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今天,六月二十一日也是夏至。一年之中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
清晨的天空满目混合着轻盈的青黛和玫瑰色,阳光攀爬上梧桐树叶耀眼舞动。
十五岁的小小揉着红肿的眼,如平常一样在透过薄薄墙板传入的嘈杂声中醒来,翻身起床,去五户人家合用的公用厨房里排队刷牙洗脸,然后同弟弟多多一起趴在窗边木桌前,埋头吃着妈妈用隔夜剩饭烧出来的泡饭。用来下饭的小菜是菜场里买来的散装酱瓜,一大坛一大坛盛放着,浸泡在乌黑的酱汁里,有人买时就装进塑料袋然后称重计价的那种酱瓜,口味一如往常地咸。
提起书包飞快地穿过走道奔下楼梯,年久失修的楼板仿佛每踩一脚都有可能会被踏穿。但这建造于五十年代中期的三层高的木质结构老房子,却颤颤巍巍一如既往地支撑到现在。
叶子悬照样等候在前排房底楼人家违章搭建的小花园旁,深粉浅粉和白色的蔷薇开遍了整个篱笆墙,听说那户人家曾经埋过几只死去的流浪猫在地里,所以他家的苗圃才发育得这么生机勃勃。叶子悬叫人讨厌的一点是喜欢编鬼故事来吓唬人,有时夜晚经过小花园旁,他会直愣愣瞅着泥土对空气讲话,很温柔地问候:“……你又在这里了呀小白,今天抓到老鼠了么?……来吧来吧,跟小小姐姐回家吃饭饭吧……记得要用爪子挠门哦……”等小小毛骨悚然地跳起来去捶他,他就哈哈大笑拔脚自顾自回家。小小对着他的背影喊叫,发誓再也不要理他,决计不同他说一句话。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又笑眯眯地等候在竹篱笆墙下,就像今天一样。
步行三十分钟去上学,弟弟多多就读的旭五小学也在同一方向,稍微绕个弯把弟弟先送去学校,然后同叶子悬争论着动画片里的情节一路朝华阳中学方向并肩快走。就算经过月家桥时,小小也没有加快或放慢脚步,甚至谈笑得更加欢畅。叶子悬飞速朝她斜掠一眼,她微微红肿的眼立刻瞥向别处。但既然自己已经保证过再不过问,那就只能信守诺言。除非她自己想说。
8点05分,胖胖的童老师腆着肚子夹着课本走进教室,他依然用黏稠的劣质发胶把脑袋四周蓄留的一圈长发盘绕固定起来,仔细覆盖包裹整个头部,布置成不曾秃顶的假象,多少年如一日。
第一堂和第二堂都是语文课,第三堂第四堂是数学课,下午则是生物和化学……照样有人在课堂上打瞌睡、传小纸条、窃窃私语、给老师取新绰号,即使期末考临近也不能叫年轻孩子安分些……平常的枯燥的烦闷的躁动的无解的十五岁的某个夏日。
为什么这天每一个细节都会如此清晰地保存在记忆深处?这是一如往常的平静的一天,但一定有什么细微的异常征兆在片刻里出现。小小近乎偏执地认定,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试图寻找出其中的隐秘联系。
语文课上复习《蜡烛》一文,童老师点名叫小小站起来解释“……烛火不会熄灭。它将永远燃着,像母亲的眼泪,像儿子的英勇那样永垂不朽……”这一段落中“烛火”的含义。这难道不是某种预兆么?
数学课上更年期内分泌失调脾气暴躁的常老师怒斥班上几名差生:“你们就是害群之马!就因为你们几个拖集体的后腿,你们自己死不要紧,还要影响周围其他同学一起掉下去吗?!”真的,她确实说出“你们自己死不要紧”的话来了呢。这已经是上天给出的某种紧迫的警示了,不是么?
还有生物实验室内那令人作呕的福尔马林岑克尔溶液的刺鼻气味,浸泡在玻璃瓶里眼珠暴凸的青蛙和蝗虫尸体……所有细节看似同任何一个平常往日无异,其实却隐藏了多么凶险的意义!
后来的六年里叶子悬曾经为小小近乎强迫症般的回忆和倾诉气恼过千百次,或宽悯或愤怒地嚷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放弃折磨自己?你为什么要自我催眠一样去信什么‘蝴蝶效应’‘因果报应’‘心灵感应’?!这他妈有什么关系?!有意思么?!”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如果早点察觉到这些细节这些征兆,自己就不会在那天和同学开那么多无聊的玩笑,笑得那么欢畅、没心没肺。就不该明明听见街上传来救护车鸣笛声时还小跑去小卖部买冷饮。就不该翘起头微笑着答应蔡敏暑期时可以一起去看场电影……这一天自己欣快得简直有点病态,就像一个蒙眼走平衡木的人,突然一个趔趄差点向左边摔下去时,拼尽全力把身体牵扯回来朝右倾斜……是的,试图用所有欣快的表象和症状来埋葬掉月光下浸湿枕席的眼泪,那句恶毒的诅咒就是封杀在棺木之上的墓志铭啊。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关系的话,那些惨痛悲哀该怎么来命名?
