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离间
“你们总说兵不厌诈。那这世上,又有谁能相信?”
说是兵器,但更应该叫做火器。
它被严严实实地封在木箱内,还附赠板车一辆。
可即使如此,廖语蝶一个女孩子家,拖着两人高的木箱走在大街上,还是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小蝶,我帮你吧?”景黎昕不懂她为何执意辛辛苦苦地拖着板车,而只让他一个男人抱着小箱子装的弹药。毕竟,让一个弱女子负责较重的行李,怎么看都是让人唾弃的。
但她用力地摇着头,低声道:“不用了。这样你动作比较方便。我们好像被谁给盯上了。这箱子里的东西不能曝光。所以,这般最好。”
“要不要我解决他们?”他动了动钢爪,随时准备着出击。
谁料她却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道:“对方是什么来头我还不晓得,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而已。把东西搬回船上便没事了。”
“可……”“黎昕,南部有很多势力,我得罪不起。”廖语蝶肃然扫了他一眼,紧了紧手中的木柄,继续吃力地向前挪动,“我让你腾出双手,只是给他们一个威吓罢了。毕竟,你这只错骨魔爪可是赫赫有名。”
“恐怕没你想象的那么有名。”景黎昕无奈地笑了笑,用钢爪扶住车上摇摇欲坠的货物,仿佛没发现四周投来的异样的眼神般稳步向前。
琉球并不是个大地方,与中原的交流也仅限于这么几条海路而已。
因此,云海号的每一次抵达都会带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廖语蝶拖着板车回到港口的时候,一群小孩子正围着船体又喊又叫。
“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她早已对此司空见惯,放任一般地笑着穿过人群,口中蹦出几个生涩古怪的音节。
看到孩子们嬉笑着散开道路,景黎昕好奇地提问:“你适才说的是?”
“当地招呼孩子的土话。”似乎是难得能难到他,廖语蝶笑得十分狡诈。
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模样,他也舍不得扫兴,便尝试着模仿那别扭的发音,竟如孩童牙牙学语一般。
“啊哈哈,别学了!”她几番努力之后,最终还是捧腹大笑,若不是顾及板车,恐怕已经瘫在了地上,“我老往琉球跑也才会这么几句。要让你轻松学会了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呀!”
“那也是。哎,白叔放夹板下来了。”景黎昕微笑着扶住板车,帮助她将货物装上船,脑中还印着她那肆无忌惮大笑的模样,心道:像她这样敢做敢为的女子,不知多少年才能遇上一回。
察觉到他的视线,廖语蝶侧过头来,不解地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什么都没有。”他这么答着,脸上的笑意却更浓,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才继续道,“对了,小……”“小蝶!”他的话被从甲板上探出头的齐铄打断。这肤色黝黑的男子正大力挥着手,“补给品已经装箱储存,等你来清点!”
“这就来!”她说着拍拍两手,歉意地看着他。
景黎昕会意过来,伸手扶住已经一半在夹板上的板车,手指有意无意撩过她的发丝,眼底满盛笑意看她骤然间红了脸,却不知道这一幕完全被齐铄纳入眼底。
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愤怒在瞳孔中熊熊燃烧。
“阿齐。”他的身后,一个撸起袖管的船员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背,道,“准备让小姐点货吧。”
“走吧。”他心不在焉地回身,视线还停留在岸上那玉树临风的男子身上,全然未注意到那船员偷偷把一只小小的灰色虫子从对方手上爬进了他浓密的头发。
“齐大哥。”廖语蝶从甲板边缘探出头来,笑着向他挥手,又仿佛不经意般,眼神扫过那个正热情催促她进入船舱的同伴,并一瞬间变得犀利。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但她相信那船员一定看到了自己一闪而过的威胁,和带有一丝迷惑的神情。
“肉类、蔬果,嗯,这里也没问题了。”廖语蝶捧着账本,核对着一条条的账目,再小心地用朱砂勾去。
清点货品乍看之下似乎很简单,但从景黎昕安置好火器来到货仓,已经过了接近一个时辰。别说她这个工作着的人头疼,连他这么个旁观者都闷得慌。
齐铄唤人将她点数好的物资搬出,但不一会儿又会有新的木板箱被搬进船舱,仿佛永远也没个底。
“小蝶……”“抱歉啊黎昕,没劲的话,你可以先去熟悉一下火炮的结构。”她先一步抬起头来,眼中是真诚的歉意:这工作有多无聊她是最清楚的,才实在不好意思让人陪着。
闻言,景黎昕无奈地笑了笑,接着被打断的部分继续道:“我是想说,你要不要我帮忙。看这架势,恐怕还得要一顿饭的工夫。你早上起什么都没吃,不如换我来清点。”
“不必了。”这次开口的却是齐铄。只不过他的语气非常生硬:“你们上去歇着吧,既然不剩多少,我来清点也一样。”
“这……”她有些为难地犹豫着,但又实在不想继续这种沉闷的工作,便带着抱歉道,“那,齐大哥,拜托你了哦。下回有什么事我替你。”
“好。”他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但这明媚的神情却在她离开后瞬间消失。
仍旧是先前在甲板上的那个白衣船员。此刻,他正贴近齐铄耳边,低声说道:“阿齐,我说小姐也太过分了。那景公子上船才几日,她就把你给排到后面了?”
