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悬,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看过的那部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吗?”
寒冬一月的夜空像冻结了的海洋,辽阔无垠地倒悬于繁华都市和寂寥四野之上,就这样亿万年岿然不动地存在着,不曾悲喜、不辨是非、不知善恶、不问生死。你看那些美丽星辰如同碎裂钻石,闪烁各种炫目光华,在凝固了的苍穹汪洋中若隐若现,像不像是天使哭泣后遗留下的眼泪?……这样唯美又抒情的比喻,只有人会懂。因为只有人这种生物足够智慧到知道自己生命短暂,却又愚笨到无法释怀。
“……记得。”叶子悬担忧地瞥了眼身边的小小。他们两人并肩靠在离小小家不远的街边花圃围栏边。小小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睫毛上挂着雪绒花般的白色微粒,不是眼泪,却是呵气凝结的细微水滴。她浑身微微颤抖,显然除了寒冷,更多是对母亲病情的焦虑。已是深夜,但叶子悬深知此刻小小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死党放下一切来聆听和宽慰。只要她需要,他就会一直陪着她站下去、聊下去,哪怕天寒地冻,次日天明。他握起小小僵硬冰冷的拳头,放进自己夹克口袋里焐着,“我记得。很虐的一部苦情电影。”
“——是的。”小小突然笑了起来,“我们看时都已念初三了。虽然哭得稀里哗啦的,但心里也觉得十多年前的人好傻啊,笑那个妈妈的愚蠢。既然已经同富家少爷恋爱了,为什么不坚持到底在一起,偏偏被少爷母亲的一番门第论给打倒,怀着身孕不辞而别,独自去小山村隐遁。这剧也太狗血了吧,富家少爷在教堂里同别的千金小姐成婚,她一个人在破房子里烧开水、烫剪刀,自己接生养下一个儿子。”
“你记性真好。我只记得后来她儿子生病发高烧,医生说没得治,她就一路磕头到什么王爷庙去求神保佑的场景,那一段的音乐好听……”
“纯粹是为了虐而虐。有些剧情让人觉得好笑。为了不让儿子没有爸爸,就硬把儿子送回富家少爷身边,不许他回小山村来看妈妈,要他下跪向爸爸爷爷保证再也不偷跑。骗他说如果不听话,妈妈就会躲起来,让他永远也找不到……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妈妈究竟在想些什么啊,为什么就拿不出一个折中的法子,让孩子在父母双方的关心照顾下成长,而非要走极端、玩偏激呢?这个导演有病啊?编剧有病啊?”
叶子悬焐暖了小小的一只右手,绕过她身侧去,又把她的左手揣进自己口袋,柔声道:“苦情电影,不悲惨的话也说不过去。”
“……编剧有病……绝对有病……电影太傻了……只有那首歌……你还记得怎么唱吗?”
叶子悬沉默了一下。他明白小小绕了这么大圈子,批评电影批评剧情批评编剧批评导演……其实刚才所有的话都只是浮云和烟雾,真正盘旋在她脑海深处的,只有那首歌。所有看过这部电影和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人、所有为人儿女、为人父母都会哼唱的——那首催人泪下、童谣一般的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了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了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叶子悬轻声起了调,随后小小和声上来,两人一起小声哼唱着。小小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双眼通红地抽噎着,随后晶莹泪水如同决堤洪水般倾泻而下,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话声轻轻说:“——子悬,我好害怕啊……你说我会不会失去我妈妈?”
“不会!”叶子悬握紧小小瘦削的肩膀,牢牢凝视她婆娑的泪眼,斩钉截铁地答道:“别傻了。现在只是个坎——你明白吗?每个人人生中都要面对几道坎的。一定可以跨过去的。”
小小哽咽着点点头,汪洋般的眼泪中央,岛屿般慢慢浮现而起的是一颗日益坚强的决心。她只有这样,明明脆弱却又拼命逼迫自己勇敢着。以前有妈妈为家庭挡风遮雨,现在妈妈病倒了,作为长女的她必须在一夜之间成为家庭的脊梁。
叶子悬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皱紧眉头问:“……段冲呢?为什么他没有来?就算工作再忙,这个当口也该放下一切陪伴在你身旁,有很多事情需要商量的吧……”
小小的眼神有些躲闪和惶惑,“他还不知道我妈的事儿……我从昨天起,就没找到过他。发消息也不回,手机也关机。我心思全扑在妈妈看病这件事上了,自己都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时间去报社找他。说不定又是接到什么临时任务采访去了吧。”
叶子悬的眉头越发深锁,恨恨道:“那就别理会他了。但愿他不是故伎重演,重蹈覆辙!”
翌日上午,强打精神处理完手上事务后,小小轻轻敲开了路芒办公室的门。路芒正在同人打电话,简单说了几句后挂断,把视线转到小小脸上,“怎么?”
“路总,我很抱歉,我想请一段时间假……”小小绞着手指,垂头支支吾吾道。
路芒站起身凝神望着她,神色间十分关注,又有几分紧张,“有什么事吗?要请多长时间假?”
