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国夜雪·花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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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孤生竹(3)

从竹楼上头飞过的灵鸦听了差点从天上一个掉下来,连忙扑闪了几下翅膀,小心翼翼地飞过。

被他们一搅和,竹仙那最后一点点的怅然的心绪荡然无存。也罢了,如今他的故乡已远在瑶仙岛,他的家也只在醉梦轩。

次日,醉梦轩的众人就去了竹海深处去寻找竹仙的根。

据竹仙回忆,那日天降雷火,直直地劈入了竹海深处,将一大片竹林劈成焦黑。竹精的根息受重创后便陷入休眠,即使竹仙本人也感知不到竹根在哪里,只能踩在根上时才会和休眠的根系有微弱的感知。

三百多年那片焦黑的土地早就长出新的竹林,一片壮丽叠翠。

他们找了大半日,太阳快落山时回到竹楼,只见竹楼的露台上一个仙姿卓越,目似琉璃,娇嫩如露珠一样的狐仙少年急匆匆地踏风而下,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好似有人欠了他五百两银子没还。

少年奔走到他们面前,找不到他想见的人,大急:“玉竹青呢?在竹林没回来吗?”

白寒露上下打量他两眼,即使是少年的形体,可耳朵和尾巴都在,是未成年的幼狐。雪白如上等丝绸的耳朵尖和尾巴尖上却是翡翠色的绒毛,再看这泠泠的翡翠色狐狸眼,无疑是珍稀的翡翠狐。

游儿看到同族,一看这气质就是高贵的狐仙,哪像他这种一抓一大把的红毛小狐狸,顿时羡慕嫉妒恨的心绪一同涌来,跳起来跟他吼:“你对着我家主人嚷嚷什么,臭竹子没来,我们是来挖他的根的。”

“根?”那少年犹如被重击般傻傻地看了面前的狐狸一会儿,接着摇头,像是心神大乱已经魔障了似的,惶惶然地倒退了几步,咬牙道,“你们都骗我,玉龙莲说他没来,你们也说他没来,我才不信!玉竹青呢!他到底在哪?”

一时间游儿也被吓到了,抓着白寒露的衣服藏在了他的身后。

“为什么要挖根呢?为什么呢?”

少年说着竟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白寒露和长溪面面相觑,可白寒露颈边的彼岸花一动不动,竹仙铁了心装死,一时间这些老油条们也不知如何才能面对这种孩子气的率真。

少年哭得太伤心,竟一口气噎住突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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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晕了过去,在睡梦中少年也一直伤心地哭。

而竹仙像是真的死了一样,藏在彼岸花里一动不动的。

少年醒来时,已是三更。一盏气死风灯高挂,露台上白纱飘飘,一时间梦境与现实,他只看到案几前坐着个人,恍恍惚惚间就已经扑了过去,一头扎进了那人的怀里复又大哭。

“哥哥,对不起,哥哥……”

白寒露本想提着领子把他拽开,听他叫得悲切,心一软,反手搂住他,轻轻顺着少年头发。

少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指尖都陷入白寒露的皮肉里,抱得密不透风。思念之情并不甜美,而是疼痛犹如跗骨之蛆。少年拼尽了力气一样抱住他,口中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

长溪和游儿去水潭中取了个酒的工夫,回来就看到这种异常情深的场景。

长溪没动,就连性子暴躁的游儿都抱着酒坛呆呆地没动,因为不止是那少年,白寒露也盯着远方的某一处,眼中是隐隐的伤心,不知在想什么。

那少年好好地哭了一场,慢慢清醒过来,这人不是他的哥哥,味道和怀抱都不是。

这三百多年,他难受得睡不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抱他哄他,可那味道和怀抱也都不是。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玉竹青就不行啊。

他在陌生人面前心神大散,丢尽了脸面,只因为不是玉竹青就不行啊。

少年慢慢回过神,用衣袖抹去眼泪,抚平身上的衣褶,慢慢地坐好,端庄矜贵的狐仙族少年的样貌又重新展露。

“失礼了。”少年把双手举到眉前深深一拜,“家兄承蒙各位照顾,请受解忧一拜。”

