对她有所隐瞒。指了指外面的花塌,“我……睡那里。”说着,心中一阵委屈,忍不住落下泪来。
委屈,却也不全是委屈。她感激丽妃没有当众拆穿她,但她也知道,经了今日这一场,自己是彻底栽在丽妃手里了——纵使心中对这个女子有万般的好感,她也不敢贸然去提那个“信”字。人心何其险恶,总归还是要防着她,谁知道是不是当面坦荡背后一刀?
丽妃似乎也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蹙眉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别误会。我生气可不止是为了你。”
错愕抬眼,只听丽妃继续说道,“这宫里不得宠的人多了去了,远的不提,飞音殿就有一个现成的。不值什么。刚入宫的嫔妾被冷遇,甚至一年半载都见不上帝君面儿的也有的是,不算什么大事情……可你不一样。你是他千方百计弄进来的人,轰轰烈烈迎娶了有正经名分的。这些天他又夜夜盘桓在你这儿,起居注上都记着呢。到头来你却还是处子之身……这要是传扬开去,外面人怎么想?说你的闲话事小,要是说出什么别的不好听的来——”
云裳闷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丽妃没说完的话里的意思,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丽妃点到即止,并不再往下说,只皱眉道,“他的性子现在越发是没边儿了,这么活色生香的一个大美人儿,竟肯这么冷落着?”
听见她竟敢数落帝君,云裳不由吃了一惊。虽然知道丽妃胆子大而且又得宠,却万万想不到她会敢说这样的话。丽妃瞥她一眼,“你不必诧异——当年我随他入宫时他曾亲口答应过,今生今世都不拿什么宫规礼仪来羁绊我。”说着说着又有些愤愤,颇有些为云裳不平,想要替她出头的意思。云裳可不敢劳动她,连忙摆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白宸浩的态度,显然是不想别人知道内情。关起房门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也就罢了,出了琴微殿,再不能提。今儿要是由着丽妃把这种闺闱之事闹到他眼前去,自己以后还有立足之地吗?
见丽妃卯足了劲要给她争公道,云裳暗自跺脚,却又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捡到个最简单的法子,脱口问了出来——“帝君如此大张旗鼓迎我进来,姐姐看了,心里竟半点都不恼吗?”
女人之间,最难免的就是醋意冲天。她是宫中最得宠的妃子,云裳忖量着,自己地位虽然比不过她,但一来出身高门,二则得到了那幅人人都想要的《凤仪图》,加之先前十二夜的“承宠”……怎么说姜舒眉心里都该不舒服一下子,可现在看来,她倒好像并不嫉妒,反而只想着替自己出头,这算什么道理?
“难道我姜舒眉在你眼里竟是那样小家子气的人?”扬声一问,似是很有些恼怒。但很快,丽妃展颜一笑,“你肯说这话,我倒真是高兴。”她伸手拉住了云裳。“好妹妹,你既是真心来问,那我也跟你撂一句实话。若说吃醋,难免是会有的。但别的——呵,我早看开了,便是没有你,也总还会有其他人。”
总还会有其他人。
云裳慢慢咀嚼着这句话,舌尖上竟渐渐沁出一丝苦意来。
眼前这个女子,她对帝君是真正用了心的吧……曾几何时,也是纵马江湖的骄傲人物。却肯为了他,收起张扬的个性,折了翱翔的翅膀,心甘情愿的困囿到这深宫里来。
她爱他。
可这爱的代价……太沉重了。失去自由,没有未来,看不到希望。甚至就连他的爱,都得不到完整的一份。总还会有其他人。是的,就算没有沐云裳,也还是会有别的女子,婕妤美人昭仪修容,后宫三千佳丽如过江之鲫,无数颗流星闯入她爱的天宇,这种事,防都防不来。
丽妃苦笑了一下。她早看开了,没什么放不下,没什么可挂怀。“都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眼波轻轻一闪,一抹清透的诚挚浮现出来,“要是别人不跟我使坏心眼儿,谁会有兴趣去掺和那些下三滥的事情?没得丢了身份!”
说罢,又默默静了一会儿。四下里无话,只有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在窗上。牛毛变了珍珠,雨声越来越清晰,竟是下得大了。
“帝君这个人啊,久了你就知道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谁也猜不透。”隔了好一会儿,丽妃才又开口,“但我想,他这样对你,总还有更深些的用意。”
“姐姐……”
“你什么也不必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为了你。”丽妃抬头看了云裳一眼,嘴角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用急着信我。人心这东西,历来最是靠不住,日子久了才知道是真是假呢。再说,我说的话你也未必全信。各自是怎样的性情人品……只有以后慢慢走得长了才能看清。”
话头一错,转脸看着窗外濛濛的雨雾。“方才说要带你去见端妃……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云裳低头品着她的那些话,心里确实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信她。末了听见她这样问,皱眉略一思索,决定不再推脱。“去!”
