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龙城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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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苦日子

第三章贫苦之殇

第四回苦日子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浪潮席卷了整个中国大陆。为了“超英赶美”,把国家富强的标志——钢铁产量搞上去,愚昧的竹山人在公社领导的鼓惑下,连吃饭的铁锅和犁田的犁片也砸了。用从狮子山上砍下的巨木大炼钢铁,茶水坑四处垒砌的炉子火光熊熊,其气势大有改天换地之感。

狮子山上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顷刻间化为乌有,祖祖辈辈记忆中两人合力才能抱住的古木不复存在,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山上的华南虎再无栖身之处,成了公社组织的打虎队搜寻的目标。

童家的三弟童山牛这时已是一个十九岁的精壮小伙,从小喜欢舞刀弄枪的他拿出了父亲童老实的那杆鸟铳加入了打虎队。当年蛮牛与上童人因抢夺水源发生械斗时,正是这个人小鬼大的山牛,偷跑回村叫来援军才解了蛮牛之围。二哥的农委职务被罢免后,心有不甘的山牛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他要证明童老实的崽没有一个孬种,要在这个“大跃进”的浪潮中掀起一点波澜。

一天夜里,秀巧被狮子山上的枪声惊醒,等她跑到院子里时,看见山上四处都有火把在闪烁,铜锣声震耳欲聋,山牛在山上大喊:“哈哈打到了,打到老巴子了!”第二日清晨,打虎队就从山上扛下了一头三百多斤的华南虎,敲锣打鼓地往公社送,准备去为打虎英雄——山牛邀功。这也是在大山里生活了一辈子的秀巧最后一次见老虎,也许这就是叼走她家猪仔的“老虎精”,但生性善良的秀巧看到血淋淋的老虎尸体后,还是有点于心不忍。老虎被打死后,每天夜里秀巧都能听见,狮子山上的乌鸦在哀鸣,如泣如诉的“哇哇”声,仿佛在预示着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必将给这个小山村带来灾难。

打虎成名的山牛被公社领导重用,任命为竹山村一组——茶水坑生产队队长,从小长着一张利嘴的山牛这下算是找到了施展的舞台。他动不动把报纸上学来的诸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要做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劳动者”的口号挂在嘴边。虽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蓝布衣服,但他每天都故意把衣服敞开,露出那件公社奖励的上面打着“打虎英雄”的红背心,十足的革命干部派头。

在山牛队长的带领下竹山村实行了“食堂”制,每个院落的上百号人组成一个生产队,队员们每天上完工后统一到公社食堂吃饭,一开始大家随吃随拿,喜气洋洋地踏进了光辉的“共产主义社会”。最初的公社时光是美好的,往日里紧衣缩食的乡亲们,都在食堂里混了肚圆。

爱“嬲卵坛”的狗二爷在食堂里吃得饱嗝打个不停后大放厥词:“我们比老大哥苏联还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这样的日子再过上三五年,我狗二爷死了也值。”生产队队长山牛拿起手中筷子,就在狗二爷的头上敲起了木鱼:“你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出工的时候要死不活,恰起饭来你那两颗龅牙就跟挖土一样的。”

头被敲得钻心疼的狗二爷顾不得反驳,赶紧端着饭碗跑出饭堂,山牛自然不会轻饶,脱下鞋子就朝他扔去。刚刚还在自鸣得意吹牛的狗二爷,瞬间就被收拾得落荒而逃,引得大伙哄堂大笑。

好几个小屁孩笑得鼻涕都差点流到了饭碗里,被家长喂了几个“耳鱼”(耳光)后,哇哇大哭起来。这时刚刚还盛气凌人的山牛瞬间变得温情起来,他拿出几颗藏在衣兜里的红薯糖,逗得孩子们又破涕而笑起来。

