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拉伯数字之前,古代印度梵教的智慧僧侣们就已经发明了许多无可限量的、专门用来描绘巨大数字的词汇。例如“芥子劫”,意思是在一座方圆四十里的空城里满地堆放芥子粒儿,每三年取走一粒,直到所有芥子都被取走,只遗留下一座清净空城,这一漫长过程所需要的时间。
这个数字大到无法想象吧。但你知道么?人脑全部神经元在每一秒钟里交换流动的信息量,只怕不会小于一个“芥子劫”。人的思想,永远比人自己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那些最终成形的,可以成就为语言或文字,或是以内心声音呈现出来的思想,仅仅只是芥子堆上被挑选撷取出来的几个微粒而已。人是地球上想法最纷繁复杂、自相矛盾、纠结无解的——动物。
所以,任何时候想要说出一句正确的话,给到一个正确的人,都绝对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这天上午嘉羽国际贸易公司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签约会议,两周前就已经定下,负责项目接洽的业务员LEE的视线不停在电脑桌面时钟和公司大门间来回穿梭。因为路芒一直没有出现。
时间已经9点43分,签约会议开始时间是10点整,客户随时都会到达,而老板却迟迟没有现身。路芒从来不会迟到。每逢有重要商务会谈活动,他都至少要提前半小时到场,核查所有准备工作是否到位,更何况他大学这一学期的所有课程都已经结束,这一周来每天早上都是9点之前就到公司的。
究竟是怎么了?
“滕秘书,打个电话给老板吧?看看他到哪里了,不会忘记今天有签约会议吧?”LEE按捺不住了。
一宿没睡着,围着两道浓重黑眼圈的小小犹豫了两秒钟,整顿神情提起话筒迅速拨打了路芒的手机。
铃响三声之后,路芒接通了电话,他一定看清了那是公司的电话号码,直接就问:“喂?是LEE?”
“不,是我。滕小小。”小小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如常,温和婉约的、非常职业化的,“路总您快赶到公司了吗?今天上午10点有个很重要的签约会议……”
“你回头看看。”随后电话就被利落挂断了。
小小扭头转身,刚好望见高大魁梧的老板路芒步履矫健地迈进公司大门来。他记得今天的签约,没有穿破洞牛仔裤,而是换上了一条熨烫得笔挺的黑色西装长裤,衬得双腿健美修长。上身的白衬衣也闪耀得像富士山顶的皑皑苍雪。他的脸孔依然是冰封神兽的脸,剑眉陡峭,星眸漆黑,薄薄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看不出一丝不寻常的表情。
“咖啡、合同、演示文案。五分钟内拿到会议室。”他冷冷一气对LEE说完,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小小突然忧心忡忡起来,因为路芒根本没有看她一眼,似乎完全把她当做透明空气看待。
这绝对会是非常难熬的一天。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难堪?前一晚老板酒醉后向你表白,却被你拒绝,而后你的男朋友怀揣一把锋利匕首闯进老板父亲的房间,弄得两个人都流血后才出来,接着又在众目睽睽下,你紧紧挽着男友扬长而去,那个时候,老板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心里是否正翻江倒海?要知道他是自尊心多么强盛、多么要面子的人啊!
还有什么比这更尴尬、更垮棚的事情呢?但上班却是不得不来。
小小忐忑不安,心里充满了疑虑和惊慌——他会怎么对付我呢?不会打算开除我吧?天哪……
整个签约会议中,路芒始终没有瞧过小小一眼。小小拿出吃奶的气力,以牛马一般诚恳巴结的姿态跑前跑后分发资料,认真作好会议记录,甚至在电脑电源线发生问题时,她二话不说扎头钻进桌子底下,匍匐在地上去解决故障。公司其他男同事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纷纷叫:“你出来你出来,让我们来弄……”小小只关注一个人的脸色,就是老板。她蓬乱着头发钻出来,立刻把视线投向路芒,却发现他正仰头眼望天花板,好像那些灯泡有多好看似的。
也许……他是在心里酝酿该如何对我说“滚蛋”……小小越想越害怕,连嘴唇都变白了。
马上就是七月了,各大高校毕业生纷纷走出校门,踏上社会,有无数人嗷嗷待哺,亟待得到一个就业机会。多么恐怖啊。那些新鲜人学历比我高,家庭条件比我好,穿得更得体,言行举止自信又可爱……如果路芒把我扫地出门,叫我到什么时候、到哪里才能找到一份这么高薪的工作啊!苍天哪,如果我再失业、再度开始天天宅家的可悲生活,周遭邻居会怎么看我,背后如何议论我?还必须面对没有一天不闹场的关系恶劣的爸妈……在同一个屋檐下参与他们悲惨的活剧……各种担忧岩浆一样翻滚起来了。
这一整天就在煎熬中度过,每一秒钟都漫长得如同一百年。小小提心吊胆地做着手头的工作,就害怕听到路芒刀锋一样冰冷锐利的声音说:“滕小小,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哦,手上的工作不用忙了!”
