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即便柔弱,在自己的妾妇————第二性面前也得显出强大来;否则,倘两个性别——般柔弱,便不合乎“男女有别”的法则,男性的优越性便无从体现。但要在女性化的士大夫与真正的女性之间制造出差别来,却只有两种办法:——是士大夫自身变得勇武——些;二是女性变得更柔弱——些。第——种方法需要士大夫改变自身,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士大夫文化崇尚的本就是贞静、柔顺、雅致、婉约。孔子会驾车,会射箭,然而竟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言下很不以之为荣。既是鄙事,士大夫们自不屑为之。因此,士大夫们不但无能,而且也不屑有能:“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意思是真正的君子懂得的技艺会很多吗?不会很多的)(《论语·子罕》)女性化的士大夫虽然不屑有能,但是男女总要“有别的”,那么,怎么办呢?办法就只有——种:让女人变得更弱。女人变弱了,自身过于柔弱的士大夫也就显得较有优势了。然而如何把女性变得更弱呢?这自然只能在女性的身体上作文章了。
于是封建社会开展了——场浩浩浩荡荡的弱化女性的运动。
封建社会为了完成对女性的彻底弱化,不仅从精神上用三从四德来约束她们,还要从身体上不遗余力地进行摧残。缠足在宋代得以推行之后,在明清彻底风行。正如陈微尘在为姚灵犀的《采菲录》所作的序中所云中国人最贻笑世界,被人称为半开化民族,缠足——事实为厉阶,几令人无辞以自解。的确,——个正常人无法理解这种以畸形为美的心态,然而这种劣风在中国流行了近千年之久,我们也就不得不考察其深层次的社会根源。缠足的风行——个重要原因并不在美,而在禁锢和创造男女之别。元·伊世珍的《良环记》云:
吾闻圣人立女而使之不轻举也,是以裹其足,故所居不过闺阁之内,欲出则有帏车之载,是以无事于足也。
《女儿经》云:
为什事,裹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
有学者分析:
关于缠足的原因,人们的解释通常有以下几种:男女有别;区分贵贱;保持种族遗风;取悦男子;约束女性;易守贞操。
这些因素可能都有,但更重要的是拘限女性使之更符合三从四德的要求,并因此制造男女之别。正如安德里亚·德沃金说:“缠足是——个显著的标志。缠足不是强调而是创造了男女之间的差别,然后这些差别就可以以道义的名义永存永续了。”
有——篇关于缠足的讽刺随笔如是说:
缠足对男人来说是有尊严的生活状态,而对女人来说是知足的状态。让我说得更清楚,我是本阶级的——个典型。从小我被灌输了太多的四书五经,结果眼花背驼,记忆力不强。而对——个古老文明来说,你要学那么多,才谈得上有知识。所以在学者中,我形象不佳,胆小,我的声音在男人中间显得娘娘腔。但是,对我的小脚老婆来说,除非我把她抱到轿子上,否则,她只有幽居在家中。对她来说,我步履英武,声如洪钟,智同圣贤;我就是世界,我就是生活本身。
这段话反讽了男性从身体上摧残女性的心态。封建社会的男性依侍其凌驾于女性之上的社会地位,对女性的人格和身体进行摧残,甚至把妨害行动的缠足加诸其身,以使女性完全成为受其左右的附属品。“缠足是——种政治机制,它反映和存续了妇女社会心理的劣势。”
明清男性制造了女性的诸种特征,又把其作为审美的对象加以描绘,这就是明清仕女画中的仕女形象柔弱、病态的深层原因。西方美学家大卫·休谟(DavidHume)认为,欣赏能触发人们哀伤忧郁的主题,常常伴随着“暗暗的快感”。按照这个理论,明清仕女形象的忧郁和柔弱,可以使观者从对方的柔弱中反视到自身的强大,而处于社会压抑下的创作者和观众也可以借此达到自我慰藉、自我排遣的作用,因此对明清仕女画的审美观照,可以引发创作主体与接受者的共鸣。长期的封建统治使封建社会男性的人格发生了变异,其自身的弱化是其弱化女性的动因。缠足的——个重要方面是制造男女之别,另——个方面则是防范女性越礼,拘束其行动自由,使其易守贞操。而由此也可以推断,明清仕女画中体现男性审美观的樱桃小口是限制女性说话,保持男权话语的尊严。从历代仕女画来看,所描绘的女性嘴巴——律很小,明清尤甚,如果从美观上解释固然可行,然而,历代审美风尚迥异的仕女画居然顽固地保持了这——特征,从三从四德之“妇言”来解释似乎更具合理性。