你可以说阑尾同我无关,当它发炎时就动手术把它割除,你可以说,肝脏、肺叶甚至心脏病变都可移植替换,但如果说从童年就触发的情牵梦绕的激奋、对爱和思念的理解都与此无关的话,什么样的手术可以切除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牵挂和渴慕?可以切除直抵灵魂最深处的对自己的绝望、痛恨和厌恶?
……难道可以微笑着摇摇头,淡然耸肩说“太久远,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所以……全都没有关系了”?!
傍晚,小小哼着流行歌曲,迈着轻快的步伐,身披夕阳金光回到家,走上楼梯时赫然看见张家阿婆王家姆妈李家二婶孙家公公都聚集在楼道里热切地讨论着什么。起先没有留意,突然一个名字撞入了耳膜。
“是叫聂家梵吧?年纪那么轻,才二十六岁呢……”
“是啊是啊,蛮可惜的噢,虽然以前一直都吊儿郎当的,不过最近好像是正经谈女朋友了……”
“老聂身边也就只剩下这么个儿子了,成不成器总归也是要传宗接代的呀……”
“没想到就这么一眨眼间哦……人就没了呀!”
“一起死掉的好像还有另外几个人,都是男的。听说一个钩子锈掉松脱了,整个锅炉就那样侧翻下来,像一大锅滚滚烫的肉汤翻倒在几只蚂蚁身上……听说当场就全部融化掉了……谁是谁都分不清楚了……”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去死吧!聂家梵!去死吧……去死吧!聂家梵!……
小小站在楼梯口,脸色惨白得如同厉鬼一样。她分明听见有人俯身在她耳畔细语。
你希望他去死。现在他真的死了。
整个锅炉就那样侧翻下来,像一大锅滚烫的汤翻倒在蚂蚁身上……当场就全部融化掉了……
你的诅咒实现了。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他再也不会同安冉一起手牵手走在月家桥头了。
他再也不会同你接吻,然后转个身就忘个干净了。
他再也不会帮你绑鞋带,替你在公共汽车上作护卫了。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现在的你,其实也好想去死,对吗?
林城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宝马车一点点蹭进老式住宅区狭窄曲折的夹弄,停在小小家门前。
叶子悬抬手摸了摸小小的脸,沉声问:“确定回家?你确定可以么?”
小小失神地看了他一眼,瞳孔完全没有聚焦到叶子悬脸上,微微点了点头。
即使不想回家,但是还能够去哪里?无处可去,无人可以倾诉,四周是漆黑的厚重的水,呼吸困难,听觉障碍,看不见一丝光亮。身体周围好像被布下了一个结界,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仿佛能看见那个名叫“滕小小”的女孩疯狂而绝望地在捶打四周透明的墙,她拼命喊叫,却没有任何人听得见。墙体在不断向内收缩,女孩脸上越来越呈现出惊恐的表情,她被压迫到蜷缩起来,跪下去,抱紧膝盖……墙体不会停止,还在继续残忍地收缩,直到把女孩挤压成血肉模糊意义不明的……怪物……
小小双眼干燥,面容越来越平静,她下了车,甚至朝叶子悬和林城一摆摆手,说了声:“谢谢,晚安。”
叶子悬紧皱着眉头,愤怒而担忧地凝望着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漆黑一片的低矮门洞里。
六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一步步走上陈旧的木质扶梯。只是那是白天,现在是黑夜。那时的自己扎着马尾小辫,斜挎着缝补过的书包。现在的自己披散着及腰长发,沉重机车包垂挂在手腕上,几乎拖地而行。那时十五岁的自己嘴角上翘,眉目带笑,用轻快步伐竭力演绎“欣快”情绪。可就在这二楼半的楼梯转角,聂家梵的死讯仿佛利箭破空而来,瞬间射穿胸膛,人生分水岭就在这楼梯转角处形成。
那一个刹那,十五岁的滕小小确实想到了死吧。
很想即刻死去,去黄泉路上追赶他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呼喊他的名字。在这“生”的世界里,“现实”的世界里,自己竟然连一次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没有能够让他哪怕回应一次呼叫,随性地微笑一下。
想站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他的原谅,我错了,我错了,我实在忌妒得快要发疯了,我其实从来都不想你死啊!你知道吗?无论你同谁在一起,我只希望你得到幸福……无论你有没有错吻过我,哪怕你总是无视我的存在,甚至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但只要你觉得开心,不要在寒冷的除夕夜一个人孤独地喝酒,不要再流露出那种叫我心痛的落寞的神情……怎样都可以啊。
求求你一定要活着。健康快乐地活着!可不可以?因为我喜欢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虽然对你来说,这份心意一点也不重要,但我真的很渴望你能够知道,我是有多么爱你……
所以我发疯般嫉妒你同其他女孩在一起,所以我才那么恶毒地诅咒你。该死的人,是我才对吧……
黑暗中,小小沉重地躺倒在沙发床上。父母和弟弟早已鼾声如雷。突然想起手机没电了,起身摸索着插上充电器放在枕边,重新躺下去,屏幕上幽蓝的提示光映照着她的侧脸。过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开了机。
一共有十一个来电提醒,其中九个是叶子悬之前拨打的未接来电,另外两个是段冲拨打的。最后还有一条段冲发来的短信息。时间是23点03分,就在十分钟前。
“小小,到家了么?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谅么?怎样做才可以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请务必告诉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天打雷劈……我都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