然而一天就这样缓慢而艰难地过去了。路芒并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见老板没有加班指令,都收拾东西欢天喜地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小小也不得不走了。叶子悬已经发过两条短消息、打过一个电话说会来接她,也许马上就要到公司楼下了。但路芒还在他办公室里翻看电脑资料,没有离去的意思。
小小硬起胃里的肌肉,扑簌簌走近路芒办公室的门口,小心翼翼地请示道:“路总……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吗……我可以留下来加班的……”
兽王抬起头来,终于目光对接地直视了小小一眼,傲然道:“不、需、要!”
“那、那、那、我、我、我走、走了……再、再、再见……路路路路盲……”
又结巴了,又喊错他的名字了,一切仿佛都回到半年前第一次面试的时候了。小小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当下却没有任何挽回的办法,只有旋转身逃也似的地抓起包冲了出去。
滕小小一走,路芒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肌肉终于都放松下来。
他捧住自己的头,呆呆地望着窗外美丽苍茫的城市暮色,喃喃自语道:“……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要来和我说你打算辞职呢……”
电梯一路滑坠而下抵达底楼,小小抓着沉重机车包踉跄步伐穿过走廊。
夏日琥珀色的斜阳潮水般流淌过商务楼宇、梧桐和松柏,也一气漫溢进大理石铺就的大堂里来。
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背对走廊静静站立,沐浴在夕阳中的背影足够惊艳。
被金色日光闪耀晃了眼,一瞬间,小小以为那是段冲。心脏瞬时就跳停一拍。
但那男孩很快旋转身来,亚麻色头发,超模般完美身材、混杂小清新小顽劣神情,随便瞥眼扁扁唇角就英俊得不可方物的面容——明明是叶子悬,从小一起长大,熟悉到你之左手就是我之右手的叶子悬啊。熟悉到只要靠近,不睁眼看也能用气场感应出来的死党,怎么竟然会在恍惚间错觉以为是段冲呢?!
自己的潜意识里,到底害怕他是段冲,还是期待他是段冲呢?……无解死题……
“其实我今晚有点儿事,得去看看沈樱怎样了……”没等叶子悬开口,小小先堵住他的嘴,就怕他要就昨晚的复杂情况提出许多问题来,明知道是好意关心,但现在所有关于段冲的问题都是无解死题。
心当然还是惨痛。只要一想起他,就痛得无法呼吸。人是这样自我矛盾、纠结挣扎的奇怪动物。越疯狂,也越清醒。到了一定年纪,理智渐渐开始生长,变成可以冷静到接近残酷地审视自己内心的痛。仿佛外科医生般手持手术刀,对着镜子切开肌体,试图寻找出那个伤痛的源头,检验那疾病此刻的状况,看看还有没有救?有没有什么治疗方法?但最终你会发现,很多痛都是难以割绝的癌症,没有一种癌症可以真正得到治愈。但是你必须带着它继续活下去。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方法。
确实已经长大到明白世界上不是所有疾病都可以痊愈、不是所有问题都找得到答案的年纪。
“我得去找沈樱……”
“我不会问任何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你记得?”叶子悬逆光微笑,但目光里满满是忧郁的蓝色光芒,像静静的多瑙河,“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答应过,你不想说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再问。”
暖流直冲开心扉,小小鼻尖酸涩,红了眼眶。灼热泪水不再受控地流淌下来。
