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蛊之灾
“顷刻间冤魂已去森罗殿。背叛者啊,你已是满手鲜血。”
宿醉永远不会是一次愉快的经历。
廖语蝶第二天醒来之时,船已经重新回到了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要人命的头疼加上海浪的颠簸,让她卧在床边一阵干呕。
“醒了?”景黎昕推门进来,凹陷的眼眶透露出一夜未眠的信息。
“你守了一夜?”她略显羞赧,脸颊红红的,低声道,“昨天真是……被你看笑话了。”
看到她这模样,他不自觉一笑,道:“以后都得在一块儿了,还怕被我笑么?昨晚看你睡得很不安稳,我才留下以防万一。别想太多了。快换身衣服吧,到甲板上吹吹海风。我替你端醒酒汤去。”
“遵命!”她嘻嘻笑着,看着他离开房间,脸上红晕未消:从理智来说,她的确应该对他的体贴一笑置之。毕竟,他极有可能只是出于同伴的义务才对她那么好。但是……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父亲的面,遇到的异性朋友,绝大多数对她都是敬畏多于亲密。齐铄虽然和她感情很好,但说到底,他只是把她当作个小妹妹,再由于他原先便是海盗,自然不懂得女孩子家的心思。
可景黎昕,他的出现无疑如同在湖泊中投下了一块石头,而且是块玉石。他的察言观色恰到好处,看似不经意的某些举动又总能在关键时刻让她心安……
她越想越离谱,连忙狠狠甩了甩头,把这些胡思乱想都清理出去。
……
转眼秋天已经过了一半,海上的风已经开始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廖语蝶更是取出披风围上,舒舒服服地捧着热茶眺望。
“小蝶,接下来准备去哪里?”齐铄记录完风力和天气状况,走上甲板来问道。
她回了回头,长发随风飘扬:“我准备去一趟漠河以北拜访景家。冬季绝对不是航海的好时节。刚好我有事需要北上,这一来,整个冬季至少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别忘了我们刚认识的那一年,大家都不熟悉海洋,最后错过了上岸的时机,只能一整个冬季都呆在海上等待港口化雪。我猜,这种情况谁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果然,先前听到“景家”二字还十分不快的齐铄似乎回想起什么噩梦一般,狠狠打了个冷战,立刻做出妥协:“好吧。我去通知舵手控制航向。”
“嗯。记得我们是从西侧登陆。”她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便道,“宿醉差不多好了,我回屋补一下这几日的航海日志。”
“嗯,别太……”“小姐,有海鸥送来的信件!”船上年龄最小的船员——南方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手上挥动着一张白纸,“是虎斑船长那来的!”
此话一出,原本心不在焉的廖语蝶眼神一闪,忙伸手接过,扫了一眼道:“虎斑不识字,这是副手徐殷的笔迹。从落笔来看,似乎出了什么事。”她仅凭那“紫瞳仙女亲启”几个字,便看出许多,一时心中的担忧更加浓烈,也就顾不上齐铄的想法,命令道:“齐大哥,把黎昕叫过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到底不是不明事理,从她阴沉的脸色中辨出一二,连忙转身去船舱找人,留下她面色凝重地打开信。
三个人就在甲板上迎风而立,仿佛是生怕隔墙有耳一般。
这封信很短,只说是西靖王爷代表朝廷大部分力量与一位号“收集者”的江湖人合作。
但就是这么短短一封信,让海猫的船长大惊失色、让他们的副手心急慌忙,更让廖语蝶面色惨白。
“这个收集者,究竟是何方高人?”景黎昕在江湖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可他既然能让眼前的女孩花容失色,便不会是什么平凡之角。
廖语蝶抬起头,恰好与他征询的眼神对上。她微微叹了口气,道:“ 知道她名号的,只有那些被她盯上的猎物。这女人根本就是个疯子,喜欢收集各种各样人身体上美丽的部分——雪白的、浅红的皮肤,得病而长出彩斑的指甲,颜色独特的头发。这几年她不顾一切想得到,同时也恐怕是花了她最长时候的就是……”
说到这,她抬起玉指碰了碰自己的眼角:“喏,这双紫色的眼珠。”
虽然她的语气充满嘲讽,但那对晶莹的紫瞳中流露出的恐惧和怨恨,早已经出卖了她的心乱如麻。
显然景黎昕对于这位收集者与云海号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情,一时间被灌输了太多知识,导致难以消化,战略会议也因为大家都心神不定而不得不延期。