白寒露心叹,够狠啊,玉竹青。

这些年朝夕相处,不知你和师祖白孔雀什么渊源,不知你为何会被族人绞杀,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与你情同手足的狐仙。你看似坦荡无情,可你的内心里到底埋着什么样的往事呢,你又怎样的痛过呢,玉竹青。

白寒露一向不与人争执,那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珠从来不冷也不热,白玉石雕刻的面孔不忧也不笑,多大的事都能像灰一样,吹一吹就散了。少有这样明明白白的,字字清晰地与人计较:“他是醉梦轩的人,照顾他也是分内之事,这一拜,受不起。”

名叫解忧的少年好似被刺了一下,藏在袖中的手指都在颤抖,只能讪讪地放下。

“家兄……”

白寒露打断他:“他从未提起过你。”

解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是没了言语,半晌才呆呆地“哦”了一声。

没有人提起过他,此时的他坐在这里,没名没分的,却来感谢别人,简直就像个笑话。解忧任是再厚脸皮,也终于是坐不住了,可也不想走,就僵坐着。虽没有人赶他走,可明月万里,照着的却是故人了。他想哭,却连眼泪都没有了,真真是无地自容。

“那我……”就告辞了,后头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见白寒露把酒坛往桌面上一掼,接着说道:“他从未提起过你,那你自己愿不愿意说?”

解忧惶惶然地抬头:“说什么?”

“……他的过去。”白寒露把酒给他倒进碗里,诱哄着,“他没提过你却知道的那些。”

长溪奇怪地看了白寒露一眼,只觉得这人今日真是转性了啊,跟村里那些家长里短的大婶们有得一拼。

解忧捧起那只酒碗,酒液淡紫,酒香扑鼻,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说起,只盯着这酒,突然笑了:“紫星酒是我跟哥哥一起酿的。他说,把酒封进深潭里,待我千岁生辰时再拿出来喝。我出生不久就被带到哥哥的身边,把酒沉在潭中时,我还真的以为千岁生辰时,能跟哥哥一起庆祝呢。”

解忧将酒液一饮而尽,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夜就痛快醉一场吧。

6

翡翠狐在狐仙族中品种珍稀,几千年才会生下一只,少有像母亲这种诞下龙凤胎,姐姐名叫解语,弟弟叫解忧。

作为仙胎生来就可化形,而解忧生下来灵魄残缺虚弱,活了几百年都不能化形,也定然不能撑过千年的雷劫。他生下来就注定是只短命的狐。

有一日翠竹谷来了人,要带走他。

他不认为这是好事,因为姐姐解语抱着他爬到了树上不肯下来,哭着央求道:弟弟太小了,放在妖孽身边会死的,不让弟弟去,让我去不行吗?

去翠竹谷的路上解忧懵懵懂懂地问玉龙莲,你需要我去做什么?

玉龙莲说,你什么都不用做。

与玉竹青初次见面,那人坐在竹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月光下他一脸嫌弃。那人不喜欢他,抱着他的动作并不温柔,但也没扯痛他。他苦想了一晚上自己是不是被族人抛弃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那人炖了鸡给他吃。

他虽然羸弱,但并不是笨,虽不知家人为什么把他扔在妖孽这里,但心里隐约知道不是好事。他尚且不能化形,寄人篱下,自然要看人脸色。虽不至于是弃子,但也是权衡利弊下的选择。而玉竹青这人虽然看起来阴郁也不温柔,可一个人的好与不好不是看长相,也不是听他舌灿莲花,而只在于炖一只鸡还放了千年的老山参。

千年的老山参也补不齐他的灵魄的,可是他就想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是头天吃肉,第二天喝汤,第三天吃糠,没什么长性。于是几年过去了,满山也找不到一棵灵参时,这人写信去了狐隐山讨参。

他实在看不出玉竹青哪里像个妖孽,反而觉得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

他虽然羸弱,但并不傻,这个人嘴上虽然总嫌他,但是夜里也会哄他睡觉,给他洗澡时小心地不把水弄进他的眼睛里。虽然总吓唬他,养肥了留着吃,但是他知道那都是假的。那人或许只是因为玉龙莲的交代才养着他,但那个人也是真心真意地在养着他。

一天晚上玉竹青在拔鸡毛时,解忧忍不住把前蹄放在他的膝上,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我灵魄不全,吃山参好像没作用呀。”

玉竹青捏了捏他的肚皮,自言自语:“是啊,好像都变成了肉,完全没办法化形。”

