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初生,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玄女快步趋近,问道:“君上,没事罢?”话才问出口,便知失言,她红着一张脸缄声退下。
燕卓抱着简狄走出来,长公主只着松散中衣,衣带拂动,长发散乱,又裸着双足,足踝细得几乎一折便断,可见中衣上洒满墨汁,深深浅浅,连纤细秀丽的足上都溅了去,白腻的肌肤衬着,更显浓黑。面上神态慵懒娇媚,长睫微垂,连眼角都飞起微红,无力地依在燕卓怀里,相比之下燕卓一袭齐整的深衣,玉冠宫正,不可不谓衣冠楚楚,端正十足。
“让宣华殿的人备热水,备些桂花糕,”他淡道,“我这便过去。”
任她昏昏沉沉泡了个澡,燕卓将她拉起来用巾子包住,擦干了穿衣,抱她在案前,柔声道:“累了罢,吃些东西。”
简狄这才缓过精神来,倦怠不已,听得他一句“累了”,总觉此人在揶揄她,哪知一出声便略显娇矜,“不了……我要休息。”
“吃一些再睡,免得你明日早朝又该饿。”燕卓夹起桂花糕至她面前,动作如此亲昵,像幼时岚漪哄她吃饭,她涨的满面通红,最后勉强就着他吃了几口,自己站起来东倒西歪走去了床上。
燕卓让人将公务拿到寝殿里来,那些面对混乱现场的内侍搬案牍过来,尽是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的,嗫嗫嚅嚅地搬好便飞也似的跑了。燕卓无奈地笑,批阅起剩余的公文,吹灯上床时已将近子时。
“四月是临曦生辰,要多盯着点。”她突然开口,燕卓原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竟还清醒着,听声音,精神还尚好,他摸摸她的头发,轻道:“我知道了,往后几日也多提醒着我。你便是为了这一件事不肯睡的?早些和我讲便是,怎么熬得这样晚。”
静了半晌,她才道:“谢谢。”
漆黑的夜里虫鸣不息,她简简单单一句话,竟意外地柔和,没有半点强硬与锋芒,恰同窗外如水的月色。
她大约是为了这一声谢才候着的,说完之后便轻轻阖上眼睛,燕卓知道她平日不是个服软的人,遑论言谢,当下在她鬓边吻了吻,道:“何须道什么谢,只是我愿意的事罢了。”
他从来不多问,却都明白。
弘秋在出门半月后才回来了一趟,简狄与他一起用朝食,吃完后两人聊了几句,简狄笑话他:“活了这么些年,竟被一个小丫头牵着鼻子走,传出去东皇陛下的名声要几文钱一斗了。”
“名声一物,要来作何?”弘秋淡淡瞥她一眼,喝了口茶,“我还须出去一些时日,东海的事,你们管着便好。何况当年本该由你坐此位才是。”
她哭笑不得,直骂道:“费了多少心力才拿回来的位子,还委屈了你与临曦丫头,到头来你又甩手不管事了?四月下临曦生辰你是定要回来的,现在八荒谁不知东皇帝君已然回归,你却半天不现个身,倒教人家以为我们是搬出个障眼法。”
他显得有些为难,道:“阿姊,延维原本便不喜我这个身份,那样一出,我便被他画上红叉翻不得身了。”
“你又不娶延维,管他做什么。”简狄失笑,不知道他上一次任性还是多少年前,如今这么大岁数,又是曾经几千年不苟言笑的铁腕帝君,这一变化着实教她接受不了,她肃正面容,又道,“再说共工与东海此次立盟前也不知道影射了你多少回,尽嫌你待临曦不好,虽酒宴上猖狂的几个被收拾了,但仍有千百双眼盯着你。如今回来,她的生辰祭便是头道试炼,逃不得。”
他总算妥协,“知道了,四月中旬我便回来。”
益清殿里还安置着临曦后的仙体,冰雪之上,眉目依旧。
隐隐的温热蒸上来,四月,青丘脚下花事已衰,山坞里杏花也渐渐式微,从粉色变得浅白,零落在树下。
临曦后的生辰正是四月二十,虽然仙逝千年,帝后的美名却如她的故居,香远益清,长为世人称道。
原本今年她仙寿并非恰逢整十岁,然简狄才与共工订了盟约,东皇帝君亦甫回归,注定她的生辰要大办一场。
“我真真是可怜曦丫头,过个生辰还有这样多重含义。”
简狄从公文里抬起头来,幽婉进来替她磨墨,墨锭制作时用了梅花瓣浸的清露,磨起来散发着清浅幽香。
燕卓略一弯唇,“你的生辰不会如此,放心好了。”
“我们相熟一年多,却没看你曾过生辰,到底是哪一日?”
“去年为阿姊守孝,便没有提起了,其实去年九月初一满一千四百岁整。”
简狄看他那副似错失痛恨的表情,不禁笑他,“生日宴须得再候个十年,不会等不得罢?不如我今年九月初一为你补办一个?”