“……路总,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每次我家里出状况,都多少影响到工作。您对我真的太宽容了,我很感谢。虽然竭力避免、克服,但这次真的没办法……可能需要一段时间,薪水自然是不要求的了。但恐怕会对工作造成耽搁,如果您觉得为难,要辞退我另外聘请别人……我也可以接受的……”
路芒的心越发抽紧。因为他已从沈樱那里耳闻了元旦新年夜,段冲在世纪广场上当众下跪向小小求婚一事。此刻他强行抑制内心翻滚的思潮,用冷漠的调子不带任何感情地问:“直说,不要绕弯子。请假做什么?需要多久?”
“……我妈妈病了……”小小咬紧嘴唇,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回应,但眼眶已经潮红了。
路芒惊讶地“啊”了一声,身体迅速作出了反射,他想走到小小身边抬手去触摸她的肩膀,给她一点抚慰,但脚尖刚微微迈出,手腕刚刚弹动,就意识到不能这样做,只能肃然站直了身体,握紧了拳插进自己裤袋,轻柔急切地问道:“什么病?严重吗?”
不要哭,不要哭。小小努力克制自己悲恸的情绪,不想在老板面前哭出来。如果在谁面前都能够随随便便哭出来的话,这眼泪就太廉价了。究竟是想表示自己有多脆弱啊,是想从老板那里获得更多不属于职员该有的支持吗?那太卑鄙了,是在利用自己女性的身份谋取私利。小小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她坚强地把眼泪平息下去,抬起头来用恭谨又歉疚的目光望向路芒,“还好吧。但我想照顾妈妈,会一直分心,可能无法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时间——想先请三周到一个月……”
路芒想脱口而出的是“没有关系,我可以给你无限制的带薪假期,永远为你保留职位,只要你一直在公司,一直在我身边……”,但立刻意识到这样的回答逾越了一个老板对职员应有的答复,会引来小小的愕然和婉拒,甚至是反感——她始终严密遵守作为一名职员的道德和守则,任何滥用职权、采用随便许诺带薪假期这种高位支配的手段,只能表明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理性的老板,想用钱和“恩准假期”来彰显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么?想让她为此而感恩么?未免也太不明智了。路芒转念想了想,绕过办公桌走到小小面前,诚恳道:“小小,你是我在公司成立之初亲自挑选的秘书,是元老级别的员工,为公司的建立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我永远不会辞退你,甚至不会批准你离职。我对每一个员工都很严厉,但那仅限于工作范围。员工家庭有困难,我会尽量协调好工作,帮助大家渡过难关。当然我对待每个人的尺度会有所不同。对你这样元老级的员工,我能给出最大限度的通融,可以不必完全参照公司制度条例。小小,你可以请假直到你母亲身体康复。在这期间,你的基本工资维持不变,奖金减少到原来的50%。你觉得可以接受吗?”
小小拼命摇头,“不,我不能接受。我希望按照公司制度来。当初制定都是我起草的,不可以违背。”
“那就按制度规定,请假一月者,工资减少到30%,奖金无。请假两月,工资减少为10%。两个月内保留原有职位。”路芒快速削减标准,让小小无法再推辞,“但我想你知道,我去年年底就有计划作慈善捐款,先从公司内部建立帮困基金开始。一方面我会让财务拨慰问款给你,另一方面,你可直接向我提交无息借贷申请,随时随地。”
小小犹豫着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路芒,小声问:“……我不希望你因为除了工作以外的什么原因……”
“没有。只是工作。你对公司非常重要。我对你所有的通融,都只是因为工作。”
小小深深凝视了路芒一眼,闪烁着隐约泪光微笑道:“……谢谢你,路总。”
完成工作交接,小小背着包急匆匆跨进电梯打算赶往医院,下午两点和医生约好洽谈母亲的治疗方案。
就在大厦底楼大堂门口,一个有着海藻样浓密黑色长卷发的女孩拦住了她,“你是滕小小吗?”
小小停住脚步,“是。你哪位?”眼前是一张漂亮却陌生的脸孔,搜遍脑海也记不起这是哪家的客户。
女孩用漆黑眼线液笔描摹微微上扬的眼角给人以猫咪一般魅惑妩媚的妖艳感,她略微歪了歪头,带着一丝轻蔑上下打量着小小,不易察觉地嗤笑了一下,用客套来掩盖冷漠,礼貌却不由分说地命令道:“打扰你十分钟时间,我们去街对面的星巴克坐一下,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小小微蹙眉头,为难地微笑道:“对不起,小姐,我不认识你吧。我有点急事赶着要走。如果是工作的话,请上楼找我们公司的业务代表,我给你电话号码……”
猫咪女孩微微眯起了眼,冷冷瞄了小小一眼,伸出戴着精致皮手套的手抓住了小小的手腕,“你认不认识我并不重要。哼……段冲——你总认识吧?”乍然听到段冲的名字从这陌生妖艳的女孩口中带着怨气说出来,小小只觉得眼前一黑,强烈的不祥预感在瞬间捕获了她。
猫咪女孩抽着烟,把一杯咖啡推到小小面前,毫不留情地细细打量她的面容、发型、身材和着装,随后耸肩冷笑起来,“……果然是全然不同的类型……段冲这王八蛋,他总是会让每一个女孩都心甘情愿。”
“你是谁?段冲的朋友吗?还是他报社里的同事?”小小原本想问她,知不知道段冲在哪里,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这样相询,也许是预感自己的问题会平添眼前这猫咪女孩原本就十分强盛的气势,更把自己推向一个不利的境地。揣测这个女孩的身份,她同段冲究竟有什么关系……都令小小感到极度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