且说廖语蝶回到舱室后,便开始补近几天落下的航海日志,从遇到景黎昕开始,一笔一划记录着每一天海面的变化和船上船下的变化。
“菊月十九,得虎斑信。”她握着毛笔,右手带着点犹豫地记录下当日的骚动:“收集者之重出,恐与销金窟有关。我等危者自危,改航道北上如漠河。海波平静,风向诣乾略偏……”她用自己都觉得生涩的措辞公事公办地记录着,以消除满心的不安。可尽管如此,每每有谁经过舱外,她就会猛地抬起头;而知晓这个消息后,各司其职忙碌着的船员们也都绷起了脸,颇有些草木皆兵。
“呼……”她长出一口气,疲惫地趴在桌子上,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此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灰色烟雾透过舱门与地板的缝隙飘了进来,在屋中包裹着它接触到的每一件家具。
很快,烟雾的浓度就足以引起她的警觉。好在,她始终没有放松过警惕,方才因为吸入异物而剧烈地咳嗽,便扯下一件披风用茶水打湿,死死捂住口鼻。
其实,若仔细看,可以发现这烟雾其实是无数灰色的、如同尘土般的虫子。它们轻松地悬浮在空气当中,劈头盖脸向已经觉得晕眩的女子扑来。
“唔!”喉头一阵恶心,她禁不住俯下身来干呕,将先前趁机钻入口中的烟虫吐了出来。
不及多加观察,她狼狈地捡起披风,跌跌撞撞地冲出已经一片灰白的底舱。
尽管越向上走,雾的浓度就越稀。可她越来越模糊的视野中也开始凭空出现各种画面。
“幻蛊……”她终于想明白,却还是只能痛苦地挣扎着前行,让自己忽略那无数虚幻的攻击。
突然,她只觉得身后有谁靠近,便不假思索地抽出皮鞭,带着呼呼风声挥出。
“啪”的一声,鞭梢被轻松地握住,随即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小仙女,怎么了?”
“黎昕……?”她辨认出这熟悉的声音,沙哑着嗓子开口,“我没事,只是中了幻蛊。但其他人,我怕、他们没那么幸运,咳,或者、是已开始自相残杀。”她断断续续地说完,才隔着披风小心地吸了一口气。
景黎昕担忧地看了看被烟雾堵塞的通道,下定决心带着她继续向前走:“这儿的烟雾太浓,我们必须先上甲板。”
“不。”她无力地挣开他的怀抱,眼神无比坚定,“幻蛊有一个源头——控制一切的蛊皇。它一定在这船中。不将它焚尽,云海号便会彻底毁灭!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惟独不能失去这艘船。”
“如果只是……”“不只是幻蛊。”她冷冷地站直身子,双眼终于透出神采,仿佛即便是在这迷雾中也能将一切看的一清二楚般抬起手指,“那边、我们头顶上的缝隙当中。红色的小虫是血蛊,绿色的是五毒蛊。走路的时候当心脚边,可能会有与木板一般的虫子,被咬到就会从伤口起化作枯木。”
一下子说了一大段话,她又感到呼吸困难起来,忙重新捂住嘴巴,并狠狠在手上咬了一口来保持清醒。
“可是……”他其实已经被说服,但又不可能一个人先行离去,一时间也是左右为难。
恰逢此时,烟雾中出现一个弯着腰的人影,正挥手驱赶着无数的幻蛊。
“小蝶!”看到这边的两人,齐铄大步跨来,满脸关切,“你中毒了?我们先上甲板吧。”
“我……”“麻烦你了。”景黎昕点了点头,让齐铄与自己互换位置,“我的闭息术尚能维持一段时间。小蝶已经中蛊,麻烦你先带她上去。”
齐铄让脸色苍白的女子靠在自己肩上,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蛊皇喜好潮湿阴暗,也许会在储物室的附近。”
“多谢。”景黎昕不安地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回身投入愈发浓厚的灰雾中去,钢爪带起阵阵风声以维持一些干净的呼吸空间。
“小蝶,当心。”齐铄小心地搀扶着她,尽快赶往甲板:由于幻蛊的关系,眼下船上大乱。好在船员们的武功都不相上下,短时间还不会造成什么死伤。
感觉到廖语蝶有些冰冷的手紧紧拽着自己,他居然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虽然不知是谁放的蛊皇,但他心底,竟在感激这奸细让他可以有机会让这倔强聪慧的女孩依赖自己。
甲板上,白雾与灰雾夹杂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水汽、哪是幻蛊。
所幸离开舱室后,廖语蝶的呼吸就逐渐恢复顺畅,在自身推宫过血的辅助下,成功地拜托了那些缠人的幻象。
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她就动用闭息术,同时封住身上几大要穴。
“齐大哥,拦住他们。”她一眼看到不分敌我自相残杀的同伴,心中焦急和恨意混杂在一起,好看的紫瞳中燃烧着熊熊怒火,“这些都是我们的同伴,我不允许任何一人死亡!”