而后玉竹青带着他去玉龙莲那做客的时候,问起什么东西能补灵魄。

玉龙莲一看他,解忧就低头在玉竹青的膝盖上玩他的头发。

“以形补形,大概你自己的竹身上结的灵笋会有用吧。”玉龙莲笑了笑,“不过结出灵笋可是元气大伤的事,不要太过勉强了。”

玉竹青吊儿郎当地“哦”了一声,像没当回事,再没提起这件事。

很久后解忧才知道,结出灵笋不仅是非常消耗心血的事,还是非常危险的事,因为这时的他异常虚弱,不堪一击。有很长一段时间,玉竹青半夜不睡觉在竹楼上晒月亮,可越晒脸色越差,白天做个饭都要歇息一场,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

他跑去玉龙莲那里送吃食时,玉龙莲突然问他:“你很喜欢玉竹青吗?”

解忧娇里娇气地摇尾巴,迟疑地道:“也没有耶。”

“在我面前不要装,你虽然不能化形,但生来也是仙胎,不至于像个小孩子。”玉龙莲毫不客气地拆穿他,“解忧,你要记得你是狐仙,不要真的被养成宠物。”

解忧听了这话,尾巴也不摇了,眼神慢慢冷淡下来:“那你不妨坦诚告诉我,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玉龙莲说。

解忧并不明白,因为他什么都不用做。

过了几日,他在饭桌上吃到了笋,那笋是鲜红色,好似被血沁过。他并不知道那是玉竹青的灵笋,当晚疼得在竹榻上打滚,只觉得灵魄都要被撕烂了。沉沉地昏睡了几日,他就可以化形了。

初化形,解忧满心的欢喜却也羞涩,别别扭扭地不肯从被窝里出来。

玉竹青头回笑得那么开心,眼睛弯弯的,又讨喜又俊美,把他从被窝里抱出来,亲了下他的胖脸蛋:“小胖,才这么小啊,我还以为你能长大一点。”

解忧扭捏地拽着肚兜,嘟嘴说:“我还小嘛。”

一颗心又轻又软,被捧上了云端,他的心脏噗通噗通跳着,这个人这么喜欢我,这个人是我的哥哥。

他从小就因为身子羸弱,并没有受到母亲多少照顾,因为母亲怕用情太深,将来他渡不过雷劫而死,她会伤心。他没从怨恨过母亲自私,越深爱伤得越深,这未免太不公平。

接着一颗心又飘飘悠悠地落下来,虽然能够化形,但是他依旧无法渡过雷劫。

玉竹青,你不要对我太好了,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死的。这一句话,他想了好久,终究还是没讲出来。因为玉竹青如果真的对他不好了,他一定会非常的难过。

原来他和母亲一样,是这样自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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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我,而我偏偏毫无所觉。”解忧苦笑道,“也难怪哥哥他,不肯再见我了。”

事情的发生太过突然,可是仔细想起来,也并不是毫无痕迹可寻。

在解忧的千岁生辰前,玉竹青离开了几日,回来后就让他回家,理由是生辰宴当然是要回去跟姐姐、母亲一起度过。

解忧气得要命,闹了一场不肯走。

玉竹青直接把他踢出家门,冷冰冰地训斥他:“原本也不想同你说那么明白的,但你也太不识趣了些,你根本过不了雷劫的,难道真想死在我这里?”

解忧听了这话,五脏六腑都被冻住般,一时间脑袋空白,收拾了他的小包袱负气离开。后来他想,自己真的是被玉竹青给宠坏了。

言语的力量大概就是如此,越是亲密深爱的人,越是会让人盲目地相信,也盲目地受伤。

等他回到狐隐山就觉得隐隐不对劲,玉竹青一向是最疼他的,这两百年点滴的相处都没有作假,为何他会说出那样的话?就算是渡不过雷劫,他即使死,也想死在玉竹青的身边。那样玉竹青一定会很伤心的,可他偏偏想看着他为自己伤心。

狐隐山有矗雷劫柱,族人在此渡劫。解忧和姐姐共同坐在雷劫柱下,轰隆隆的雷声在他和姐姐的头顶响起,几欲劈下来。他想着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心里模模糊糊地伤心着,却听着头顶雷声渐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