公社食堂其乐融融的背后却暗藏危机,每当看到仓库中的粮食越来越少,山牛的心里就开始发慌。他知道再让乡亲们这么无节制地吃下去,再大的粮仓也会坐吃山空,必须找个合适的人按量分配粮食才是长久之计。

如此庞大的一个食堂需要管理,这可让只读过小学的山牛犯了难,组织队员们出工时他倒是可以口若悬河地发动,但细化到食堂的统计算账,算盘都不会打的他自感自己只适合当“帅才”,急需一个高参辅佐。

这时他想起了喝过“洋墨水”的嫂子秀巧,他听哥哥蛮牛说过,嫂子可双手同时打算盘,一组数据一次性完成初算和核算,且从不出错。想到这,他仿佛盼到了“大救星”,连忙将嫂子秀巧纳入麾下,出任食堂出纳一职。

这可算是把身在苦海的秀巧拖上了岸,身材单薄的她早已在繁重的农活中不堪重负,但又顾忌到弟弟是生产队长,从不敢跟狗二爷之流一般偷奸耍滑。现在她只需分配好每天上百号人的口粮,外加在食堂给主厨打打下手,闲暇时还可以带带细群,她打心里乐意接受这份差事。

可好日子并不长久,担任食堂出纳的秀巧发现了问题,队里收集的粮食在大伙的胡吃海塞三个月后,已没有多少余粮。公社向县里连打三个报告,请求发放救济粮,可都是石沉大海,谁会想到全国各地都出现了同样的问题,政府还上哪去找余粮。每个人的粮食配给从每天半斤大米降到三两配红薯,再到红薯都要定量每人一斤一天。

真正的饥荒要来了,村里的青壮劳力都被抽调去炼钢铁,其结果是把为数不多的一点好钢好铁也炼成了废铁,还有部分劳力被公社抽调前去修水库、修马路,村中只余下了一些老弱病残打理田地。生产物资匮乏,劳动力被抽空,集体出工时“磨洋工”的大有人在。

不再打饱嗝的狗二爷每天踉踉跄跄地拖着个锄头,在地里混工分,当生产队长山牛指责他出工不出力时,他倒有了自己一套说辞:“这每天红薯稀粥喝得我,拉屎都没臭味了,要是能让我吃上一顿红烧肉,我保证干得比谁都卖力。”

“你个不要脸的家伙,还想吃红烧肉,我这有道竹笋炒肉你吃不吃?”强压着心中怒火,山牛准备奚落狗二爷一番。

一听到有肉吃,好几个月没尝过油荤的狗二爷来了精神:“好好的肉,炒什么竹笋咯!山牛队长你还不如要食堂炖上一锅,让大伙解解馋。”

可他哪知道,正当他咧着嘴大笑,露出两颗龅牙,幻想着晚上食堂有肉吃之时,山牛已拿着一根竹条来到他背后,“啪啪”两下就在他干瘪的屁股上炒上那道传说中的“竹笋炒肉”了。

惊慌失措的狗二爷一边喊着“哎呦我的娘啊”,一边瘸着腿“飞跑”起来,逃命的同时这家伙还不忘大喊几声:“生产队长打人啦!生产队长欺负贫农啦!”在生产中专拖后腿的狗二爷早已被大伙看不惯,这时乡民们哪还有心思干活,都停下手中活计,围观这场队长打落后分子的“花鼓戏”,看闹热的同时也出出心中的恶气。

青黄不接之时,大伙都吃着糠巴,喝着稀饭,眼巴巴地等着地里的庄稼成熟,可粮食产量却大不如往年,一把稻子在谷桶里打两下就甩的一干二净,打下来的大部分还都是只有空壳的“瘪谷子”,就连山里人的救命粮——红薯都减产过半。