“别多话。”齐铄猛一转头,眼中闪过一道怒火,但其中似乎还隐藏着一抹红光。
此时,先前那条温顺地匍匐于发丝之间的小虫,竟缓缓地化作一摊血般的液体,紧紧贴在皮肤上,一丝丝渗入,他却浑然不觉。
但显然,另一个人未必是一无所知的。
被他喝了一句,那船员也不见发火,倒是好脾气地将木箱摞好,随后嘻嘻笑着退了出去。
齐铄翻开账本,手不自觉地在后脑勺的发根处碰了碰,却没有发现异样。
……
下午那一场小小的矛盾之后,几个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舱室,再没有露过面。
一直到傍晚,仿佛是被岸上的热闹唤醒似的,船上也跟着嘈杂了起来。
“货物要绑紧,过几天是秋冬交接,寒流一来海面会很不平静!”年逾四十的白叔扯着帆绳,大声吆喝着。
廖语蝶则趁这闲暇给齐铄打着下手,修补之前损坏的船体,一边在旁起哄:“动作快点儿啦,今晚可是迎新宴会,晚了上哪找店家去呀!”
“小蝶。”齐铄皱了皱眉头,一把托住她的手,“集中一些,你都快把自己的衣服当木板钉了。”
她慌忙将手抽回来,无奈地吐了吐舌头:“嘿嘿,齐大哥,我知道了啦。”
“我说了用不着什么宴会。”景黎昕抱着一捆木板来到他们身侧,脸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苦笑还是无奈。
“不行!”在这一点上,她倒是异常的坚持,索性放下榔头站了起来,不满地嘟起了嘴,“云海号上每一批船员的加入,我们都宴请庆祝,这可是这艘船的传统!何况,我才不信你会比我更不胜酒力。”
此话一出,他也确实无言以对了,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副抱怨着“不胜酒力你还这么起劲”的样子。
“哈哈,不过既然你来了呢。”她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丢下铁锤和铁钉,叫道,“阿四,剩下的交给你啦。”
“哎,小、小姐。!”那年轻的小船员有苦说不出,忽然又好像想起什么,笑得一脸诡异。
对于他的小算盘,身为船长的廖语蝶心知肚明,满脸得意地道:“别想着一会儿欺负我,今天可有黎昕挡着呐,谁都别想灌醉我。”
“小姐,您心里有数呗。”阿四傻笑着往板上钉钉子。
“切。”她心虚地切了一声,转身躲进舱室。自然,这一回她又没注意齐铄阴沉的脸色。然而,景黎昕的眼神则在他的脸上停顿了约莫两三秒的时间,随后微微一笑,也转身离去。
至此,那条血色小虫已经完全渗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琉球岛上的酒楼虽少,但这仅有的几家却都极有口碑,只要给得出钱,就不会有他们供不上来的酒。偏偏廖语蝶这一行人当海贼的,最不缺的便是银两,当即从袋子里取出数颗金珠,得到了随吃随喝的特权。
“还是第一次在这儿开宴,大家放开点哦!”廖语蝶既然主动出血做东,就没有不主持饭局的道理,吆喝着给一众人倒酒,却只给自己斟了半杯。
果然,立马就有人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呼道:“哎哎哎,瞧瞧瞧瞧,小姐,您这么可不行。景公子是您找来的,您怎么能不喝呢?”
