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娜的姐姐和姐夫给她买了很多衣服,那段时间文娜每天都会穿出一件来向我们展示。因为有过这方面的教训,我不加以点评,倒是方佳呢和许露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很内行地和文娜交换意见。我喜欢方佳呢喋喋不休的样子,像无忧无虑的小孩。然而,慢慢地我发现方佳呢在和文娜说话的时候经常会转脸看我,如果我在看着她,她就继续和文娜说下去;如果我不再看她,她则立即停止交谈。
她做得越来越明显,不知道文娜有没有发现。
“你要是不喜欢文娜就别和她说话了,别故意和她说话。”我们走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我跟方佳呢说。
“我没故意和她说话。”她狡辩,但脸已经红了。
“我喜欢你,不是喜欢你和文娜说话,你和她说不说话都无所谓。”
“我知道了。”她一副很顺从的样子。
“佳呢。”我把她拥在怀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晚我们吻别的时间特别长,她始终都紧紧地抱着我。
我回宿舍的脚步很沉,觉得那段我每天都要走的路突然间长了许多。
我发现自己一直在竭力躲避或者说是掩饰着一些东西,但没有成功。
我陪方佳呢去上党课。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是她们的党课老师。此人头上白毛稀疏、颌下银须浓密,面容清瘦,精神矍铄,看上去一派儒雅,颇具大师形象。前清华校长梅贻琦曾对大学作出过一条真理性的注释——“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我之所以一直对我们学校很失望,原因就在这里——地域大得我在此读书两年多还经常迷路。一但在校内乱走,最后就少不得要抓住一人问:“你能告诉我男生寝室在哪儿吗?”对方则说:“你先告诉我哪儿是北?”而老师们却个个年轻得像“早晨十来点钟的太阳”,跟学生谈恋爱都可以。偶有一个老态龙钟的,一问,是某校领导的爹,从老家来他儿子的领土上散步来了,像看田的地主一样乐滋滋地看着学校里的一草一木,只差没像周杰伦似的说:“我的地盘听我的!”
见到这位老师,我才知道我们这所破学校也是有大师的,只不过我校的大师都像过去富家翁的爱妾一样,被收藏起来,只供富家翁个人玩乐,不轻易出来见客。今日难得一见,我不禁生出相逢恨晚之情,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洗耳恭听。不料这老家伙一开口就让人知道他是死板教育的产物,而且死板得厉害:“虽然同学们都来了,但还没到上课时间,所以请大家稍等一下。”
更不料的是正式开讲之后,此人简直是在胡言乱语,思想浅薄如初冬河上刚结的冰。在他嘴里,仿佛打跑日本人的只有共产党,而国民党一直是在作壁上观;世界上除共产党堂堂正正,其他党众都是跳梁小丑。真是死了郭沫若,还有后来人!但郭沫若有个好儿子,替他赎罪不少,不知这位“大师”的儿子怎么样,但愿不是子承父业之辈。
我顿时大失所望,趴在桌子上睡觉。我认为,真正毁坏共产党声誉的就是这些人,而不是那些给予共产党客观评价的人。任何事物都不是完美无缺的,正如医、药一样,没有哪个医生或哪一味药可以包治百病。标榜完美的事物总是引人怀疑,有欲盖弥彰之嫌。历史容不得任何装扮,任何装扮都是对历史的毁坏,让人反感,也很可笑。
方佳呢也对那老师的讲课兴趣不大,用胳膊推推我,轻声说:“你觉得文娜的那些衣服怎么样?”
我像是印泥大海啸的幸存者,听见“海啸”二字就胆儿颤,连忙撇清道:“没什么看法。”
“别装了。说一下没关系,大家都是朋友。”
我看她样子很显真诚,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试探道:“真的?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好,你说。”
“还是别说了。”
“说!不要紧。我就当你是在说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真的?”
