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员姜老师让班长叫我和秦重去见他,并说我们的处分布告已经在宣传栏里贴出来了。
我让班长转告姜老师,我和秦重已经知错了,并及时地遭到了报应——我们都生病了,过几天病愈后再去向他当面承认错误。
秦重嫌那布告丢人,挥笔而就一则半文不古的启事:
鬻身救友
吾友,齐鲁人,落草之时,两手紧攥若拳,展开,掌心有朱红二字:学问,乃天成。邻人无不啧啧称奇。幼极聪慧,指物令赋,立马可待,乡间竞传神童之名。少年出游,三山五岳诸峰皆留其履痕;槛外门内高人洞府,皆响其钟洪之音。及成人,博览群书,学贯古今,壮志凌云,常以鸿鹄自喻。今值三八佳华,正堪建功立业、畅抒才情之时,然天妒英豪,不幸罹病。
吾与子青梅竹马,携手并足而长,茅牖夜灯共读,高塌大被同眠,情非寻常。现子憔悴失形,人色不见,经年以药汤为食,且每况愈下。思至此,吾涕泗横流,滴滴浸纸,悲情难书。
想我中华大地,悬壶济世者无数,独乏一人力挽狂澜、截子于奈何桥上哉?吾倾双足之力,历时三载,遍访中原荒蛮,觅扁鹊华佗之辈,终不得。吾恨己乃碌碌庸儒,非妙手良医,唯有长歌当哭,俯地而泣。
日前,子家人送报:命危,已数日不食。急往见,如所言。子视吾,唇翕动若语,俯而听之,乃曰:“余弱冠之年曾游岭南,土著人赠荔枝以飨,其味甘美,今仍不忘。现旦暮将死,如能再尝,无憾。”
吾泪流:岭南地远,上万里之遥,即赤兔再生、的卢复活,驭之往返,亦恐不及。遂生此下下之策:如有赠吾飞机票往返岭南之人,愿结草衔环、以身相许为报。吾虽不才,然容颜尚好、孔武有力、善交际、有情调、懂音律、长歌赋,实为人生佳侣。
时不我待,快速为盼!!!
联系电话:XXXXXXX(我们宿舍的电话号码)
QQ:XXXXXX
联系人:秦鬻已。
写完,抱着字典改过几个错别字,抹了胶水,拿去宣传栏贴上,正好把我们的处分布告全部盖住了。
我不去上课,在宿舍里躺着,还是不很难过,只希望四周能静下来,让我回到自己的时空。我失眠了,严重的失眠,彻夜难以入睡,白天也睡不踏实,整天昏昏沉沉。
姜老师打电话来问我身体是不是好点儿了,我不说话,姜老师说:“好好休息吧,有想不开的就来找我聊聊。我家有酒,比你们在外面的饭馆喝的酒好,你随时都可以来。”
我说谢谢。
宋凯成的事是我们所没有想到的。
那天早上四点多,宿舍电话突然响了。没人去接,也没人说话,电话响个不停。秦重大骂;马哲要下床去接;我说我去。电话就在我床下的书桌上。
电话是姜老师打来的,他让我拿着宋凯成的衣服马上去学校保卫科,“拿件厚外套来。”他说。我问他凯成出什么事了,他说别问了,快过来吧。
我们跑到保卫科。里面挤满了人,有姜老师、黑瘦的穿制服的保安,还有几个我们没见过的人,看样子不像是学校的工作人员:一个是六十来岁的干瘦老头,三个中年男人。宋凯成只穿着内衣软沓沓地斜坐在一张椅子上,双眼都紫了,鼻孔里塞着卫生纸,已经浸透了血,嘴角也有血痕,身上脏得不成样子,都是土。
“姜老师,谁打的他?”
“打他?都该弄死的!”干瘦老头抢口道。
我奇怪他这样的老东西怎么还没死,看来替天行道还是很有必要的,于是扑上去就打,被姜老师拦腰抱住。
秦重拎起一张椅子要前赴后继。
“秦重,放下!”姜老师喝道,一手抱着我的腰一手夺下秦重手里的椅子。
那三个中年男人中的两个已经靠近我们了,目露凶光,另一人不动,垂着头抽烟。
“谁让你们来的?你们是干什么的?”穿制服的保安大声质问。
姜老师叫那保安王科长,跟他解释我们的身份。
马哲把宋凯成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宋凯成不说话,也不动,两行眼泪流出来。
那干瘦老头的儿媳妇是我们校外那条小街上一家网吧的老板,她丈夫前几年车祸死了。宋凯成和正和那女人睡觉的时候被抓了个现场。
“真没想到宋凯成会做出这种事,还是年龄太小了,糊涂啊。”姜老师把我们叫到门外,说出事情原委。
“傻 X!上网就上网吧,上人家儿媳妇干什么!”秦重说。
“我们得送凯成去医院。”
“你们在这儿等着,别进来,我去跟王科长说。”姜老师进去了。
姜老师的老婆拿着件外套走来。她不认识我们,我们认识她。
“姜老师在里面。”我说。
“你们那同学没事吧?”