与此同时,全国各行各业都在争抢着大放“卫星”,某地亩产刚宣布超过五千斤,另一地的“卫星”立刻放到了亩产一万斤,报纸每天都用套红大标题庄严地报道这些弥天大谎。生产队队长山牛自然不甘落后,为了使本队亩产成为全公社之最,就把其他地里割倒的水稻,偷偷集中背运到一小块地里。新成立的人民公社领导们来这里装聋作哑目测了“亩产”,就厚颜无耻地向县上“如实”作了汇报,从而使竹山村和富水乡分别获得了县上奖励的两块丈二长的大红绸锦旗……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火红的锦旗映衬下,乡亲们的生活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水深火热。食堂的伙食每况愈下,从最开始的白米饭,到红薯配米饭,再到糠巴配红薯。到1958年冬天时连存储的红薯都所剩无几,只余下了来年做种的一点谷子和红薯。

由于食物匮乏,村里人不同程度出现了浮肿。此时的细群已有三岁多,但营养不良的她个头却还跟一岁时差不多,只是头特别大,成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大萝卜头”。秀巧心疼女儿,不愿贪小便宜的她虽作为食堂“总管家”,却从未从村民口粮中克扣一粒粮食,她只是省下自己那份粮食,尽量让女儿多吃一点。

为保全一家人的性命,秀巧带着妹妹小翠和嫂子梨花上山挖蕨根、摘野菜、采毛栗补贴口粮。心灵手巧的秀巧还学会了做树皮粑粑,她把批把树的树皮去掉粗皮,留下红色的嫩皮,再用木棍在石槽中碾碎,去掉粗纤维后,在粘稠的树皮糊糊中加入碾碎的米糠,做成了糯性十足的“红心粑粑”。

每当在队里忙活了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山牛吃着这苦涩得难以下咽的树皮粑粑时,他大发感慨:“我堂堂一个生产队长居然吃起树皮了,真是造化弄人啊!”这时生性憨厚的大哥铁牛,也会忍不住翻他一个白眼。母亲红辣子更是扯着他的耳朵教训道:“这还不是你们这些公社干部搞什么集体食堂造的孽,要是没有你秀巧嫂子,你就到地里恰土粑粑去吧!”

那年的冬天显得格外漫长,远处龙山山顶上白茫茫的一片,饿得眼冒金星的山里人已没有心思欣赏这雾凇奇观。所以人都在期盼着春天的到来,只有这地里冒出绿色,才有新的食物来源。

期盼着,期盼着,春天终于来了。

春分时节,漫山遍野的树木发出了嫩芽,饿坏了的山里人看到了生的希望,纷纷上山采能吃的嫩叶做叶子豆腐。这个不知道是哪代人传下的救命法宝,实实在在救活了不少人。竹山的群山上有一种长得像桑叶的树叶是做这种叶子豆腐的最佳材料,采摘回来后只需碾碎滤掉杂质,加入细如食盐的灶灰,半个小时后就会凝结成一整块颜色如翡翠一般鲜活,口感如米豆腐一般顺滑的叶子豆腐。

可这样的口粮,吃到肚子里根本不顶饿,用狗二爷的话说:“一泡稀拉完,肚子又开始咕咕乱叫起来。”到了1959年夏天,饥荒的蔓延之势更甚,就连能吃的树皮、树叶都所剩无几,饿得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村民们还要坚持到地里挣工分。

实在饿得受不了的狗二爷,在一日出工时偷偷薅了几把红薯叶子,正当他满心欢喜把水烧开,把红薯叶放入锅中准备加点盐,偷偷开个小灶饱餐一顿之时,接到举报的生产队干部冲进他家,把一锅红薯叶作为犯罪证据端走。敢薅社会主义“革命叶子”的他被生产队长山牛关到臭烘烘的牛棚里,直到三日后才放出来,满身牛屎味的狗二爷走到哪都被院落人嘲笑和唾弃。

为杜绝土里的红薯叶被偷光,生产队队长山牛颁发了一条规定:只有掉落在土地里的黄叶才能捡,如发现再有人偷摘绿叶,罚一个月工分。这下可好,每个人的心思都转移到了红薯叶子上,翻红薯藤成了人人抢着干的“美差”,一旦发现有黄叶掉落,众人如“饿虎扑食”一般哄抢。如今饱食终日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这些被饥饿逼到绝境的山民会为了一片黄红薯叶争得面红耳赤,有时还会大打出手。

