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狄于九月上旬去了一趟不周山,临行前,她吩咐朝中日常事务由相关大臣处理,若有重要的,便遣人来不周山禀告她。同行的还有燕卓,以及两人的随从若干。
此去要尽早回来,一来是要准备婚事,二来九月底是祭太庙的日子,故而简狄让脚程最快的人先行到不周山通报,自己同燕卓也没坐云中辇车,直接便腾云过去了。虽然一路上没顾得上看北荒的景色,也没同她说什么话,燕卓倒还显得悠闲十足,拿着一卷竹简不知在读些什么。
时隔多年,故地重游,简狄不免有些凭空多出的惆怅,那时候她为了隐罗独闯不周山,如今隐罗却生死未卜,这些年,她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遣一些人去寻找他,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没有发现陛下的踪迹”。
“你这是什么神色,”不知何时燕卓已然收起了竹简,向着简狄道,“不是已经想好了如何同他谈条件了么。”
她略显惨淡的目光敛起来,反问:“若是你,思及襄女上神,该是什么表情?”
不周山状如盆,一面有缺,故称不周。几人随着共工氏的人直奔山尖,共工没有着急见他们,先替他们安排了住处,不知是何用意,竟给她和燕卓准备了一间卧房。简狄心底暗暗叫苦,共工果然有意刁难。
燕卓并不意外,抬脚便走进了卧房,转过身对还站在外面的简狄道:“进来瞧瞧罢,既来之,则安之。”
她眼角微泛凌厉之色,然终是什么都没说。燕卓并没有义务要帮她,他需要做的,是盟约里订下的,他该做的事情。她不会因为一时突然的亲近而失去冷静,她是东海的摄政长公主,她的所有热血,都应当洒在东海,而不是……一个人的心上。
晚宴伊始,坐在面南主位的共工便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这件事。他一身灰蓝深衣,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入玉冕内,气度不凡,面上带着亲切的笑,“卧房可去看过了?老夫这样安排公主觉得怎么样?”
“多谢上君的款待,能与燕卓住在一处,简狄自然是很欢喜的。”她垂眼,“简狄以后还要好好向上君讨教,如何才能如此思虑周全。”
此话一出,便有低语声,座下这些共工氏的臣子早就等着她这句话,有人声音大,殿中听得真切,“东海厚此薄彼,不管外界如何盛传帝后情深,当年东皇帝君对临曦后冷淡之事,我共工氏心里一清二楚,而如今长公主未待结亲便与燕卓君同榻而卧……竟还有脸来不周山结盟……”
简狄还没作反应,共工便一拍桌案,喝道:“是哪个嚼舌根的小人!公主是本君的贵客,谁人如此放肆,竟出言妄议,辱没公主?”接着一人抖得如糠筛般被架上来,共工便要他向简狄行大礼谢罪。
“不必了。”她淡道,正要言及它事,燕卓却突然开口:“上君,恕我唐突,简狄本不愿我二人同住,然则她委实不愿给上君添麻烦……如今婚礼未成,还是劳请上君,为燕卓再准备一间卧房。”
共工马上换了和蔼脸色,道:“是老夫的疏忽,宴后我便遣人去办。不过二位大婚在即,便是同住亦无可厚非,莫非还是相识之初,情感稍欠火候?那么更需多些相处啊……老夫做个迟到的媒人,你二人便住在一起罢!”