我和秦重都不说话,马哲说:“没事、没事。”
“傻X!那还叫‘没事’?!”秦重斥责马哲,然后跟姜老师的老婆说,“没什么大碍,谢谢您关心。”
“我来给你们姜老师送件外套,天怪冷的。”她说。然而她并不进保卫科,和我们一起站在门外。
“马哲,你去把宋凯成背出来。”姜老师叫马哲,然后跟我和秦重去,“你们就别进去了,别再生事了。”
马哲刚进去,我们就听见里面扑通扑通地响。我和秦重跑进去,一个中年男人和干瘦老头正在打宋凯成,宋凯成像个沙袋一样躺在地上。马哲也被另一个中年男人按倒了。
姜老师和那保安把我们撕扯开时,我胯骨生疼,头皮发麻,估计头发被谁拽掉了一把;秦重和马哲的鼻子都出血了;宋凯成躺在地上,不动不响。保卫科里一团糟,水瓶倒了,瓶胆破了,热水在冒着蒸汽,椅子没有一把还是立着的。
我们被拿着警棍的保安和姜老师拦在房间的一端,那几个人在另一端,其中一人用手护着眼,宋凯成躺在中间的地上。
“你们几个现在就给我滚!这是你们打架的地方吗?”那保安说。
“马莲,你带着这几个学生回家。”姜老师跟他老婆说,他老婆站在门口,惊恐地看着我们。
姜老师把我们推出门,又进去把宋凯成背出来,交给秦重背着。
“这事不能闹大,闹大了对宋凯成没好处。”姜老师说,他的眼镜不知到哪里去了,脸上有被抓破的痕迹,“马莲,你给李医生打电话,让他给宋凯成看看。”
“赶紧去吧。”姜老师催促说。
姜老师家是一套很狭小的两室一厅。马老师(我们这样叫她)打电话叫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来——李医生,我们学校的医生。
宋凯成躺在沙发上,紧闭双眼,不说话。李老师给他大略地检查包扎后,又让他起来走两步,说骨骼好像没什么事,只是皮肉伤,明天去医院再详细检查吧。
我们要回宿舍,马老师给姜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跟我们说,姜老师马上就回来,他让我们等他,然后去厨房煮了几碗方便面端出来让我们吃。我们都没吃。
姜老师说事情已经被学校领导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处理,他会尽量从中斡旋。并嘱咐我们这几天看着宋凯成,别出什么事,更不能让他单独出学校。
我们都没去上课。宋凯成在床上睡着了,直到中午才醒。我们去食堂买了饭菜给他,他不吃;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摇摇头。
“我昨天晚上太大意了,该带她去市里的宾馆住,不该住在她家里。”这是宋凯成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靠!你他妈还有脸说,看看我的鼻子,还有马哲的,都歪了。”
“吴宇,你帮我出去看看她,浩蓝网吧。”
“我不认识她。”
“认识,见到就认识了。她……她跟葛唱长得像,只比葛唱矮一点儿。”
“不去。”
“傻X!”秦重说。
马哲手机响了,看一眼给我:“文娜。”
“她打给你的,我不接。”
马哲把电话挂断了,站起来说:“我去教室。”说完,背了书包就走。
秦重双眼钉子似的盯着我看。
“别他妈这样看着我!”
他又转脸看看宋凯成,道:“我怎么会认识你们这帮操蛋的?真他妈操蛋!”
马哲到晚饭时间还没回来。我和秦重、许露一起去吃饭,在食堂遇见了方佳呢。她坐在我们斜对面。许露向她笑笑,她也笑笑。
“你干什么?不知道她已经和吴宇分手了吗?”
“他们分手就不准我和她打招呼了吗?”
“你总是分不清敌友。”
许露笑着朝我吐一下舌头,夹了一口菜放进秦重嘴里:“就你分得清!”
我扒几口饭菜,拎着给宋凯成带的盒饭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我正下楼,方佳呢在后面叫我:“吴宇。”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名字。我们刚认识时她叫我“哎”,后来一直叫我“哥哥”。
“我有东西给你。”她说。
我看着她,她把脸转向一边。
“不会是情人节的巧克力吧?”我阴腔阳调地说。
“不是!”她口气冷冷的,“我去宿舍拿。”
方佳呢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她身上的衣服是我们以前在一起买的,很好看,脚上的靴子单看也不错,但与衣服色调不搭。方佳呢以前从不穿靴子,我要给她买,她总是不答应。估计这靴子是她现在的男朋友给她买的,真他妈没眼光!