“了解!” 场面混乱,弓箭明显的不利。齐铄索性抽出佩刀,每一下都用刀背准确地击中乱斗中人的颈后,让交手的几人同时倒下以避免不必要的伤害。
廖语蝶的手法则更血腥,但同时也更有效。
她每一鞭下去,必定带起一道血光,却绝不致命。或者让打斗中的船员登时麻痹半边身子,或是凭借剧痛让他们直接脱离幻蛊的控制。
长鞭造成的小旋风和一阵阵刀气都隔开了如同纱一般的幻蛊迷雾,但那洪水般从各处缝隙涌出的毒虫却绵绵不绝。好不容易将幻蛊驱散,无数的剧毒蛊虫又爬上了甲板。
“该死的,这样下去没完没了!”饶是廖语蝶再有耐心,也已经气急败坏,鞭子舞得虎虎生风,一扫就是一片。
齐铄则已经冲上桅杆放出饲养的数只老鹰,让虫类的天敌替自己清理现场。
看着船员们的爱宠奔赴战场,廖语蝶却双眉紧锁:就算有白隼助威,他们也撑不了多久。现在,只希望能够快些找到蛊皇。
景黎昕在走道中快速奔跑着,循着记忆赶往齐铄所说的仓库。
所谓皇者之气、不容污浊。即便这只是条虫子,这定理却仍然适用。
拉开舱门的一瞬间,所有肮脏的灰雾刹那间散去,舱室内空气一片清新,并带着船底特有的潮湿水汽。
他仿若一脚从阿鼻地狱踏入九重蓝天,猛地吸进一口气,缓和长时间闭息带来的眩晕感。
仓库正中央空着一小块地方,正是之前廖语蝶清点货物时所站的位置。眼下,那木头地板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从中可以看见一条条灰色的小虫丝线似的连成一片。
他一步上前,犹豫了一下伸出刚修好的钢爪,隔着衣袖将盒子整个包起来。果然,就在碰触盒子的刹那,衣袖上便响起呲呲的声音,甚至被烧灼成洞——那些幻蛊化成的液体,居然将嵌有金属丝的布料腐蚀了!
他不敢再耽搁,转身便走,却被仓库角落的一抹光泽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静静躺在箱子旁的是一枚精致的玉扳指,刻有蛟龙戏珠的图案。但真真让他惊讶的是,这是齐铄的扳指。
眼下没有时间让他细想,他只能兜起蛊盒,飞奔着向甲板冲去。精致的盒盖下,那条万恶之源似乎感到大限将至,拼命挣扎着妄想顶出盒盖。
但景黎昕的所有外袍,都仿照金缕衣参入了数千条细钢丝。他就仗着这么些丝线的保护,毫不犹豫地踢开了活版门。
甲板上,廖语蝶已经气喘吁吁。当她看到幻蛊飞快地钻入船舱,便晓得是景黎昕得手了。然而,那些毒虫却被蛊皇留下迎敌,汹涌而出有增无减。好不容易恢复神智的船员们没来得及歇气,就不得不投入与这无数毒虫的对战当中。至于那几只鹰隼,早已经吃饱喝足,高高栖在桅杆上看着底下一群人忙活。
“黎昕,快把盒子丢到海里!”
廖语蝶手中拿着火折子,一副慷慨就义抵挡不住就烧船的架势。此刻看到他出现,就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火把也不要了,本已经酸痛无比的手臂刹那间恢复了力气,长鞭重新恢复了威力。
景黎昕看了一眼仍然冒着烟的外袍,将它裹着盒子整个儿抛进了海里。
眨眼之间,无数的虫子仿佛得到了统一的命令,争先恐后地挤向甲板边缘,爬过船舷跳入那蓝色深渊,消失在波涛之下。
一场危机就这样片刻烟消云散,不免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廖语蝶一言不发地示意众人回归岗位,皱着眉头走回自己的舱室。
景黎昕碰了碰手心处已经被捂热了的扳指,只是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