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少女梳着双鬟,乌黑得散着一层浅浅的光晕,为一把团扇正在同店家讨价还价,弘秋慢慢走上前去,见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笑着收下团扇。扇面是丝绸的料子,绣着振翅欲飞的蝴蝶,扇子把玩间五彩的光影变幻,果然所用的丝线是极好的。
“要这个做什么?”弘秋拿过团扇,凝视了一阵。
未鸦原本正低着头将找回来的钱纳入腰间的袋里,一抬头,一双黛眉弯弯如月,“当然是买着玩啊,不然你还想着倒卖么?你看看这扇面多么好看……”
好想法。
“我渴了。”目光扫到不远处的一家茶馆,未鸦的眼睛刷地亮起来,下巴边上的梨涡也跳出来,“去吧去吧,你喝不喝奶?”
“不太喝。”弘秋被她拉了袖子,便几步跟上去,暗蓝的朴实袍子难掩徐行间的风华。这样的青年,虽然没有强烈的妖气,没有华贵的衣袍,低调而安静的样子,却依然引得路上少女的回顾。
坐在茶馆里,未鸦叫来了茶,然后在自己的牛皮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罐子,带着木塞子。她很大方道:“我请你喝的东西你一定没有喝过。”然后拔开塞子,往一杯茶里咕咚咕咚倒了许多的白色的东西,他嗅出来是牛奶,也没说什么,任她笑眯眯地倒。
此时正是下午,茶馆里说书先生正讲得兴起,声音抑扬顿挫,唾沫横飞,“想那时,东皇帝君现身东北荒,东海妖族无不大惊,更何况那天狐的东夷九黎两族。
“谁不知道青丘那跋扈的丛烈帝君是弑兄得来的位子,东夷九黎两族天狐也都以为两位小火狐死于非命,哪知丛烈竟没有斩草除根,生生给自己留下祸患。火狐本就是继统正主,加上丛烈篡位的百年来,朝中手段狠戾,下界民不聊生,如此一来,东北荒的妖族纷纷投靠东皇帝君。帝君平白得了无数拥趸,更是所向披靡,带着共工的大军一路杀向青丘,那叫一个势如破竹!那叫一个畅快淋漓!长公主同帝后两位殿下则在东荒的眺海行宫里候着佳音,屁股还没坐热,旋即有人来报,说东皇帝君已然攻下了青丘的半个山头,教她们可以动身了。”
弘秋收回投去那边的目光,默默地看着未鸦将那只杯子里的东西搅来搅去,然后一推到他面前,“瞧,这便是我新发明的饮料,叫做‘茶奶’,味道极好!”那语气,像是献宝般,娇蛮的神色却又显露无疑。
他拿过来,喝了一口,一股子腥味混着茶的清苦,他当即想要却之不恭,然而手指一滞,又喝了一口,道:“奶味不足,勉强叫做‘茶奶’,还不如叫做‘奶茶’顺当些。”
没想到闻言未鸦却很是不好意思地扭着手指,“那是我小气放的少了些……”
弘秋看着她惹人怜爱的小动作,面上倒还没有笑,“听说书?”
未鸦支着肘子,半截小臂从软软的衣袖里露出来,皓腕上挂着几只秀气而花纹繁复的镯子,懒洋洋道,“那个东皇帝君不是东海的么,我们散仙对他倒没那么感冒。不过……你是只灵狐,你也是东海的?”
“我是东南荒青丘人氏。”弘秋继续喝着那杯“茶奶”抑或是“奶茶”,“不过很久没有回去了。”
“本姑娘虽然不爱管这些,不过听闻青丘同昆仑虚那边结了些梁子吧?那你一人在西南荒,也不怕被抓起来?”
“我一介平民,他们抓我做什么?再说昆仑虚远在西荒,同我隔的那么远,就算我是东海什么功名显赫的将军,他们也鞭长莫及。”
未鸦赞同地点点头,“哎……你为什么要离家在外那样远咧?”