方佳呢从她们寝室楼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塑料袋,给我:“你的。”
“什么?”
“你的枕头。”
“用不着了。我这人的适应能力特别强,本来以为离了它会睡不着,谁知道换了文娜的枕头我比以前睡得更香。”
她猛然把袋子砸在我脸上,大声说:“我也用不着!”
“你当然用不着,一张床上总不能摆三个枕头?!”我大声说。
“你……流氓!”她转身跑回去了。
我边回宿舍边掷地有声地自言自语:“我流氓?我他妈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不偷不抢、不嫖不赌,团结同学热爱劳动……”
路上的过往同学都用惊诧的眼神看着我。有人小声说:“真可怜,学习学疯了,现在的教育制度不改是不行了。”
我把枕头扔在桌子上,叫宋凯成起来吃饭。
“我不想吃。”他说。
“不吃就饿死你个狗日的。”
“怎么了?”
“别他妈说话!”
“怎么……”
“别他妈说话!” 我指着他,“你他妈是个傻X吗?就葛唱那样的女人到处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稀罕的!你也学着点儿,学我!方佳呢也把我甩了,那又怎么样?我现在不还照样和颜悦色地跟你谈笑风生吗?”
“你他妈这是和颜悦色吗?!”
我如泄了气的轮胎,难以自立,扒扶着宋凯成的床说:“我想喝酒。”
“你觉得我现在这样能陪你喝酒吗?我给秦重打电话,让他回来陪你喝。”
“不用了。你下来吃饭吧。”
文娜打电话给我,让我到二号女生寝室楼(方佳呢住的那幢楼)去,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去了就知道了。
“我刚从那儿回来。”
“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方佳呢的男朋友在帮她搬东西,她宿舍的同学说她要搬回家去住……”
我跑过去。还是那个年轻人,正在往车尾厢里塞东西。方佳呢站在旁边,看我过去,愣了一下,拿出手机来看一眼,就钻进车里去了。
那年轻人把剩的几样东西装好,也钻进车里,开走了。
“我这几天晚上都去她宿舍找她了,但她一直都没回去过。刚才她宿舍的同学打电话给我,说她回去了,我去找她,但她和……那人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文娜已经站在我身边了,“我明天再去教室找她,跟她说清楚。”
“以后你就别再去找她了。没看见吗?她有男朋友了。”
“你想喝酒吗?”
“想,想喝白酒。”
那天晚上我喝得不多,不到半斤白酒,却耍起了酒疯。文娜要回宿舍,而我要去宾馆开房。我拎着剩下的大半瓶酒说:“去宾馆喝,去宾馆我喝完它。”
“回宿舍吧,你回宿舍喝。”
我拉着她边走边说:“走吧,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一进房间,我就把文娜扑倒了,她挣扎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任我撕扯她的衣服。
我已经把她的上衣脱光了,她猛然推开我,大声说:“你觉得这样好吗?”
我停下来,倒在床上,身子软如一条抽去了脊骨的蛇。
文娜坐起来,拉被子遮在胸口,眼泪顺着脸颊流至下巴。
“对不起。”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地说。
我睡着了,睡得很香,黑甜,连梦都没有一个。醒来后我惊奇自己居然能睡得这么香。文娜和我并排躺着。灯灭了,我模糊地看见她睁着眼。
“把你的头抬起来,压着我的胳膊了。”
我的右手臂木麻,酸酸的疼,抬起来甩两下。
“哥哥,”文娜这样叫我,同时把身子靠过来。她没穿衣服,乳房隔着我的衣服顶在我的胸口。“你就当我是方佳呢吧。”
我无声地压过去。
“你知道为什么马哲追了我一年多我才答应吗?”文娜蜷缩在我怀里。
“我在等你追我。”
我真希望那时候追文娜的不是马哲,而是我,那样的话,会少发生很多事。
“如果你不和方佳呢谈恋爱,我也不会和马哲分手。我以为咱们会就那样在一起直到毕业,但你谈恋爱了。”
“我不谈恋爱你就不和马哲分手吗?”
“分,等毕业就分。毕业之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跟着你。”
“你还喜欢方佳呢吗?”
“你还喜欢她?”
“是。”
早上醒来的时候,文娜已经离开了。我怀疑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甚至想拒绝承认它真实地发生过,但身上还留有文娜的香水味。我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