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满如白玉璧,高悬天顶。宣华殿后园中,简狄躺在一张榻上休息,侍女在一边一下一下扇着扇子,秋逼暗虫通夕响,曲曲虫唱,平添夜静。
“你退下,我来罢。”她半抬了眼睑,对侍女道。侍女将团扇递过来,简狄起初还扇了几扇,后来只觉昏昏倦怠,任手搭在腰上再懒得动一下。
“怎么懒成这个样子。”有人在她身边轻道,话里掩不住的笑意,简狄费力地看过去,燕卓长发如泽,一身玄衣,金银暗纹在月华下熠熠生辉,含笑看着她。
简狄总算清醒过来,悠悠坐起来,睨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愿意如此。”
因为她近日总是昏沉,大约是缺少静养之故,好容易恢复过来的早朝再度改为晚朝。好在朝臣倒是很理解,纷纷上书规劝长公主摄体养身,千万保重。她有意让隐罗接手,结果隐罗不仅婉拒,还对她暗透情场之失意,真真比她还要昏头,不知东海要容忍他们两位昏君到何时。
“庖厨炖了山参的汤,提神醒脑的,喝一些。”他抬手让人将山参汤呈上来,简狄要伸手去接,那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截得恰到好处,“坐好。”
她委实难忍此人一勺一勺喂给她,不禁对他道:“燕卓君不要忘了,到底是我年纪大些,将我当做小辈照料,断然是抬爱了。”
燕卓难得没有与她抬杠,将汤碗递给她,见她开始喝了,才道:“身体不好,有没有让司药过来看一看?”
“没有,”她停下动作,从前曾经历那么多伤病,她自己就抵大半个司药了,“或许是夏日精力虚耗过多,到八九月的确该进补了。”她说这话时完全没有暗指,然而燕卓却促狭地笑起来,半刻后才道:“谨遵夫人教诲,在下定当注意。”
夏日……此人不知节制更得了便宜卖乖,真是无耻之徒!简狄恼得将喝空了的汤碗汤勺一股脑甩过去,燕卓一一接下,不怀好意地上下抛着汤碗玩。
逗了她一会儿,他将食具交予不远处的侍女,自己两下擦净双手,过去将简狄打横抱起,在她耳边轻轻调笑道:“今日是中秋,要好好过个节。”
不想正是风光缱绻旖旎时,简狄突然脸色刷白,扶着他光裸肩膀的手死死掐进去,沉声道:“停!我……腹下有些疼痛。”
他知道简狄并非是个轻易喊疼的人,说是有些,定然是极为疼痛了。她整个人蜷起来,双唇失却血色,犹如他们新婚的那一幕,燕卓将她的手抓在自己小臂上,安抚道:“你若是疼,狠命抓下去便是,没有关系,切莫伤了自己。”
另一手搭在她脉上,燕卓神色凝然,终究还是不确定且担忧,命人去请司药,自己弯腰替她整好衣裳,摸着她的头发,又替她轻揉着腹部。
弘秋尚在东北荒,旨在静心提升修为,听闻简狄腹痛难忍的消息急急往回赶,直接落脚在灯火通明的宣华殿,不顾跪了一地的侍女宫人,闯进去抓了一个司药身边的副手道:“怎么回事?”
那个副手是个老臣,见了弘秋颤声道:“陛、陛下,您先放开老臣,容、容老臣我慢慢道来……”
这一下弘秋也冷静下来,放开他的衣领,等他慢慢道来,那老臣又哆嗦了几下,才道:“长、长公主有喜了……”
弘秋略微怔了一下,正打算露出个微妙的笑意,却听他吸了口气继续道:“然、然殿下体虚已久,又受压受惊,如今胎象还有些不稳……”
他的脸色重新沉下来,不过从不迁怒的涵养却是极好的。半晌,他点头,寒声道:“知道了,此外,下次一句话不要分开说。”话罢便往里间走去。
那副手老臣吓得一身是汗,见帝君并未责怪,急忙拜倒道了声“是”。
里间隔着屏风坐着的司药还是清寒老头,燕卓坐在简狄身边,听司药讲着方子,几人注意到侍女行礼,才抬头看见弘秋,清寒正在忙着,只当没看见,简狄向他招招手,弘秋便走过去,“阿姊?”