叶子悬微微一怔,却没有慌了手脚,恰恰相反,哭泣的小小才令他不那么担心。即使她什么都不说,至少她正在合理释放压力和痛苦情绪,在他面前,她觉得安全才会痛哭,不像昨天晚上,失神、迷惘、麻木、漠然……那个时候的她,是试图靠一己之力去同心中那个黑暗的伤痛作搏斗,不依靠任何人吧。固然勇敢,但那样的姿态太过绝望,让人担忧……出于某种私心,叶子悬还有一个奇怪念头——害怕她足够聪敏,足够坚强,以至于不再需要依靠他的安慰和支持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能原谅他……不仅仅因为他欺骗我,更因为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知道你听腻了我这样说,反反复复唠唠叨叨,一遍又一遍……”努力推置到脑后的问题突然间有了答案,然而这答案也代表了另一种残酷和疼痛。令人难过的程度究竟有多深,暂时还无法检验,但一旦概念成形,话语出口,就意味着决定已从凌乱思绪中渐渐凝固脱出,未来就要按这个决定走下去了。小小泣不成声,眼泪势不可当。心想如果叶子悬此刻再拂袖而去,自己一定会彻底瘫软在公司大堂里,活像个崩溃的疯子。
但叶子悬非常非常温柔,牵着小小的手带她走出大楼,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她轻轻推进去,“不会的,我从来不会听腻你讲话,如果你觉得我以前有不耐烦,那只是因为我担心你的精神状况……好了,这里是你上班的地方,人来人往,不要让同事看见了笑话。我们走,我带你去一个很赞的地方,很清静,无论你想哭多久、想说多少遍都可以的。”
真的可以么?谢谢你啊,死党。但就怕无论哭多久,痛陈多少遍往事,无法释怀就是无法释怀。
所以决定不原谅是么?选择背负着罪孽感,同癌症般的往日伤痛紧紧缠绕,天长地久地活下去。
就是因为承受不起正常的幸福。幸福和快乐会令我破碎,会令我像海面上的泡沫一样烟消云散。
“……小小你最好还是先休息一下,你一双眼袋都快垂到肩膀上了……”叶子悬无比认真地道。
小小紧皱着眉,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恋人总是令你哭,而死党就是那个令你咬牙切齿想揍他但同时也惹你发笑的人。
三天后小小前往沈樱家。除小小以外没有朋友知道沈樱家在哪里。自从小学三四年级去过几个同学家做功课,见识了抽水马桶、种满花草的露台和养着宠物狗的小庭院后,她就不带任何朋友到家里玩了。
中专时代,别人光是看沈樱的穿着打扮、傲视群雌的架势,就暗中讨论她大概是富二代。后来江湖传闻她爸爸是政府高官,妈妈是房地产大鳄,爷爷住在中南海,奶奶家是满清遗老,表哥经常开悍马去酒庄买红酒,姑姑在英国德国和匈牙利都有古堡,舅舅经常同希拉里吃饭……要有多离谱就有多离谱,简直像神奇女侠和她庞大的家族游戏人间的传说。
事实上,沈樱家在靠近海凝路四川路那里的平民区,房龄比滕小小家的群居公房还要早40年,历史极其悠久,简直可以被当做滨海市房屋建筑发展史上的标本送进博物馆。小小家屋子虽然也是老式木质结构,但好歹还有三层楼,而沈樱家所处那一带全是七歪八倒的螺丝壳平房,即使有楼梯,也是居民自建出来的违章建筑,要不就是通向乌漆麻黑小阁楼的简易小扶梯。一旦身处其中,能让人一下子就找到《贫民窟里的百万富翁》实景地的感觉。
小小穿过曲里拐弯污水横流、迷宫一样让人晕头转向的小弄堂,钻进用油毡布遮盖着破洞屋顶的厨房,迎面撞上满手油腻、乐呵呵正在炒菜的沈樱爸爸沈大成,“啊,小小哇,你来找沈樱玩啊,吃饭了没有?今晚我烧拿手好菜——猪八戒踢皮球,就是红烧肉煮卤蛋哦。叔叔的红烧肉煮卤蛋,可是全滨海市最好吃的红烧肉煮卤蛋哦~~~秘诀就是,不掺水,全部放啤酒烧,还有——要吃肉,肥中瘦嘛~~~”
小小笑起来,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樱的妈妈尤玉卿蓬着满头五颜六色的发卷,张开十个刚涂完艳红指甲油的手指走出来,“哎呀~~~你怎么烧菜动作这么慢的啦,我要赶紧吃完饭去小姊妹家搓麻将的呀~~~”转眼看见小小,立刻声若银铃般娇媚地笑起来,“小小~~~你来得正好呢~~~赶紧进去劝劝我们家那个傻丫头,我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前几天晚上回来后就饭也不肯吃、觉也不好好睡,每天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更恐怖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