“真的。”
我放下心来,咳嗽两声清清嗓子,道:“她姐姐给她买衣服的时候,肯定忽略了一点。”
“哪一点?”方佳呢睁大眼睛看着我。
“准确地说应该是两点。”
“哪两点?”
我拿手在自己左右胸脯上拍两下:“这两点。你没发现吗?那些衣服的胸围都小,穿在文娜身上勒得她两个……特别大。”
“啊?”
这些话在我心里都憋好几天了,今天得以吐口,高兴得忘了注意方佳呢脸色的变化:“啊什么啊!我猜文娜她姐姐的那地方肯定大不了,她是按自己的尺寸买的。当然了,也许是她别有用心,故意让文娜这样。”
“啊,不会吧?”
“什么不会吧!所以说你们这些女生傻呀。人家姐姐这么做正说明她是真的疼文娜,也懂得打扮。谁像你们这些学生妹似的,想打扮又不会,认为把脸搞得像调色盘一样五颜六色、把头发弄得跟野鸡尾巴一样、暴露面积再大一点儿就是美了。无知!简直就是审美观念紊乱!有的女生更差,那地方大一点儿走路都故意驼背。我靠!辜负了造物主的一片好心。其实那恰恰……”
方佳呢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用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对着我:“你琢磨这事很长时间了吧?”
“你……你生气的样子别有一番风韵。”
她不说话了。我也不说。
一小时的党课时间被两人间的沉默碾得比一年还长。
那老师还没把“下课”两字完全吐出口,方佳呢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出教室了。
我没有去追她,因为我认为自己并没有错,只是说出了心里话。
傍晚,方佳呢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她揽进怀里,因为路上所有的男同学都在用鲁迅所说的那种“攫取”的目光看着她——她穿了一件紧得不能再紧的白色T恤衫,那地方鼓得根本就不像话。
“怎么了?你不是喜欢这样的吗?”
我心里说别的女生这样我喜欢,自己女朋友还是算了吧,口上道:“喜欢、喜欢、非常喜欢,但我怕你穿这么薄会感冒。”
“那你以后不许看……别的女生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文娜。
方佳呢不愿意回宿舍换衣服,我只得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穿着。
“你没事就琢磨我,别瞎琢磨。”
“我本来就在琢磨你。主要是你,附带着琢磨一下别人,算是找个参照物。”
“那你都琢磨出什么了?”
我靠近她耳朵小声说:“你乳房本来就够大,没必要再人为地凸显它,关键在于你的屁股。”
方佳呢蜂蜇似的一下子跳开老远,很难为情的样子问:“我……怎么了?”
我一把将她拉回来:“不是不翘,也够大,比文娜和许露都好。问题是你——”我严肃起来,“你老实说,平时买外套是不是都故意要下摆长的?”
“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眼光?专业!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红着脸不肯说。
我一语中的:“怕别人看你屁股!”
“啊……”
“啊什么啊!你那叫美臀,应该露出来。我也是事后发现,早知道我都不敢追你,那美……”
“快别说了,流氓!”方佳呢捂着耳朵原地蹦跳。脸红得让猴子屁股愧不敢比。
“你们男生是不是都像你这么流氓?”
“他们跟我没法比,我是佼佼者。”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孔子就说过,‘食、色性也。’孔子也是男的。”
“别以讹传讹,这话是告子说的。孔子那老古董说不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反正都不是好东西!”她挥小拳来打我,“你流氓。”
我边躲边说:“我也就在你面前流氓一下,见了别的女孩我比朱熹还道学。”我抓住她的手,“你是希望我跟你流氓,还是跟别的女孩流氓?”
她哼一声,说:“跟我,只跟我!”说着,红了脸笑起来。
吃完晚饭,到操场转了两圈。我感觉有些冷了,方佳呢还是不愿意回宿舍,我说:“那你把我的外套给我,我冷。”
“我不。”
“你知道自己冷,就不知道我比你更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