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还在北荒没有慢慢铺过青丘来,七月流火的季节唯有入夜之后才凉爽些。上弦月已升至中天,遥遥望去挂在夜空里犹如玉玦。一派寂静里促织还在兀自鸣唱,回廊上宫灯被取下而后盏盏点起,不甚灼灼的光线中,朝荣殿的窗上投着纤细的人影。
燕卓顿了一下,抬起手轻轻叩门,侍女开门,行了宫礼,然后转身去通报。
她自调养了一个多月的身体,气色好了许多,如今又显得明丽照人,正伏在案上做一幅画。长发没有挡住的侧脸,因为认真而线条分明,睫毛从眼窝下探出来,又于神态添上慵懒的媚色。
天狐一族的容貌的确是极好的。彼时他那么想。
“你来了?”她停下笔,转头一笑,“过来看看我画的如何?”
丝质的画布上正是青丘的泼墨山水,仔细看,是上次两人同去的飞瀑。燕卓看了看,道:“确实难得。”
简狄倒也不计较他话里有多少水分,将笔搁下,伸手捏诀,那画里的飞瀑竟由飞白生生流动了起来,燕卓有些意外,瞧着那如练的飞瀑,沉吟了半晌:“看来你过去的四千年果然闲得很,竟设计出这样的术法。”
“自然是闲的。不过这样的术法又怎的,不入流么?”
他像是未听见她的反问,毫无痕迹平铺直叙道出自己的来意,“既是闲得慌,不如请你做东,领我下山走走?”
灯火一跳,半明半暗。
她静静地看着他,“好。”
七月初七,乞巧节。东海免了宵禁。
凉城是青丘山脚下的一座大城,水路交横,浮桥无数。
她走在燕卓的身旁,两人敛了气息,换了普通的脸孔,然而衣着的出众还是引来路人的侧目。好在路人的心思并不在两人身上,少女三两个一群,最多不过回头一眼,然后便都往城中赶去。
燕卓不时侧身让着成群结队手挽手的姑娘,简狄见状不禁笑道:“若不是今日,我委实不知道凉城竟有这样多的姑娘。”
“我们也同去瞧瞧,如何?”他侧头,微微低下来看着她,声音保持一贯的淡然,不过细细较之,可以体察出一些不同来,“不知你们青丘是个什么样的习俗,昆仑山的风俗是每年到巫山神女的祠中乞巧。”
她觉得他的话比起初见时略多了,果然相处了一阵,总算熟稔了些,继而含了一丝戏谑,道:“如此清楚,你莫非陪着常仪上仙一同去过?”
常仪是燕卓在昆仑虚的元配夫人,她并非轩辕氏族人,父亲乃是八荒中的普通人族,羽化飞仙后喜得千金,常仪也因而出生便得了上仙元神。两百年前,她满六百岁,两人便正式结了亲。
他有些意外,然后笑道:“说笑了,我从未与女子单独出行过,今日还是第一次。”
随着人越来越多,城中一座青色的高大建筑映入眼帘。
临曦祠。
凉城的少女都涌来这里,向故去的临曦后乞巧。
简狄定定地看着祠上的匾额,题字还是隐罗所刻,不禁低声喟叹,“襄女上神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同你一样,是个称职的姐姐。”燕卓拉过她,好为一群闹哄哄的人让开路,“不要总想着这些。”他的声线如同初秋的夜色,水样的清明,简狄被他一扯衣袖,险些跌入他怀中。她虽然活了这些年,却未曾嫁过人。又因着长公主的身份,除了隐罗,没有同青年男子这般亲近过,站住脚后还觉得有些窘迫,扫了他一眼,又转向其他人,平日里的爽朗不知躲到了何处。
燕卓倒是很理解般,尽力向四周挤了挤,与她保持了一段小小的距离。
身边一位褐衣少女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囊,她从小囊里取出针线,祠门口的灯光幽微,线总是穿不入针眼,简狄瞧了一阵,开口道:“让我来试试罢?”
那少女颇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将针线递与她,光线并不影响简狄的视物,因而她几下便穿好了针线,还给她。褐衣少女讷讷地接过,看向她道:“你原身是什么呀,妖气这样弱?”
“我?我是……”她刚想说自己是灵狐,一直没有说话的燕卓突然插了一句,“她是夜鹰。”
夜鹰?
只见那圆脸的少女“哦”了一声,道:“难怪了,我原身是麻雀,太阳落山了便什么都看不清,穿针引线更是不太可能的事。”
“他是个上仙,让他给你弄些光亮出来,可好?”简狄扫了燕卓一眼。
燕卓便十分配合地在袖中掏了一阵,拿出一颗通亮的珠子来,指尖聚些灵力,那珠子更是熠熠,褐衣少女讶然,“原来上仙这般厉害,我也要回去勤加修行,早日成为上仙。”然后低头在自己的衣领上缝上几针,再向着祠内临曦的像合手默念了几句,算是乞巧了。
“虽然针不是我穿的,不过今年总算乞巧成了,不会被隔壁那家伙嘲笑了……”她开心道,“夜鹰姐姐,你也是凉城人氏吗?”
“我住在青丘。”
“你叫什么?明年乞巧同我们一起吧!”她一边向着几步外的同伴招手示意,一边回头道,“我叫阿祁,就住在凉城。”
简狄有些哭笑不得她的热情,只好推脱道:“我叫阿殷,明年就嫁人了,不一定能下山来,若能来的话,定然找你。”
“你是要嫁给他么?”阿祁好奇地看向但笑不语的燕卓,对他道,“乞巧这样的节日,你可不要拦着她,不然以后谁给你做漂亮衣裳?”
“我一个男子要漂亮衣裳做什么?”他笑道,“你快些去罢,教人好等。”
等阿祁走了,燕卓转向简狄,含笑挑眉,“我会拦着你么?”
她本就觉得今夜两人格外亲近,又被他这样一问,更加不好意思,正欲顾左右而言他,突然想到个极好的话题可转移,赶紧反击道:“原来上仙这般厉害,可否将那珠子借我把玩一二?”语气竟得阿祁七分神韵。
燕卓看她,平日里一本正经快要赶上曲晚,今天倒很像是回到一千岁前后的样子,格外有趣;而刚刚碰上个活泼的麻雀姑娘,她微微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也极难得,轻松之下,不禁戏笑了她一句,结果她急急转移话题,更显出些欲盖弥彰的羞窘来。他放柔眉眼,做出一副考量的样子,半晌才道:“自然是可以的,送你也无妨,不过你要拿那幅飞瀑图来换。”
“真是小气,换就换罢。”她低声啐了一句,却也没半点恼意,亦觉得今日燕卓同过去所认识的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