肩辇刚拐了两个弯,云裳心里就大呼不妙。本以为是去见端妃,可没想出了琴微殿后,丽妃的座驾竟是一路西行,奔清思殿方向去了。
云裳的肩辇跟在后面,喊停不是,掉头也不是,一时慌乱了方寸,不知该怎么办。
清思殿是帝君的寝宫。按照宫里规矩,除非白宸浩宣召,否则妃嫔们是不得随意前去的——仗着帝君金口玉言的那番承诺,仗着他对她的专宠,丽妃可以堂而皇之藐视宫规,有恃无恐。可她呢……她沐云裳可只是个才入宫没几天的嫔妾,此番贸然闯去帝君寝殿,万一白宸浩怒了怪罪下来,那她……
雨珠子嗒嗒打在油纸伞上,爆豆一般。云裳略一回眸,便看见敏珠紧抿着嘴唇皱眉思索,显见的是为她捏了一把汗。云裳看看她,佯装淡定的笑了笑,想让她放心,可自己心里却愈发的沉重。隔着雨幕,主仆二人都没说话,花木掩映的石板路上,只有雨珠啪啪打在桐油大伞上的声响。
“落——”
随着王嬷嬷响亮的一声吆喝,肩辇慢了下来。云裳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再去胡思乱想了。丽妃的肩辇已经停在了清思殿门前,两扇巍峨的殿门就敞开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山风带来一丝凉意,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深吸口气。死就死吧,豁出去了!还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情形更糟?最多也就是失宠得更彻底些而已,反正白宸浩也不能随便杀了她,怕什么!
这样给自个儿打着气,伸手扶着敏珠下了肩辇——底下早有宫女撑伞候着。
太监们抬着肩辇退到廊下去。云裳往前趋了三两步,走到清思殿的正门前。丽妃正站在伞下等着她。“我就说吧……哼,这点子事儿,我还是算不错的!”冷笑着努努嘴,她示意云裳往廊檐深处看去,“此刻你要是往飞音殿去,一准儿扑个空!”
廊檐深处停着一乘四人抬的肩辇。帷幕上绣着荷花,脚踏和篷子上半湿半干,显然来了已有些时候。
云裳了然。“原来端妃娘娘在清思殿。”
“那是。除了她,还有谁会弄这一套吟风弄月的把戏?”浓浓的醋意扑面而来,丽妃不屑的神情写了满脸,“走吧,咱们也去看看,看狐狸精这回又玩什么新花样了!”
云裳看着她,有点想笑,却又不敢。很显然,帝君私下传召宣婷莲来清思殿让丽妃大为恼火。她这会儿的样子跟之前在琴微殿完全不同,浓重的醋意让她仿佛变了个人,有点像……
像什么呢?云裳歪着头想了想,哈,像个听到风声跑来捉奸的……悍妇!
笑容不过一瞬,下一刻,心里涌出来的东西变成了恐惧。丽妃的耳目比自己想象得要多得多——虽然之前只说了半句,但她显然毫不掩饰自己在琴微殿安插有耳目的事实。帝君与自己之间的异样关系她早就有所耳闻,亲往琴微殿走一趟,不过是为了查实……想必端妃那里的眼线只会是更多吧?要不然怎么人家前脚才刚到清思殿,她后脚就得着讯息,忙不迭的扑过来?
种种线索传递给她的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姜舒眉和宣婷莲的关系,恐怕远不止是“不合”那么简单,而是糟到了根本无法调和的地步。云裳抬头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丽妃,暗暗钦佩和惧怕起这个女人来。现在,她拽自己来清思殿是目的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跟她一起出现的这刻起,云裳就不可能再跟宣氏维持那种她想要的、表面上的和美关系……无论情不情愿,现在她都已经被迫站在了端妃的对立面,成了丽妃的同盟。
“铮”的一声清鸣,优美的琴音响遍空庭。
云裳驻足在清思殿侧旁的一扇门前。花门洞开着,四周没有下人,丽妃站在门口,沉着脸看向屋里,不知在想什么。
天色阴沉,明暗交错的光影里,云裳辨不清屋子里的摆设,只看到远处窗边斜卧着一条白色的背影。
十二夜来,已经看得无比熟悉的背影。
白宸浩。
“陛下好雅兴。”丽妃扬声,“清风细雨,美人相陪,好不惬意呢。”说着,拉起云裳的手便踏了进去。
白宸浩另有书房,这里不过是一间近乎书斋的便殿。不大的屋子,四壁挂了不少名人的书画,摆设倒也简单,只一张书案,两个书架,几只花凳,还有一副对弈的棋盘。
再有……就是美人手中的那把琴了。
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云裳终于看清,帝君并不是坐在窗边——雕花槅扇门里摆着张软塌,白宸浩懒懒倚在上面,白色的袍子随意垂落,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槅扇外是精致的轩榭,再远些,是波光粼粼的一湾碧水。离他不远处的花毯上,一个女子正席地而坐。水蓝色的织锦宫装随意拖在地上,衣角和袖口上滚绣着嫩黄的玉兰花,远远看去,像是风吹花落铺满身,衬得人无比娇艳。
云裳知道,这人肯定就是端妃了。向前越了一步,给白宸浩问过安,又向端妃行了个礼。“云裳见过端妃娘娘。”
偷眼看看,宣婷莲的眉眼确实算不上惊艳,只是气质让人觉得很舒服,恬淡温婉。端妃抬头看了一眼云裳,淡淡笑了下算是回应,也不说话,只低头又拨琴弦。
丽妃则仿佛很有些生气,站在门边看着白宸浩的背影,扬声道:“看样子,臣妾来得不是时候吧?平白的煞了好风景,扫了陛下的兴!”