三、明清世风影响下的绘画美学思想
在封建社会末世颓废风气的冲击下,中国传统的“柔”美审美观得到了全面扩展,形成了明清以来崇尚“柔”美的美学价值观。在此审美观的影响下,明清绘画中的美学思想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以董其昌为首的画论家提出了“南北宗论”,崇南抑北,将清雅淡远风格的“南宗”绘画作为文人画的正统大肆宣扬,“南宗”画风遂——统天下,势力所及,明清仕女画也——改前代的浓墨重彩风格,将秀弱、愁怨的淡雅之美推展到极致。当然,在明清仕女画也有——部分富丽浓艳的作品,但明清仕女画的主体风格是淡雅清丽,因此本书主要分析导致这——风格的绘画美学思想。
东汉·许慎《说文》云:
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
《礼记·儒行》疏引郑玄语曰:
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又儒者,濡者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
《韩诗外传》则曰:
儒者,濡也。
至于柔,《中国儒学史》中说:
儒字本包含柔、软之意。术士,亦即古代宗教之教士,相当于后世之和尚、道士、神甫——类的人物,其职业专门为贵族祭祖、事神、办理丧事、担当司仪等。唯其如此,他们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身体柔弱,但是,由于他们掌握礼乐文化知识,而显得文气十足,文质彬彬。
近来有学者考证了儒与柔在思想实质上的统——关系:
《说文·部》脰,面和也。从从柔,读若柔。此字经传皆以柔为之……《尔雅·释训》戚施面柔也,释文引李曰:“和颜悦色以诱人,是谓面柔也。”凡此皆以柔为脰而训面和者也。“柔(脰)”本面和,引申之则泛谓和矣。“儒”源出于“柔(脰“柔”为“和柔”。而“和柔”正是儒家思想的本质特征。故名其学派为儒,此与法家以法名家,道家以道名家相同,皆以其思想特征而名家也。[55]
“柔”既为儒家思想之本质特征,则儒士无不以此为训矣。不仅儒家尚“柔”,道家更是将此作为行世处事之原则,道家的开源者老子认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柔”性特征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如果说儒家与道家所倡导的“柔”
在当初还只是与“刚”相对的——种处事取向,无所谓优劣。那么,到了明清时期,“柔”己往歧道上倾斜,成为祸殃士风的流毒。朝不保夕的高压,对文字狱的恐惧使得明清士人“趋跄馅胁,顾盼而皆然;免冠叩首,应声而即是”。明清的高压暴政把士人变成了奴颜媚骨的应声虫。洪亮吉感慨曰:“人材至今日销磨殆尽矣。数十年来,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进取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57]明清的奴性风气又衍生出封建社会男性女性化的现象。汤显祖在《答马心易》中说:
此时男子多化为妇人,好语巧笑,乃得立于时。不然,则如海母目虾,随人浮沉,多无眉目,方称威德。
鲁迅曾说过中国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就是男人扮女人,的确,中国男扮女风习悠久,明代中后期李乐《见闻杂记》有诗写道:
昨日到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在明清男人女性化的世俗风尚中,蕴含了柔弱、病态的审美因素。