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将茶碗重重一放,也不顾那茶水飞溅出来,继续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说到斗法,丛烈哪里是东皇帝君的对手?当年不过是丛烈占了埋伏的便宜,开阳帝君才会被暗算。只见火光大盛,东皇帝君飞身上去同丛烈斗了几个回合,丛烈一时敌不过,败下阵来,跑去青丘大殿宣华殿的暗道里。帝君追去,暗道里无数毒箭瘴气,他竟半点不畏。两人在暗道里又战了九九八十一回合,丛烈一个鹞子翻身,堪堪躲过帝君的剑锋,手却不慎撑去墙上,毒箭说发便发,顿时雨一般漫天飞下。丛烈再好本事,也不慎中了毒箭,毒发极快,他再逃不了,被帝君揪了出来。东皇帝君当着众人的面,叫来五匹马,将手腕粗的捆仙索套住他的头与四肢,高声列数丛烈的十大罪状,在场的人全都吓得半点话也说不出。”
听说书的人中有人低声道:“五马分尸已算是好的了,丛烈暗算兄长,逼死嫂嫂,对两个侄子痛下杀手,统治东海这些年,将忠心旧朝的许多老臣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还不知搜刮了百姓多少东西,听说藏在宫里的美姬个个人间绝色,竟有千人!”
弘秋方才听着说书一时没有回答,未鸦也跟着听,至此已变了脸色,惊骇道:“原来东皇太一要将自己的伯父分尸,也太骇人了!”这时弘秋转过来瞧她,目光里还是很平静,然而她却感觉到了注视的力度并不轻,结结巴巴道,“莫非你们东海都是这般的?是我说错冒犯了?”
“不是,东海没有这项刑罚,委实过于残暴。”
那你那样瞧着我作甚……她摸摸前胸,长吁一口气。
只听那先生卖完关子便道出下文,“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长公主同帝后双双驾临,帝后本是炎帝后代,性子温顺,赶紧劝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何况仇人已然落败,帝君哪里肯听,就要动手,长公主一伸手,拦下帝君,转而对已吓得几欲昏死的丛烈咬牙切齿道:‘我姐弟日日盼着你落在我们手里,好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如今终是盼到了!是,我是让隐罗不杀你,不过你休想我放过你,杀你脏了他的手,这样的残暴的罪名,我来担便是!’话罢叫帝君拉着帝后离去,自己扯了捆仙索带着丛烈,飞身到了青丘最高的太庙前。
“此后之事没人知晓,据闻长公主下来时那惯常的一身红衣上竟无数黑褐的血迹,长剑卷了刃,太庙生生封了一年,血腥气才散去,丛烈的尸骨,一片都没找到。”
未鸦吓得攥住弘秋的衣袖,睁大眼睛道:“原来你们的长公主……竟是这样的……”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本不必如此,只是若要算上东皇帝君的一份仇,所做所为便看上去暴戾了些。我打小便知道……她为东海没有嫁人,鞠躬尽瘁,飞升之时,东海人人恸哭。”
她稍稍能接受了一些,往自己的茶里倒了奶,搅拌起来,“那么你也哭了?还有,你还没说为什么远游呢。”
“那个说法……只是为了表达人人都很哀痛,并非真的每个人都哭了。”弘秋看上去有些无奈,然后话锋一偏,回答她后一个问题,“我是出来游学的,那时候两边局势并未如此紧张。”
同未鸦在一起,他的话变得很多,他从前是寡语的,也从未想过这份耐心。
“其实我也很想游学……好吧,我们还是叫它‘奶茶’罢,今日装的牛奶少了些,等明日我多带些出来。这牛奶可是一位世叔从北荒带过来的,家里不多,好在爹爹不喝,只有我喝。”她在那里颇为得意地絮絮叨叨,然后以欣赏的姿态喝了一口“奶茶”。
“你的脚程这般快,一会儿便能到家?”他问道。
“本姑娘可不能愧对散仙这一名号,散仙同上仙是一样的阶位,若担任了官职便被称为上仙,你晓得吗?”
她居然说自己不能愧对散仙的名号……弘秋的脑海里浮现初遇的画面中,想着腾云逃脱的窘迫少女,登时失笑,不过他还是从容道:“我知道。”
“你居然知道……”她有些挫败,“看来你果真没有白白游学。对了,我家在八荒正中,所以路程也不远,今日我便先回去了,明日我还到这里找你玩,如何?”
弘秋还是没有笑,不过爽快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