她虽知道自己同燕卓在众人口里,那叫同住也不是,分开也不是,却也想不到共工为了讲几句难听话给她,竟连一向正经的形象都不要了,甘心当起媒人来,惊异之余还不忘给越帮越忙的燕卓斜去一眼。
共工自然不会真的给他们做媒人,共工氏本就弱于东海,两人若是同心,他的日子就更加难过。此举只不过是想借着临曦的名义,让简狄在道义上说不过去,好在明日的盟约里多争取些好处。简狄在心里暗骂共工的精明,又恨隐罗当时不向临曦表露心迹,人离去了再追忆都是空谈。
此时另一派龙套便粉墨登场了,声音倒是很低,但讲话的人必然清楚上神的耳力,“我道是什么,原来东海的火狐,待联姻的一方都是这般冷淡的,如此的诚意,还联什么姻?原先我还为临曦后打抱不平,现今看看倒不必了,姐弟俩横竖都是一样的。”
“你休要胡说,那两位此行是来结盟的,勿要得罪为好。”
简狄闭着眼睛喝了一口酒,不予理会。
燕卓亦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对着共工笑道:“那就多谢上君美意了。”
他长长的袖子一动,那两个龙套瞬时觉得身子僵了僵,刚要疑惑,又恢复了,便毫无他想,按计划保持沉默至散宴。
这件旧事在两人成婚许多年后,被简狄突然忆起,她依然不明就里,不禁问:“你当年做了什么?”燕卓想了想,笑道:“不过是让那两家绝后罢了,也不算什么狠招。”
“你明知即便我们分开住,共工亦有刁难我的法子,为何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讲难听话给我?”她先是被他的“不算什么狠招”的暗算弄得失笑,然后才计较起多年前的事,本来这件事就是左右都不讨巧,这人却让她把两头的苦都吃了。
“被讲个两句又何妨?反正那两人没有好下场,反倒是我们得以同榻而眠……”他语气带着调笑和放肆,眉眼里尽是春风。
正式的盟约会谈在她来不周山的第三日。这日天光微露,幽婉便点上了灯,替她穿上繁复的礼服,其他侍女过来梳头的梳头,化妆的化妆,她自己拿过朱砂正要抿唇,一道泠泠的声线插过来,“先吃些东西罢,虽有朝食,你必然是无心管它的。”
燕卓已然梳洗完毕,一袭黑色的深衣,额发全数梳起,玉冠中横着一支簪子,神清气爽地站在她身后。
前天接风宴后回到卧房,她正有些为难,他像是看穿她的心思,道:“我在旁边的榻上打坐,你去睡罢。”
“啊?”她楞道,“不是说……”
“你定然会不习惯,睡得不好影响会谈。”他言简意赅。
简狄自然没有异议,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挑衅道:“你倒是习惯得很了?”
“不敢不敢。”
侍女呈上来点心,正是她幼时偏爱的桂花糕,简狄吃了些,又问燕卓,“你不吃么?”燕卓摆摆手,笑道:“不必了,会谈之时,还是你更辛苦些,我不过是个跟班罢了。”
她懒得计较,一切打点妥当后便同他由人引着去了共工氏的大殿,承章宫载光殿。
会谈倒是很顺利,后土帝姬也在场,简狄便向她道:“早就听闻帝姬妹妹才华横溢,总是嫌上君管的多,简狄那里倒是有个好去处,不知帝姬感兴趣否?”
后土的礼数很是周全,跪着起身欠了欠,道:“姐姐谬赞了,有什么好去处,竟还轮的上我,真是多谢姐姐费心留意。”
她轻轻挑起眉,道:“相信上君与帝姬亦深知,与西方开战,受苦的是两方的百姓,唯有制衡之道,方是上策。如今东海有了共工氏与燕卓君鼎力相助,已大不同从前,如若还有一方能够相助,局势便会天翻地覆,教轩辕氏只忧自身存亡,不敢另作他想了。故而,需要帝姬这样的人才。”
共工的神色微敛,后土更来了兴致,“怎么说?”
“青丘之东,称为大海,海底有门,可入幽都。”
会谈中间共工几次拍案,想要阻止掌上明珠去那凶险之处,然而这位帝姬果然天不怕地不怕,死也要去,简狄只好道:“幽都之事,简狄只是觉得帝姬最为合适罢了,并非舍卿其谁,帝姬也要考虑上君的感受啊。”
“父君,女儿不会有事的!”
“你休要同我多说!”共工怒道,“此事自有其他人选,你给我好好呆在不周山,半步也不准出!”
简狄转向燕卓,睨他一眼,低声道:“你不是答应我说共工定然会同意?”他不急不躁,起身来对着共工一揖,“上君息怒,可否请借一步说话?”共工闻言,冷哼了一声,与燕卓一同转到了屏风之后,两人说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
“后土,”共工脸色总算风平浪静,缓声道,“罢了,你要去便去罢,不过如今你还小,为父答应燕卓,待你两千岁再去幽都,这两百年,好好陪陪你父君我,不许以身涉险。”
那任性的帝姬怎么也想不到,燕卓一番话便能劝得父君妥协,看向他的目光不禁带了些好奇。燕卓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下,神色自若地回到坐席,饮了一口酒,对简狄笑道:“如何?言出必行。”
他幽深的眸子像藏了千年的酒酿,简狄有一瞬的恍惚,然后低头陷入漫漫的沉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