廖语蝶立马就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好在对方很快就把矛头转向了这场饭局的中心:“这样吧,景公子,不如你先喝?”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旁人的认同——废话,自家小姐他们未必敢捉弄,但新来的地位可就不一样了。
“当然,下一位就是小姐咯。”谁知到众人又加上一句话,让廖语蝶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立刻皱着眉头作苦不堪言状,低声地讨饶:“拜托拜托,黎昕,不要喝啊。”
他一愣,似乎很是为难,但没犹豫多久就将一碗酒全都灌了下去,带着胜利似的表情看着她。
“唔,你!”她狠狠瞪了一眼,看着已经传到面前的酒碗,一不做二不休居然一饮而尽。
“好!”这阿四阿三两兄弟,起哄永远有他们的份,“小姐今儿还真是有兴致!景公子,好大的面子哩!”
廖语蝶这一大碗酒下去,已有些醉了,再加上旁人不要命的灌酒,没多久就已经拍着桌子手提酒坛,大有一副不醉不休的架势:“来来来,齐大哥,你在那干坐着作甚,喝酒啊!”
没想到她居然会找上自己,深谙她酒后疯样的齐铄暗道不妙,但又不好拒绝,只能将就着喝了几口——其实他的酒量算是几个人当中最好的。问题是,他早领教过被某人强行抓来拼酒的惨痛下场,这回是抵死也不跟着她喝了。
“切。没劲!”果然,一发现他兴致寥寥,廖语蝶就转移了攻击对象,“啪”的一声将酒坛子拍在桌上,“黎昕,你,今天你才是主角!我敬你。”
“好。”不明就里的景黎昕也自道酒量不错,便接过她的敬酒,平稳地喝了下去。
“哈哈,厉害厉害。”没想到这却让她彻底高昂起来,居然命人将酒坛全集中在一起,“来来来,我们比一场。”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可此时一旁的船员唯恐殃及自身,早就紧盯着盘中菜肴发起进攻,一时间竟无人伸出援手。
“知道了,我陪你喝。”无奈,他带着就义般的神情接过了酒碗。
……
晚宴接近尾声时,廖语蝶头昏脑涨,只是迷迷糊糊地嘟哝着“黎昕、再喝一会儿”之类的胡话。
“你们还真狠得下来灌她。”肩膀被她靠着,景黎昕也不敢乱动,只是以责备的眼神扫过这些日后将成为同伴甚至战友的人们。
的确,今晚这些船员都异常亢奋,就连齐铄都觉得看不下去。但此刻,他又免不得反驳道:“景黎昕,小蝶从来都是这么同他们闹,你不用管太多。”说着他站起身来,靠过来试图背起烂醉如泥的女孩。
“嗯……”她动了动,如同在躲避他伸过来的手一般,顺势还往上蹭了蹭。
“我来背吧。”景黎昕看这架势,便知道她是醉得不想换地方了,让一旁的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背上。
齐铄冷冷地站在一边,眼中闪过一道阴霾,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开始后悔,干嘛不拼一下,陪她喝酒呢?
他转过身,命人先回云海号放下夹板,自己当先离去。
浑身无力的廖语蝶安心地靠着身下这个温暖的人肉枕头,脑中其实什么都知道。
她凑近景黎昕的耳边,低声道:“黎昕,齐大哥脾气不好,你别在意。其实他对我很好的,只是不太说罢了。还有啊……”
“我知道。”对于她的袒护,他感到有些不满,却只笑着宽慰,“你醉成这样,赶快睡吧,不然明天该头疼了。”
“嗯。黎昕你酒量真好。”她嘿嘿一笑,安心地闭上眼睛,在他规律的步伐中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