话一出口,醋味儿愈发浓烈。云裳都觉得自己被她呛了一口,可白宸浩却没有反应,丽妃气不过,索性佯装恼怒,转身就要走。
“行了行了。不过是闲来无事,喊莲儿来弹两只曲子……你说你又吃的哪门子醋?”撒泼这招很是见效,白宸浩终于回过了头。西临帝君再度化身无奈的情人,眼里掺着宠溺,柔声哄着丽妃,像哄孩子,“说什么煞不煞风景。既来了,那就陪朕一起听吧。端妃的琴艺可是愈发精进了……”眼角余光瞥过云裳,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复又转过身去,“莲儿,再弹一曲《松风》。”
“是。”
端妃指尖一动,清越的琴声再度响起。
丽妃施施然走到白宸浩身边,倚着他坐下,示威般揽过他的手臂。端妃的心思却只在琴上。云裳孤零零站在三人身后,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多出来的,尴尬无比。想想傻站着也不是办法,周围又没有仆从伺候,只得自己去屋里捡了个凳子坐。
风雨如织。淅沥的雨点打在水面上,天色渐渐黯淡如夜,铺天盖地的静寂里,唯有乐声经久不息。一曲《松风》,一曲《流水》,泠泠琴音连绵不绝,如珠玉碰撞,铮铮淙淙,清透之中又带着一丝萧瑟。
云裳渐渐听得痴了。沐风行是弄琴的高手,在家时也常弹几支曲子给她听。云裳虽算不上精通,但也多少懂得一点音律。《流水》弹到尾声,她听出曲风中带了点哀怨的味道,而这种绵长幽怨的调子,在端妃弹起《长相思》时,变得愈加浓烈。
长相思。
大哥曾给她讲过这支曲子的来历。爱而不得,咫尺天涯。相思成灾,悱恻缠绵。那是有情人满腔幽怨化成的一曲哀婉,是流于弦上的无言清歌。句句为情,字字皆痛。情入骨髓,痛彻心扉。
长相思……长相思,摧心肝。
一曲《长相思》弹罢,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暮色飘摇中已经看不清什么风景,只有满树枝桠灰沉沉压在檐角。身后,早有太监蹑手蹑脚进来点起了几盏灯。瑟瑟风雨之中,烛火摇曳,映着四个人各自缄默的神情。
端妃收了琴,起身对白宸浩行了个礼,“天色不早了,臣妾该回去了。”
“唔。”帝君正捏着丽妃的手望着湖水出神,听见端妃的话,既不挽留,也不应承。宣婷莲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不置可否的笑笑,抱着琴便往外走,行到云裳身边,忽然诧异地“咦”了一声。
“沐淑媛,你怎么哭了?”
云裳木木地抬起头,见白宸浩和丽妃也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不由循着他们的目光伸手摸了一把脸,呀,真的,不知什么时候,泪水竟已铺了满脸。
“我、我……”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端妃娘娘的琴声是云裳听过的最动人的曲子。方才那曲《长相思》的火候,远在国手之上!云裳被琴声打动,一时情迷,心里难过,所以、所以……”她半跪下去,“还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端妃不但不怪罪,反而颇有些惊喜,拉着云裳的手笑起来,“果然是大家闺秀,不比寻常女子。难得你也是个懂琴的……陛下,今儿我可是觅到知音了!”话虽是好话,不过却惹恼了一旁的丽妃,“那是,相爷家的千金,出身高门,自然比旁人懂得多些,哪像我们这些乡下野丫头……”
耳听得话锋不对,云裳心里开始打鼓。她有些怯,这两位娘娘该不会是想拿自己当引子,当着帝君的面就掐起来吧?好在,白宸浩很快介入,二妃间打了个圆场,“难得你遇到个投缘的人。”他对端妃道,“既是知音,那就结伴同去吧,朕不留你们了。”
端妃颔首一礼,从容地带着云裳退了出来。行到门口,又听里面帝君吩咐太监,“传膳吧。丽妃,你今晚就陪朕一起……”声音渐渐低下去,听不清又说了什么。
两人走到门口,端妃自顾自上了辇,回头对她道,“今儿这雨怕是难停了……改日吧,改日到我宫里来,咱们细聊。”
云裳应了声“是”,站在廊下目送那肩辇去得远了,才回过身来。敏珠早已体贴地递过披风来,“雨越发大了,淑媛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