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地处北荒,又高耸入云,虽然才九月,已然纷纷地下起雪来,故而会谈上所用的饮料,也是烈而醇香的酒醴。到了夕食,更有馥郁芬芳的美酒上桌,简狄生在南方,极少喝烈酒,心里又怀着心思,不一会儿便被这酒醺得有些难受,顾不上什么风度便伏在了桌上。共工见状,道:“公主不胜酒力,先去休息罢,我与燕卓君再聊一聊。”
幽婉扶着她进了卧房,又命人送来热水,十足的酒劲还没有上来,简狄尚是清醒,便道:“我自己来即好,你去外面候着。”幽婉出去后,她脱了繁复累赘的衣裳,顺手捏了个诀给水保温,然后滑进桶里,疲累地阖起眼。
她几乎从不去看燕卓的眸子。
燕卓还在昆仑虚的时候,她便听说过他的容貌出众,才华不凡。常仪嫁给他时,不知有多少少女含恨饮泪。
那天她把幽都之事说给他听,然后道:“最难的便是让共工放人了,若是我有个自小宠大的女儿,也不会任她去幽都的。”
他“哦?”了一声,接着笑道:“我有办法让他答应,你尽管向他直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毫不客气。
“将来我们可是要做万年夫妻的,你不相信,日子又怎么过下去?”燕卓撑着额,语气轻缓,“阿殷,你信我不信?”
他那时候有没有加上这句“阿殷”,她昏昏沉沉已然记不清楚。
他的语气有没有那样轻缓,还是桶里热气蒸蒸让她恍惚之间记错了,她也不知道。
她只记得自己看了一眼他的眸子,漆黑的,平静的,幽深的,便有些犹豫,竟也没有问他那法子是什么,道:“那么便信你一次罢。”
殷缇,这原本死去数千年的名字,竟然成为她最不该说出的秘密。教他那样叫出来,自己竟没有半点抗拒。
幸而在谈及丛烈之变时,她刻意隐去了浓烈的感情,只是平铺直叙地说了旧事。倘若他又悉知自己心底的爱恨,透明如她……又该怎么办呢。
不周山盛产的烈酒宜城醪随着腾腾的热气在她胃里翻搅,她只觉脸颊烫得要起火了,头昏脑胀中却又带着飘飘然的奇妙之感,眼睑深深浅浅地阖下,木桶像是在摇动。
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好像能看穿她的心底。
燕卓进来的时候幽婉迎了上来,急道:“上神,公主已然进去半个时辰了,还张了结界,幽婉唤了几声,半点反应也没有。”
“此事本君也没有办法,难不成本君的声音会大一些?”燕卓的眸子浸润了酒意,然而格外清亮,说话时还带了笑。
“非也,劳请上神替幽婉解开结界,幽婉好进去伺候公主更衣。”
他的修为比简狄还要深几许,解个结界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若是现今这个状况,显得他像是在冒犯她……燕卓微微蹙眉,远远地对着汤屋捏诀,那现形的结界便像蛛网一样慢慢剥落下来。
幽婉上前去查看,发现简狄竟躺在木桶中睡了过去,轻推了她几下也叫不醒,只觉指尖触到的肌肤都蒸出醇香的酒气,烫得惊人。她有些为难,自己的阶位是上仙,要向上神施放术法,需要上神的元神默许,现在是不可能了,刚想叫几个侍女一同将公主抬到床上,燕卓便道:“我来罢,简狄若是怪下来,我替你担着。”
她点点头,便将手中的巾子交给燕卓,然后退下了。
昏睡中的人发出无意识的声音,燕卓将巾子一抖,那巾子便放大了好几倍,他走过去,将她罩住,然后伸手在她额上一弹,低声念了句“清!”,弯腰顺着巾子抱她起来,瞬时“哗啦”的一声,许多水尽数落在他衣摆上袖子里。
幽婉再进去的时候简狄已然被放在了床上,身上盖着大巾子,燕卓脱下淋湿的外衫,对她吩咐道:“替公主换上小衣中衣。”话罢很君子地便走到了外间去。
“上神,公主醒了。”
她沉在梦里,被一句清字诀点醒,悠悠地睁开眼,觉得口里被火一般,看见床边一个白影,便虚声道:“我要喝水……”
一只手扶她起来喝水,她本觉得浑身热,却发现那只手更加烫人。喝了水后灵台清醒了些,简狄定了定神,看清眼前的白影,原是穿着中衣的燕卓。看惯了他穿这样那样端正的黑色深衣,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是他。然而方才那么小一口的水,根本难以扑灭胃里的火,那火越烧越旺,又将她的脑中烧成一片混沌。
她的唇色艳丽如石榴饱满的籽粒,燕卓垂眼,正要放开她,她却低声道:“我不要再看你的眼睛。”声音低柔婉转,他看着她,半敛的眸子甚是妩媚,突然抬眼看过来,那双平日里充满骄傲与不羁的眼里,楚楚的样子竟是从未有过的。
“我不想重蹈覆辙,隐罗……”她继续道,人却软软地靠在他这条臂上,偏高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熨烫着他。
她那样喃喃自语,不想被他摄魂夺魄的眼睛吸引,不想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上依赖他,不想重走隐罗的旧路……
简狄下意识地向他看去。
不甚明晰的视线里,他从床榻起身,替她穿好小衣,灵活的指触到她,像是在她肋下燎起一串水泡。她的中衣衣带也被系上,最后他弯下腰,轻缓地在她敛下的眼睑上一吻,尚带着沙哑的声线起伏不平,“你以为……”
帐子被挑开,他一边系着自己的衣结,一边快步离去。
不是不愿,只是不敢,再一眼,都恐从前种种尽数崩塌,都恐这颗心汹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