“你想多了。”
四月二十如约而至,益清殿前编钟叮咚,燃高烛十双,换辰宫大宴,邀来共工氏临曦后的旧亲,旧亲多为华发如洗的老人,见了一身紫衣的弘秋直道:“帝君……可苦了阿曦这些年啊……”
弘秋亦不多说什么,饮了杯中酒,淡着眸子道:“是做的不足,如今倒成永恨了。”
那一饮酒的丰姿,到底有什么含义,谁都看不穿。
一场盛大的生辰酒宴,却来迟迟,那个清婉的人再看不见,静静长眠,双手交握,长发打理得干净整齐仿佛生前。是悔还是悟得太迟?长达几千年的执念与恋旧,仿佛藤蔓缠绕古树的枝干,他渐渐拨开风尘的睫毛下,满盛灯下伊人的剪影,青丝皓腕,眼波温柔婉转,错过的痛楚深远寂灭。
好在他那么受天眷顾,终究又遇见了她。梨涡浅浅,顾盼神飞,绒绒的夹袄,带着柔软流苏的团扇,衬得一张脸上的娇矜显露无疑。
简狄主持了酒宴,忙完后又是安置远客,直到深夜才回到寝殿,燕卓支着手等她,见她酒意熏熏,忍不住笑道:“喝了多少?帝君怎么也不挡着些,偏把麻烦扔给我。”
“你不肯出面,又嫌我是个麻烦。”她抬手打了他一下,尔后顺势歪在他身上。
燕卓搂着她,“怎么不用真气将酒气逼一逼?”然后手下聚气,往她肩上的阿是穴送过去。
弘秋去到中原时,在云头上遇见梳洗完毕出门的未鸦,见了他笑道:“你怎么来了?阅道哥哥请我去昆仑虚一坐,你又去不了。”
他一直忧心未鸦的安全,她竟还自己跑去昆仑虚,看她样子,像是全然不知道他出席临曦生辰的事情。
“那你便改日再去,”他毫无愧色地怂恿她爽约,“我千里迢迢过来,你怎么好意思不招待。”
那倒也是……未鸦权衡了一番,翻翻白眼道:“好吧,那我们出去玩吗?”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么……北荒?”她双目亮亮的,指着北边道,“我只有去拜访风曜世叔时去过北荒,不如去那里瞧瞧沙丘?”北荒的大漠她早就想去,爹爹却总是以风沙太大且没什么好玩的拒绝,弘秋当然不会这样,所以一定要去一趟。
说走便走,未鸦跳到他的云头上,走了一小段路,快到云浮山时,她突然问了句:“哎,你们那个临曦后的生辰,好不好玩啊。”
弘秋抬眼迅速地看她一眼,压下心中的惊异,才淡道:“不过就是酒宴,有什么好玩的。”
“你那时还骗我说你不知道,是什么传闻,还说你没见过她,看不出来你这样老实的人骗起人来竟一套一套的。”
到底是他骗人一套一套还是她太好骗,弘秋却没心思去想这个,又听她道:“她是不是很漂亮呐……你居然都把她的仙体留下来了,还敢说不恩爱,怎么如此羞于承认啊?要放得开……我以后也要找个夫君,将我的仙体在我……”
见她越说越放得开,越说越不像话,弘秋黑着脸打断她:“不许胡说!”
未鸦红了脸道:“我又不小了,爹爹上次还说我喜欢阅道,怎么可能呢……”
完了,弘秋只能把脸扭过去,她完全把他当做知心对象。
“你问我认不认识她,我没说不认识。”他尽力再次挽回已经变成什么“羞于承认恩爱”的形象,没想到未鸦却道:“那你也没说认识她啊,弘秋,做人不能模棱两可!。”
“我那时修为还不足,不能随意泄露身份。”过去帝君哪里向人解释过,如今的他只好这样道。
“你姐姐说……我是用来隐蔽你身份的……棋子?”她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个词来,“虽然我不喜欢被当做棋子,不过能帮到你,我也很开心,我居然帮到了一位帝君!”
他的心如光阴如水,沉下去,再沉下去。
原以为她不知晓临曦生辰的事,未曾想她知道,且全然不在意,还问起临曦这样那样的事……还有什么夫君,什么阅道,还说很开心……
临曦……他要怎么说,他过去念她两千多年,如今却已被他尘封。他从来都着眼于现在的人,即便过去面对空空的宣华殿,也不过低声一叹,极少花去时间追忆,何况她们是不同的。
她们的的确确是不同的。
若真是临曦,或是还有着临曦的记忆,又怎么忍心这样折磨他。
她太小了,或者玩心太重了,怎么会将他放在心上,况且现在他离她那样远,正是一位帝君离一位臣民那样的远,过去种种,言笑晏晏,只不过是她习以为常的待人之道,并没有特殊半分。或许在她眼里,他曾经是一位懂很多东西,去过许多好去处的人,现在是心上无时无刻不念着亡妻,活了数千年的长辈。
他仿佛置身大漠的夜,空寂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