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宾馆,我就钻进203去了。
看电视到十点半。我把手机电池装回去,方佳呢的信息浮了上来,有很多。她问我是不是手机坏了、我家里有什么事、我在干什么……我本想给她回,想想,没回,再次把电池拿掉了。
在方佳呢之前,我没交过女朋友,准确地说是没有正式交过女朋友。高中时曾经有个女孩一度和我过从密切,甚至都牵手了,但那段懵懂的恋情还未成形就被她父母扼杀在萌芽状态了——她父母得到班主任的线报后,迅速地把她转到别处去读书了。具体是哪里我也不知道,反正从彼时至今我们都没有再见。
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我一直对恋爱抱有美好的幻想,没想到的是,现在才刚刚开始,它就让我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方佳呢。我知道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但她在很多方面又是我所讨厌的,用宋凯成的话说,就是“她太黏人了”,同时也太爱猜疑。和她交往愈深,我愈是觉得不该继续下去。她是个麻烦。
我几乎就要睡着了,有人敲门,我不理。一会儿,声音密集起来,力度也加强了,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著劲头。
我咒骂着跳起来去开门,吴童怀里抱着牛仔裤和包,一头扎进来。“怎么才开门?睡着了吗?”她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扔在地毯上,边说边跳到床上用被子裹住身体。
“冷死我了。”她说,“你把空调温度弄高点儿,我冷。”
我边调温度边问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那家伙鼾声太大,我睡不着。”
“你来得正好,我正愁孤枕难眠。”
“你睡觉打鼾吗?”
“据说不打。”
“那就好。”她从被子里把裙子扯出来,上衣也脱了,“来吧。”
“干什么?”
“你不是说孤枕难眠吗?我陪你睡。安全套在我包里,你自己拿。”
她仰起身子看着我,毫无惧色。
我把内衣脱掉,只穿着短裤在地毯上劈腿抽筋,又一连做了几十个俯卧撑,而后是几十个仰卧起坐,像耍把式卖狗皮膏药的江湖艺人一样展示一番之后,大汗淋漓地问她:“看见了吗?我是很野蛮的。你害怕了吧?”
“看你那一身肥肉!”她轻佻地说,然后很干脆地向我招手,“来吧!”
“我算服你了。”我气喘吁吁地边穿衣服边说,“我去隔壁睡,你把枕头旁边我的衣服给我。”
她把我的衣服扔给我,问:“你不是男人吗?”
“我是男人,但你不是女人,小妹妹。”
“呵呵,你走更好,我一个人睡更舒服。”
无论我怎么敲宋凯成的门,他都不开。用脚踹两下,宾馆的服务员不请自到。
“哎,你干什么呢?”那胖胖的服务员侉腔侉调地问我。不等我回答,又问,“你哪房间的?”
“203。”
“那是202的门!搞清楚再敲好不好?”
我只得做出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顿悟的样子说对不起,然后在她的注视下回去敲203的门。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假正经。”吴童穿着三点式开过门急忙跑回床上。
我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
“你真不睡吗?”
“床被你占着,我怎么睡?”
“来吧,一起睡吧,别装得跟好人似的。”
“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你这样的小朋友确实下不去手。未满十八岁和十八年前就已经十八岁的女性,均不属我的侵害范围。正所谓‘盗亦有道’。”
“那我可睡了?”
“干脆大家都别睡了,咱们聊聊,我教你点儿做人的道理。”
“不稀罕。”
“你看过张爱玲的文章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那网名——倾城之恋。”
“你也看过?”
“没有,听别人说的。”我点根烟,“我只看过鲁迅的文章,还是在教科书上。鲁迅这人真厉害,给他们老鲁家争光了。”
“鲁迅姓周!那是他的笔名。”她身子又仰起来,“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光顾学习了,没时间探究那些闲事。我是好学生。”
“好个屁!大学生没一个好的。再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是大学生。”
我无心辩解,就与她沆瀣一气地说:“对,大学生没一个好的,都是傻X!”
“我比你知道!我家就住在大学里面,我爸是大学教授。”
我被烟呛着了,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你不相信?”
我边咳嗽边说:“信、信,比中国电信还信。”
她从被子里钻到这头来,伸手拿掉我嘴里的烟,放在自己嘴里很熟练地抽一口,“我爸就是个傻X,大傻X!……我妈那么好,他还和他的学生胡搞,傻X!……他搞学生,我就让学生搞我,看谁吃亏!……他们搞一次,我就让别人搞我十次。他个婊子养的傻X!”
“别哭,千万别在我跟前哭。我一看见别人哭就忍不住要效仿。我一但哭开了,一般人都劝不好,比刘备哭得还厉害。”
“你别管我!”
