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下雪了。那年的冬天是用一场急骤的小雪猛然间拉开序幕的,鲁莽得像少女的初潮。宋凯成在突如其来的寒冷中迎来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回过宿舍,在教室遇见他,他总是一脸的幸福模样。大家让他带女朋友出来见见面,他笑而不答。马哲和秦重带着各自的女友四处踏雪,几次邀我去,我都没去。我把方佳呢的电话号码从手机里删除了,整天除上课之外的时间都窝在床上睡觉,几乎进入了冬眠状态。
有一次秦重刚下楼就打来电话,说他看见方佳呢站在我们楼下,问她有事吗,她说没事,就走了。我不理,继续蒙头大睡,却做了一个有方佳呢的梦,梦见她在笑。方佳呢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马哲说教我们《道德修养》的老师让我去系办公室见他,因为我已经逃了他三节课。在我们所有的老师中我最讨厌的就是他。此人整天满口“素质”、“道德”,私下里却经常在家和老婆吵架、生气砸东西。这事已经在学校传为美谈。
我最看不起的就是男人生气砸东西。生气砸东西是女人才干的事,男人生气应该打人。但打女人也是不对的,因为女人在格斗方面大多没什么能力,打她们等同于欺负弱小,是无耻的表现。所以我一生气就打自己,虽然这样做看上去有点儿变态,但效果甚佳,因为我也怕疼。在这件事情上我爸爸堪称是道德和智慧的完美结合。他很有道德,所以他从不打我妈妈;他很有智慧,知道打自己会疼,所以每次和我妈妈吵架,他都抓住我打。正因为这样,我才很尊敬他。而每次我爸爸打我的时候,我姐姐都会一边拉住我爸爸一边跟我说:“弟弟,你以后就别再挑拨妈妈跟爸爸吵架了。何苦呢?爸爸每次都打你。”
对于老师,我们不应该因为他是老师就尊敬他,那样太盲目。老师只是一个称谓,就像工人、农民这些称谓一样,只是对所从事某一行业的人的笼统称谓,而不是对其能力和品行的鉴定。这和流氓、强奸犯等称谓又有所不同。我们应该尊敬的是那些真正在人生之路上教育和引导我们的老师。悲哀的是这样的老师太少。
国人对老师的感情是该理性一些了。如果大家能用看待路边扫大街的环卫工人的眼光看待老师,认为他们都是因为拿人民钱财而理应为人民服务的普通工人,那么也可以说是我们思想上一个不小的进步。做不到这一点,素质教育永远都是一句空话,因为没有素质的老师是教育不出有素质的学生来的。道理很简单,让一个只具备煮茶叶蛋的能力的人去造原子弹,他不可能成功。
我边给那老师相面边听他啰啰唆唆地说废话,等他说完时,得出的结论是:此老师五官虽不出奇,但也非碌碌之辈,理应有点儿官运,只是那鼻准太过尖窄,两耳也稍小了些,坏了脸上风水,才屈落教师行业。我本想建议他去做个隆鼻手术,再换上一对招风耳,以人力挽回,但又发现他人中过短,恐非长寿之相,罢了,既然生命短促,就没必要再想三想四的了。
出办公室时见方佳呢正站在门口的走廊里,我没说话,低头继续走。
“哎,”她在我身后叫。
我停下来。
“我有事找你。”她走过来说,说完,扭头看看四周,然后声音低低地道,“我可能……怀孕了。”
我感觉像是被人猛然间大力抽了一巴掌,差点儿站不稳。
她转身要走,被我一把死死地抓住。
方佳呢真的怀孕了。虽然这种事我也曾听说,但从没想过有一天它会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身上。从医院回来,我双脚软得走不直路,对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充耳不闻,几次差点儿被轧死。方佳呢面色寡白,一声不响地走在我身后。
到了车站,她头也不抬地说:“我回家,你回学校吧。”
“我送你。”
“不用。”
方佳呢那天穿得很单薄,在寒风中走得瑟瑟缩缩。看着她一点点地在人群中淹没,我第一次知道,有时候仅仅一个背影就可以让人体会到什么叫“心酸”。
我怎么也睡不着,坐在阴冷的阳台上看天。月亮不怎么圆,蓝蓝的、懒懒的,几颗小而亮的星催眠似的眨着眼。不时有黑厚的云飘过,天地间暗下来。几只鸟,也许是麻雀,斜斜地掠过去,叫都没叫一声。对面的屋脊上还残留着大面积的未消融的雪,在淡淡的黑夜里勉强撑出一片乏力的苍白。
短信音乐响起,是方佳呢发来的:“你睡了吗?”
“已经睡着了,但被你吵醒了。”
“对不起。”
“没关系。我睡了,你也睡吧,时间不早了。”
“我睡不着,我想喝可乐。”
我仿佛听见方佳呢在说:“可乐要两个人喝,一个人只会孤单不可乐。”有风吹过,脸上一片冰冷,湿湿的。
我翻过学校围墙来到大路上。一辆出租车都找不到,也许是因为路面太滑,司机们提早收工了。我跑步去方佳呢家。路上没有行人,偶尔几辆车嗖的一声从我身边驶过,裹来一阵强劲的风。
我什么都不想,只低着头一味猛跑。不知跑了有多长时间,抬头发现居然跑过了,骂一句“我靠”,回头再跑。
超市早已打烊,路边的小店也关门了。我找了很长时间才在一家正在盘点的饭店里买到一支大瓶可乐。
我只敲了一下门,泪流满面的方佳呢就把门打开了,像是她一直就站在门后等着我来敲门一样。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哭着说。
“我比你早知道。”
我把可乐倒在锅里煮热了给方佳呢喝,她喝了一口说好喝,然后让我喝。我喝到嘴里感到不对味儿,随即吐出来:“比洗脚水还难喝。”
“你得喝完它,罚你。”
“那我喝一口就亲你一下,调调味儿。”
“好。”
我就那样喝一口可乐亲方佳呢一下、再喝一口再亲她一下,把那一小盆可乐全喝光了。方佳呢的眼泪沾得我满脸都是。
我到菜市场去买鸡,因为超市的鸡都是冷冻的,看上去没有现杀的活鸡有营养。我问卖鸡的人什么鸡最有营养,答曰乌鸡,我就形而上学地指着一只黑色的鸡说好,我就要这只乌鸡,卖鸡人鄙薄地笑道,小弟弟,那是草鸡,我生气了:“我拿钱买,你管我是炒还是煮!”
我从没熬过鸡汤,拿来那本《袁师傅教你做菜》翻看半天,仍不得要领,只好给我妈妈打电话求教。我妈妈问我为什么要熬鸡汤,我撒谎说学校硬逼着我们献血,献得我都快要虚脱了,所以到同学家来熬鸡汤补补身体。我妈妈一会儿大骂学校领导浑蛋一会儿指点我操作,最后说,儿啊,你可千万要注意身体,我还指望你多给我生几个孙子呢。我在心里说,妈呀,您就放心吧,事实已经证明您儿有这方面的能力。
我累出一身臭烘烘的汗,终于熬出一锅香喷喷的汤。方佳呢一边喝汤一边有大颗的眼泪成串地滴进氤氲着热气的汤里。
“哥哥,你以后还会不会骗我?”方佳呢仰起头问。
“不会,肯定不会了。”
“你发誓。”
“没那坏习惯。”
“不,我要你发誓。”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我以后对你好不就行了吗!”
“有多好?”
“这么说吧,我以后哪怕只有一个苍蝇吃,都不会忘了分你一半苍蝇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