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之后,项羽下令大军甲不离身,以战备的状态休息。而他自己,又一次顺着缓长的坡度登上城墙。
“项王,汉军在我军离开之后就陆陆续续的回到了营地。如今又重新支撑起了旌旗。”一个兵卫从一侧奔来,站在身后道。
“知道了,下去再探吧!”
项羽挺了挺身子,双手背在身后的大氅内,俯看远方的苍茫一片,淡淡道。
顺着项羽投去的目光,远处的天地间,一缕缕的青烟升腾,好一幅春季里的炊烟图。
他知道,汉军这是在生火煮饭了。除此之外,隐隐的还可以听见一些声音,那是从汉军营地方向传来,如果听的不错,他们应该是在唱歌。
若是距离再近一些,项羽或许可以看清,汉军将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载歌载舞!
又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看有一时,项羽一扬身后的大氅,转身离去。
一般情况来说,汉军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兵进攻,在这场对战中,此时应该属于暴风雨前夕,那短暂的片刻宁静。
走下城池的项羽没有趁着这会去休息,虽然半夜里就被惊醒,可此时也依旧是睡不着。
也不能去睡。
一步步的走到城内的一角,这里是当初项庄安置的伤病治疗处。
这年代的医疗条件差,战场上的救治更不能做到及时。
一场战争哪怕投入的人再多,打下来之后伤兵其实并不多。因为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轻伤的必须继续战斗,重伤的即便不死,也会被双方兵卒践踏。
至于什么同袍同泽尸体不容践踏的一说,那也只是不允许敌军拿来做羞辱己方的工具。
真的在打到不可开交的战场上,谁还有心情去注意地上是谁的尸体?
一步步走来,有兵卒朝着自己行礼,项羽也会适当的做出简单的回应之后再继续前行。
面前不远处,一堆的伤卒围拢在了一起。
拍了拍一个伤卒的肩膀,项羽示意其给自己让一个位置,并且不要出声。
站到前面,项羽看到中间躺着一个伤卒,身上的甲胄已经被去除,从那包扎的外表看,应该是胸膛中了两支箭矢,以致此人重伤。
虽然脑海里有很多之前项羽的记忆,可真正站在这一幕前看到,心中的感觉还是大不相同。那就好似照片跟真人的区别。
伤口处依旧在流血,白灰色相间的绑带已经被鲜血染的有些发黑,那是血液凝固之后再有新鲜血液流过,然后再二次三次凝聚的结果。
除了全身的血污,项羽还看到那人身下的一片血渍。伤卒的全身时不时的还会抽搐,一只没有被压在身下的手,在大腿一侧无力的颤抖,一刻不停的颤抖。像是诉说着自己还有一口气。
那脏兮兮的脸上时而有扭曲的面容,时而眉目紧蹙,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可他的意识似乎已经模糊,也许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身体的一些本能反应,让他不停的颤抖和扭曲。
这里没有医士,古代医士不多,随军的也大多拯救的是将军跟君王。
对这些兵卒,大多是一些懂得如何包扎的兵卒找了药或者绑带去帮着包扎。
而眼下这个兵卒,已经是奄奄一息,无法存活的存在。
这种伤,加上流血过多,即便是在后世,也是要送进抢救室和监护室才可能抢回一命。
项羽静静的看了一时,他知道这人无力回天了。
就实用性而言,弓箭自然不如手枪之类。可问题在于,弓箭上的细菌残留更多,箭矢可能会是从一个死尸里抽出来之后再利用的。
在如今医疗水准底下的年代,伤口能否止血都是大问题。止血之后里面的残留病毒一般而言不可能清理的干净,这也就导致很多将领都有伤势复发的情况。
一群围拢在一起的轻伤兵卒,都只能无力的看着面前之人一点点的走向死亡,而他们却不能为他做任何一点什么。
哪怕是一声安慰都没有,因为他们也觉得虚伪。
项羽躬身,对着那扭曲的身躯行了礼,随后不忍的转身离去了。
“项王……”
身后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那即将死去的兵卒口中传出。直到此时,周围的轻伤兵卒才发现刚才身边的一人竟然是项王。