烟掉在薄薄的地毯上,很快就烧出一个洞。同时掉下来的还有吴童的眼泪。
“我是不是很贱?”吴童用手背抹一下脸上的泪,问我。
“同学少年都不贱。”我拿面巾纸给她。
“真的吗?”
我点点头。
吴童不再说话,重新点了一根烟抽起来,仰躺在床上吐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烟圈儿。
吴童使我想起了方佳呢。在那一刻我突然很思念方佳呢,犹如思念久未见面的亲人,恨不能马上回到她身边,和她在一起,看着她笑。
我到卫生间里把手机电池装好,拨了方佳呢的电话。她肯定是睡着了,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才接通。
“哥哥,你在哪儿?”她很急切地问。
“佳呢,我想你,我想听你笑。”
那夜我是在沙发上挨过来的。醒来的时候,吴童已经穿好了衣服,眼镜也戴上了,整整齐齐地站在我跟前。
“我每天都这么早起床。以前我妈在家的时候,她总是让我早起弹钢琴。”
“现在还弹吗?”
“早就不弹了。我妈也不管我了。她又结婚了,还生了个小孩,丑得不能看。”
“这事你不能怪她。谁也不能保证生出的每一个孩子都像你这么漂亮。一辈子能生出一个长成你这样孩子的就不错了,功莫大焉。”
吴童羞涩地笑笑。
“你去学校上课吧,我再睡一会儿。”
“不去了。”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俯下身子看着我,“今天我不去上课了,陪你玩儿,逛街。你是第一个和我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却没有搞我的人。”
她的脸几乎就贴到我脸上了,她长得不丑。
我推开她:“别离我这么近,危险。知道别人都叫我什么吗?”
“什么?”
“修女——专爱修理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女孩。”
我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宋凯成房间的门关着,我们没叫他。
早晨七点多。街上有很多晨练归来的老头、老太太,手里拎着木剑或扇子之类的东西,脸红扑扑的,走得不急不慢、轻松自在。各种车辆往来穿梭,不时鸣响喇叭。武汉的街道脏而杂,如同全国大部分城市。
“昨天你给打电话的那个是你女朋友吧?”
“偷听别人电话是不道德的。”
吴童歪着头笑笑,像个顽皮的小孩子:“是不是你女朋友?”
“追我好几年了,我一直都没答应。怕她想不开,偶尔打个电话安慰一下,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吹牛。”
“你还小,千万别养成以貌取人的坏毛病。我魅力大着呢,只是不便向你这样的小妹妹展示。”
前面不远,一辆带有红十字标记、身上涂着“义务鲜血光荣”六个大字的白色面包车停在路边,门敞开着。
“我送你个礼物吧?”我说。
“什么?”
“你等着。”
我快走几步,钻进那辆面包车,里面的两个小护士正在吃早点,小笼包、油条和牛奶。
“献血吗?”靠近车门的那个问我,手里还捧着奶瓶。
“输血就不来这儿了。”
“吃早饭了吗?”
“刚起床,连厕所都没来得及上。”
“那好,这边坐。”
那护士先用针把我的一根手指头扎破,拿胶头滴管吸了一点儿血在一张花花绿绿的试纸上检验一番,然后扭头向另一个正在收拾餐具的护士说:“可以,抽吧。”
那护士抽了我一针管殷红的血,给了我一瓶牛奶和一样纪念品——一把折叠伞。
我嫌那伞颜色太土气,接了牛奶,问她:“我不要雨伞,还有别的东西吗?”
她转身拿了个小闹钟给我。
我从车里出来,喝着牛奶把那闹钟给吴童:“送你了。”
吴童把眼镜推至鼻尖,翻着眼看我,说:“你有经神病吧?让人抽血就为了送我这个?”
“正因为如此,这个闹钟才别具深意。以后每天再起早点儿,弹钢琴。”我把那个小闹钟放在她手里,指指前面,“走几步就到车站了,我不送了。”
我在宾馆门口回头,看见吴童还怔怔地站在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显得格外单薄、瘦小。她还是个小孩子。
“她什么时候走的?” 宋凯成正在洗脸,咕咕哝哝地问。
“刚走。”
“你看她像多大年龄?”
“二十左右。”
“傻X!她肯定未成年!”宋凯成擦一把脸,“不过已经不是处女了。靠!这是个没有处女的时代。”对着镜子里的我问,“你昨天晚上也没闲着吧?”
“别装了。”宋凯成淫笑两声,其面目让人十分反感,“今天晚上咱们去找何蓓。”
“哪个何蓓?”
“还有哪个何蓓?当然是火车上遇见的那个了。”
“找她干什么?”
“你说。”宋凯成再次淫笑,“我看她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估计有戏。”
“我想回去,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