“你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大忧大患,”简狄宽慰他,“喝了药几日便好。”
燕卓抿着唇,面孔依旧平静,微喜之外,看不出大的情绪,当是竭力抑着,他任姐弟讲了几句,才对简狄道:“夜深了,你好好睡一觉,帝君明日还会再来的。”
“那么我便先行告辞了,”弘秋正要转身,被简狄叫住,床头灯火明亮,她漆黑的眼睛里光彩不灭,“阿弘……”
他一瞬便明白了,对她道:“明日还是晚朝,之后还是改成早朝罢。”
阿姊,我终究赌对一回,你选的,仍是你撒尽满腔碧血所为的东海。
弘秋走后,燕卓便解去外衣,小心地躺在简狄身边,熄去灯火的寝殿里,安息香宁静地燃烧着,她轻轻抚自己的小腹,不敢置信那里有个生命在成长。茫然的喜悦仿佛她和隐罗第一次在不周山看见九月的雪,怔立原地,唇角微翘。
“阿殷,我很开心。”
“我也是。”
“方才是我一时莽撞,教你受惊。往后都要辛苦你了。”
“嗯,我让隐罗替我去上朝了。”
“我知道。”
“我真高兴。”
“然则,你已说过一次了。”
“死性难改。你不知道的……”
漏滴声响,呼吸渐长。
为了安全考虑,简狄有孕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去,然而隐罗第一日出现在宣华大殿之时,几乎所有人都一惊,气度非凡的君主身着紫黑色深衣,冠冕昂然,比起过去的冷酷强硬,终于软化了几分,身边灵力的气势亦减去不少。
隐罗静静听着朝臣作报,不时开口叙述几句,不容置喙的语气亦似从前。
帝王之位,他坐了几千年,坐在阿姊用鲜血铺就的正位上。原以为,他可以将这血染江山物归原主,而最后,阿姊还是让他回来。
心下最后一根弦,她没有松。
他陪着未鸦在外面的时候,过去曾留下的心腹已然渗入朝中刺探燕卓的动静。遇见对的人有多难,他曾用两千多年去领会,何况那是简狄,他血脉相连的阿姊,在刀剑前拼死救下他的阿姊。她要东海,他便大治东海,教她欣慰;她要燕卓,他便去找燕卓,让他好好待她,好好待她的东海。
那一****与燕卓的交谈里,燕卓问他:“既然你这般不放心我,又为何不自己拿回权来?”
那不一样。
任燕卓握着实权,至少能让她看的清清楚楚;如果他在明处燕卓在暗处,燕卓的一切动作都看不清,阿姊又怎么能尽信自己的夫君。时时提防,这样的婚姻,她怎么能有欢颜。
“我要她放心你。”
比现在还要放心,担忧只要留给他就好了。
逃亡、谈判、交易、猜忌……她为他、他们的东海机关算尽,身心俱疲。身为胞弟,他从买了那一把剑送给自己开始,便立志要补偿阿姊,教她再不形容枯槁,形只影单。
至于未鸦……帝君垂下眼,他便在这里徒徒坐着,候她长大。
“明日恢复早朝,过去十来年因长公主抱恙,早晚朝频改,劳烦众卿了。”隐罗淡淡道,不怒自威,“今日无事便散朝。”
才回到紫珠殿,幽婉便已在门边候着,像是有事,果然见了隐罗走来,上前行了礼道:“陛下,公主请您移驾正殿寝殿。”
过去不论他有多忙,二人总是要一同用夕食的,隐罗换了暗紫色常服,任幽婉引着路,步去正殿寝殿。
“阿姊,身子怎么样了?”
简狄倚在榻上,面色并不好,显得有些萎靡,束腰的腰封松松挂着,想来是早先受伤受寒动摇了身体元神的根本,雷劫之后才恢复一些又急着帮隐罗处理事务,没有注重调养。好在她见了隐罗神色便一亮,飞扬起来,掩去稍稍憔悴的容色。
另一边燕卓正在屏风后,挥毫作画。屏风上置着一只精细镂空的青铜鸟笼,绸布下里面一只画眉怕生地又跳又叫。
“尚好,不必担心。”她微笑道,“过来坐,我想起来你还没有选些近侍,已经吩咐下去,司吏的提黄与司内的和音姑晚间便会遣人过来。”
她解的的确是燃眉之急,近侍除开服侍,还能做些公务上的琐事。隐罗点头,“我知道了,往后你只管养胎,若有什么事,我对燕卓君道也是一样的。”
“哪里来的画眉?”
简狄略微直起身子,手指一勾,那鸟笼飞至两人眼前,“燕卓拿过来的,他不说话时还有个东西出声,倒有伴些。”
燕卓拿了作好的画过来,是不周山的雪景,松枝遒劲。如今大多数公务都交予隐罗,才一日,他便闲的无事了。“不知帝君能否指点一二?”
“隐罗,休要理他,假客气真得意。”
燕卓的笑丝毫没有减少,将画卷随意一抛,画卷堪堪浮在空中,待一会儿墨迹干了,便可卷起来。“注意心平气和,可不要动了胎气啊……”
“正是,故而少在我面前摆弄这些花架子,最瞧不惯你们轩辕,一派虚伪。”
“我早已脱离轩辕,与他们何来关系?”
“你自小耳濡目染,是一句脱离便能免得了的?”
夫妻过招,隐罗默默地转而去欣赏那副不周雪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