然而,这声呼唤没有唤回项羽。
抿着唇,迈开大步一步步走,项羽一脸的冰冷,那胸口有节奏的起伏,呼吸已经乱了。
他不敢再继续看,也不想再继续看了。那一礼,不是什么兵法上听闻的某某将领为了笼络军心跪祷唆咀,而是他对勇士的尊敬。
只因为凌晨汉军偷袭后,那铺满了南面城墙通道的箭矢。
直到刚才转身的那一刻,他才彻底的领悟了什么是战争。
那是一种不同于上阵杀敌的感觉。
混乱的战场上,当敌军的长矛刺了过来,人会本能的摒除杂念,专心的应对可能到来的危险,那时的脑海中是生死,只有生死!我生,你死。
战场,那只是战斗,是拼命。
刚才的一幕,他才看到战争的一角,那种无情、冷酷。可这无情,却是那么的让人难以压抑内心的冲动。
战争,是无情也是牵挂。是生死离别,也是对至亲至爱的守护。可有时,它,更是无奈的放手。
坐在城中一处安静的角落,项羽任由冷风吹过自己的脸颊,顺着脖颈的缝隙贯穿自己的身体。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还要保持理智,还不能被扰乱了心智。
有时候,残酷的外在环境,可以让一个人保持一定的清醒。
城墙上的兵卒忽然开始朝着城北汇聚,紧接着,城中擂起的鼓声,抹除了项羽脑海中的杂乱。
他扭头看去,原本一些只是微眯着眼睛休息的兵卒瞬间站起,拿起了身旁不远处放着的兵器,顺着旗令,一队队的开始往城墙上飞奔。
项羽猛地起身,顺手抓起放在一旁的天龙破城戟,从最近的地方登上城墙。
从城东到城北,项羽一路飞奔,直到看见城外不出五里的地方,汉军兵卒将兵器插入土壤,七扭八拐的手拉着手,在守城将士的面前欢呼雀跃。
那摇曳的一支支军旗,就像是在顺着节奏呐喊的拉拉队。
挑衅,点明了的挑衅。
天龙破城戟重重的往城墙上一顿,项羽的手紧了又紧,咬紧了牙,说不出的愤恨。
“项王——”
季布跟周兰一起喘息着来到了项羽的身边,“这些汉军实在是可恶……”
那话刚刚说道一半,一个守门的兵卫冲了过来,急切的拱手行礼,急切的开口:“启禀项王,钟离将军带着数千怒不可竭的士兵杀了出去。”
没有军令,按照常理钟离昧不能直接用兵,可若是这些兵也失去了理智呢?
当项羽再次抬头皱眉看向城外的时候,钟离昧已经率先挥舞着剑,冲在了大军的最前方。
“将士们,随本将杀光这些胆小懦弱的龟种!”
深深的吸入一口气,呼出,项羽只感觉胸口一下子压了一块巨石,他只能沉重的呼吸着。
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他担心将士们私愤不过,所以凌晨带兵反击,可谁知汉军直接下令撤退,根本就不正面交手。
回城后看到汉军重新收拾了营地开始生活煮食,项羽心中就担忧有将士会直接冲出去。
到了此时,这种画面真的让人难以忍受。因为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儿都不能允许敌军这般羞辱自己。
可身为指挥者,他却必须让自己保持该有的理智。忍着别人所不能忍,不愿意忍的。
失去了理智的钟离昧等人奔跑的飞快,眨眼之间已经出了一里。
“季布,快率领城中骑兵出去拦住他们。”再回首,项羽额头两侧的青筋已是进显。
急促的声音略带嘶吼,开口却是有些艰难。
那更加快速起伏的胸膛,诉说着他将这一幕忍耐下来的不易。
而就在季布应诺转身的瞬间,项羽却又先一步跨了出去,“罢了,你去不见得拦的住他,还是本王亲自去吧,你集结城内大军,若有不测随时出城接应。”
“诺。”
应诺的季布在城墙上踱了两步,随后让周兰前去集结城中步卒,自己在城墙上压抑着内心的触动静静观望。
远远的,那些个汉军步卒已经摇曳着军旗开始飞快的后退。与此同时,在他们后方侧翼冲出了骑兵方阵。
在季布的注视下,那仅有的一千余骑冲到了步卒的前方,对着已经失去理智的钟离昧等数千人射出箭矢。
也因为愤怒追击的缘故,这数千楚军很少有带盾牌这种重装备,而汉军又刻意朝着一个地方密集齐射。
箭雨落下的瞬间,即便是远远观望的季布也可以清晰的看出,那数千楚军的散乱阵型中呈现出的空缺。
只一波射击,汉军的千余骑兵便拨转马头,扬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