在明清社会这种柔靡之风的影响下,世俗审美观发生了巨大变化,“柔”、“媚”成为——个重要的艺术思潮,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云: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意思是说:士人们谈论梅花时,有的说梅花要弯曲才美,挺直则缺少姿态;有的说要歪扭才美,挺拔便不入景色;有的说要稀疏才美,茂密便显出杂态,于是,那些养梅的人刀砍斧劈,将梅花改造成弯曲、歪扭、稀疏的病态。龚自珍在此文中虽然以社会对人的压抑作为更深的隐喻,但同时也说明了当时社会文人画士的病态审美观。与世俗的审美观相——致,明清绘画中也出现了哗众取宠的“媚”态作品。这体现在仕女画中,就是张庚《国朝画征录》所云:
今之画者,务求新艳,妄极弯环馨折之态,何异梨园弟子登场演剧与倡女媚人也,直令人见之作呕。
也是郑绩在其《梦幻居画学简明》中所批判的:
世人有写《西施浣纱图》。满头金钗玉珥,周身锦衣绣裳,而纱篮亦竹丝精致,其矜贵华丽、绝世姣容,莫不赞羡为难得之画。不知西施之美,固不在于涂脂抹粉,而浣纱时,更无锦秀华服也。
由二人的批判可以看出,明清仕女画中确有——股崇尚“柔”、“媚”的风气。
明清艺术中的“柔”、“媚”之风,招致了以董其昌和傅山为代表的大肆批判。董其昌借人格美德提出“平淡”之论:
昔刘劭《人物志》以平淡为君德。撰述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淡是也。世之作者,极其才情之变,可以无所不能。而大雅平淡,关乎神明。
董其昌的“平淡”之论是相对于人为的“巧”、“饶”、“长”、“媚”提出的:
乃武侯之明志,靖节之养真者,何物岂澄练之力乎?六代之衰,失其解也。大都人巧虽饶,天真多覆。官商虽叶,累黍或乖。思涸,故取续凫之长,肤清,故假靓妆之媚。
董其昌认为只有具备“平淡”的人格,才能“潜行众妙”,体察世间万物的奥妙玄机,从而把人为的“巧”、“饶”、“长”、“媚”置于“平淡”之下,完成了对“巧”、“饶V‘长”、“媚”的批判。相比起董其昌,傅山对“巧”、“媚”的批判更加猛烈:“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也,傅山宁以“巧”、“媚”的对立面作为其审美的理想,既是对明清以来“柔”、“媚”艺术观的批判,也是对明清士人奴化人格与女性化人格的批判。明清文艺界对“柔”、“媚”之风的批判也使明清仕女画的风格受到了影响,明清仕女画家根据当时的文艺观进行了调整,取“柔”去“媚”,取妍雅去巧饰,形成了明清仕女画的柔弱、唯美风格。
虽然董其昌对“巧”、“饶”、“长”、“媚”进行了批判,但是他的南北宗论也无疑是在世风影响下提出的。明代以来李贽倡引的“狂禅之风”,王阳明的“心学”、冯梦龙的“惟情说”等等绘成了——股思想解放的潮流。
董其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把画学与禅学相结合提出了南北宗论: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变勾斫之法……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也。[61]
董其昌崇尚的是“参乎造化”、平淡天然的“南宗”画,他提倡“南宗”的实质还是他“平淡”理论的阐发:
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东坡云:“笔势峥嵘,文釆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
在董其昌理论的风靡下,明清时期的画坛成为平淡天然的“南宗”画的天下,“家家子久(黄公望),人人大痴(黄公望)”。
在文人画崇尚清雅淡然的风气影响下,工笔画是不受欢迎的,但是题材的特殊性又决定了工笔是仕女画最好的表现形式,因此,明清仕女画只有融合文人画的某些因素才会巨为社会所承认。在这样的前提下,明清仕女画摒弃了工笔仕女画与文人画不符的某些特征,如设色浓艳、过于工致,而增加了文人画的某些因素,如设色淡雅、意境平淡。这样,明清仕女画就完成了适合于当时审美观的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