此类现象愈演愈烈,心急如焚的山牛如热锅上蚂蚁,他不知自己会把乡亲们带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一日去公社办事,他在报纸上看到,全国有些地方为缓解这场饥荒,已将部分菜地下放到个人,以此调动大家自产自救的积极性。可这样的好政策在闭塞的富水乡并未开始实施,要是再等下去恐怕队里真的要饿死人了。心乱如麻的山牛想到了哥哥蛮牛,他立即写了一封书信向哥哥打听省城那边的政策动态。

而身在长沙的蛮牛通过往日书信早已知晓了家中的状况,但他每个月40元的“高工资”(当时普通工人和公务员只有20到30元)大部分要上交公社,作为抵扣他不能在家务农的工分。眼下有两条活路:一是鼓励弟弟瞒着公社先把菜地分下去,二是通过矿区,打户口迁移,把秀巧和细群迁出大山,到矿区谋生。

不到半个月哥哥的书信和嫂子的户口迁移手续就寄到了富水乡,拿到这两样“宝贝”的山牛一路飞奔,他要第一时间告诉家人这个天大喜讯。

“嫂子,你要当城里人,恰国家粮了。”一进家门,山牛赶紧将户口迁移手续塞到秀巧手中。

仔细看完两遍后,秀巧不敢相信幸福来得如此突然,难道自己真的要走出大山了吗?妹妹小翠和婆婆红辣子不认识字,急忙要她把手续内容读一下。喜极而泣的秀巧用着颤抖的声音,把这份盖有湘中钨矿红色印章的手续原原本本读了一遍,一家人激动得不得了,一开始是嘻嘻哈哈的欢笑,而后又是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是啊!这家人的日子太苦了,一家人最担心瘦弱的细群会饿出问题,现在终于看到一线生机,太好了。

迁户口的事情倒好办,可下放菜地一事,山牛实在拿不定主意,这么重大的事情没有公社授权,轻则免除其生产队队长职务,重则上纲上线给他扣上一个“破坏人民公社”的帽子,他将面临的是牢狱之灾。家中人也劝他不要冒这个风险,还是安心先把嫂子户口迁移的事情办妥。

第二天,山牛安排妥当生产队出工事宜后,就紧赶慢赶来到公社。可当他费尽周折办好一切手续之后,公社书记却以饥荒当头村中劳动力缺乏为由,死活不在迁出手续上盖章。这无疑给满心欢喜的山牛浇了一盆冷水,顶头上司的严词拒绝又让他不敢反驳。他心中暗想:既然你们坚持此等愚昧政策,把我们山里人往死里逼,那我山牛就算日后坐牢也要把菜地分下去,先救了乡亲和家人的命再说。

回到队里后,顾不得旁人劝阻,山牛就按照每人一分土的比例把队里三分之一的菜地分了下去。有了这点自留地,队员们每天一上完工,就在地里不要命地干了起来,往日里因太多人出工时在“大锅饭”里“和稀泥”,疏于照料的庄稼渐渐茂盛起来,长势喜人的南瓜、冬瓜、白瓜一个个长得圆滚滚,成了茶水坑人的“救命粮”。

到1959年冬天时,别的院落都相继传来了饿死人的传闻,茶水坑人在山牛的带领下家家户户地窖里都堆满了南瓜、土豆、红薯,熬过了寒冬,还上交了部分余粮给公社用于救济灾民。但下放菜园地的事情也“败露”了,公社考虑到山牛救活了不少饥民,功过各半,只撤销生产队队长一职,其余处罚一律免除。有了茶水坑生产队的成功示范,当年冬天富水乡开始全乡下放菜园地,漫长的饥荒岁月终于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