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再回竹山
上回讲到1952年春,17岁的资本家大小姐秀巧嫁给了21岁的农委主席蛮牛,因秀巧新婚第二天就跑出大山,前往龙城读高中,乡政府认定这是地主阶级腐化革命干部的手段。蛮牛被开除公职,贬为农民,秀巧一家田产充公,失去生活来源的秀巧只好在1952年夏放弃学业,回到竹山。
回乡时的秀巧还是在校时的打扮:一件蓝布短衣,一条青色长裙,可这次竹山人见了她再也没了上次对“洋学生”的敬仰和艳羡目光,取而代之的是对阶级敌人仇恨的眼神,就连堂姐红梅在村口碰到她,都躲着走,生怕跟这个被政府认定为罪大恶极的“地主婆崽子”有丝毫瓜葛。
穿过梨园时,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在一个个拇指大小的青梨子上,秀巧知道往后在竹山的日子就如这苦涩的青梨子一般,自己莽撞之举埋下的苦果,只能含泪吞下。
顺着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拖着沉重脚步的秀巧来到了水井旁,见母亲红辣子正在挑水,她赶紧丢下装行李的包袱。一边小跑过去,一边热情地喊着:“妈,我来帮你挑吧!”
可因儿子被开除公职,对秀巧一家怨恨不已的红辣子,也没抬头看她一眼,只是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怎么敢劳你这地主家的大小姐的大驾,你还是去龙城读你的圣贤书吧!”就挑着水走了,留下不知如何应答的秀巧呆立在井边。她在想:蛮牛会不会也跟母亲一样,怪罪自己非要去龙城上学,牵连他丢了“铁饭碗”。
正当秀巧不知如何进家门时,刚从山里扛竹子回来的蛮牛,大老远就看到了秀巧,他兴奋得把竹子往路边一扔,一路飞奔,边跑边喊:“秀巧!秀巧!你总算回来了呀!”
见到满心欢喜的蛮牛,秀巧心中悬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地,满脸的愁容消散了一些。“秀巧,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渴了吧!来来来,我教教你我们茶水坑人是怎么喝井水的。”刚扛完竹子的蛮牛大汗淋漓,他跪在水井边的石板上,双手撑着井沿,低头直接喝起了清凉的井水。喝完后,他看到秀巧用诧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咧嘴一笑说道:“怎么,你在城里没这样喝过水吗?哈哈哈......”
可淳朴的山里伢子蛮牛没有注意到,短衣长裙打扮的秀巧,哪能跟蛮牛一样用“蛤蟆趴地”的方式喝水。见秀巧不方便,贴心的蛮牛捧了一手心井水送到秀巧嘴边。
不甘心一辈子在山里养猪打狗的秀巧,在新婚之夜选择枯坐在床边,第二日清晨就离开了竹山,那时的她只是屈从于父母之命,内心深处还没有接受蛮牛。但现在自己把蛮牛害成了这样,对方还是这般真心,炎炎夏日秀巧那颗苦闷的心被这捧爽心的井水融化了。
“走了这么远的路,该饿了吧!快别在井边傻站了,我回家做饭给你吃。”蛮牛拉着秀巧进了家门。这间一个堂屋、四个房间的土砖房就是蛮牛一家六口的住所,婆婆红辣子住在东头里屋,弟弟山牛和妹妹小翠住东头外屋,大哥铁牛与嫂子梨花被安顿在西头里屋,蛮牛与秀巧的婚房安置在西头外屋。堂屋大门后各用土砖搭了一个灶台,那是婆婆和大嫂的厨房。
蛮牛张罗了半天后,一顿最平常的山里人午餐端上了桌,一大锅红薯,一小碗在红薯上蒸熟的米饭,一碗用清水煮熟放了一点盐巴但毫无油星的青菜,一碟从坛子里挖出的剁辣椒。
一家人上桌后,弟弟山牛和妹妹小翠都亲热地替新来的嫂子多分一点米饭,生怕秀巧吃不惯红薯。但满脸不高兴的红辣子却一言不发,秀巧为化解尴尬主动夹菜给她,她也不要。饭吃到一半时,她说出了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话语:“蛮牛啊!现在事已至此,你讨了一个只会读书,不会干农活的婆娘,这就意味着家里又多了一个吃闲饭的。弟弟妹妹都还未成年,既然你已成家,那就按照农村的规矩,明天开始我给你量一升米,分你七分田,你就自己养活自己吧!”
“母亲,就按你说的办,明天我就到堂屋里边再垒起一个灶台。”蛮牛知道大嫂梨花在十三岁作为童养媳嫁到家中后,母亲每日都给她安排了很多农活,就连嫂子因个子太矮推不动石磨,都被她硬逼着踩在板凳上推磨,要是不分家,秀巧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听到为了娶秀巧呷不成“国家粮”的蛮牛不思悔改,还答应得这么爽快,红辣子呵斥道:“你个没出息的嬲哈醒(傻瓜),怕是被这个地主婆崽子灌了迷魂汤了吧!我跟你港,你以为分家后你就不用管弟弟妹妹了吗?妹妹由你养到出嫁为止,分给你的七分田,你要跟大哥一样每年交七百斤谷子,保我和你弟弟不饿肚子。”
婆婆开出这么苛刻的分家条件,秀巧赶紧扯着蛮牛的衣角,生怕他不加思考就答应了,因为她知道她们谢家院子一亩上好的水田,才能产出九百斤谷子,竹山这样零零碎碎的七分梯田,就算辛苦劳作一年也最多产出七百斤。
“好,就按母亲说的办吧!我蛮牛从小没有父亲,是母亲苦把苦撑把我养大,也到了我该供养母亲的时候了。”一心只想保护秀巧的蛮牛,没做过多犹豫,答应了下来。
在堂屋匆匆吃过中饭后,秀巧连忙把蛮牛拉到房中,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快答应分家。待蛮牛把嫂子梨花分家前的悲惨遭遇告诉她后,她明白了蛮牛的心意,但出于对未来生活的担忧,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秀巧,你莫哭咯!我离开农委后,跟村里的老艺人柱麻子学会了用竹子造纸,那可是上好的包装纸,卖到集市上可换回粮食,你和妹妹绝不会天天吃红薯,等下你跟我去看看就明白了。”蛮牛安慰道。
当天下午,蛮牛就带着秀巧来到了位于小溪边的造纸作坊,一口山塘里面堆满了用石灰水泡着的竹子,用篷布和竹竿搭好的简易工棚里,蛮牛做了一个用水车带动的木制舂头,随着水车转动,舂头上下摆动将圆形石槽里被石灰泡软的竹块敲碎。经过这一道工序后,一节一节的竹块变成了竹丝团,蛮牛又用一把大砍刀将其再次剁碎,最后放入清水槽内,去掉竹丝,原本清澈的溪水变成浑浊的黄竹水。蛮牛再用纱布制成的方形漏子往水里一抄,黄竹水中的碎竹纤维就被黏在了纱布上。待纱布上的水过滤一刻钟后,蛮牛就将这一张成型的竹纸摊晒在青石板上。
蛮牛这成套娴熟的造纸手艺让秀巧原本黯淡的眼神中放出了光芒,她对于未来的生活又燃起了一点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