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洋姜汤，请慢用。”
雪白的汤碟里铺了一层切碎的白蘑菇和土豆，上面顶了一块黑松露，轻轻浇上细腻起泡的蘑菇汤，黑松露慢慢开始融化，用纯银的汤勺盛起，入口，食材与香料搭配适宜的鲜浓滋味在舌上蔓延。
许默看看了对面周行长享受食物时放松愉悦的表情，脸上掠过一缕微笑。
这家米其林二星法餐厅隐藏在一个弄堂深处欧式风格的老建筑里，知道的人并不多。许默以上京出差途中顺便联络感情为由，让下属财务负责人邀请京信银行分管信贷审批的副行长周辰良和公司业务部负责人沈军来这家法餐厅吃顿晚饭。
乐米集团与京信银行建立融资合作关系也才两年，还是许默任集团财务总监时经人引介的关系，目前京信给乐米集团下属几家子公司授信的总额度是十五亿人民币，其中十亿是厂房和土地抵押的项目贷款，还有五亿的一年期流动资金贷款。
一年多前许默被提升为出口业务子公司的CEO，虽说不再负责整个乐米集团的财务工作，但作为核心子公司的一把手，掌管集团每年几十亿美金的出口和海外销售，对出口业务的融资也拥有关键的话事权。
因此，在以往京信银行与乐米集团逢年过节惯例的高层聚会中，除了接任的集团财务总监，许默也常在受邀之列，虽然不是每次出席，他与周辰良等人也算熟识。
许默当然清楚他们有何盘算，国际业务是各家银行业绩考核的重要指标，出口相关的结汇和融资业务自然成为了竞相争夺的肥肉，京信虽然是国内东部一家区域性的商业银行，却也想找机会对这块肥肉咬上一口。
而乐米集团总部所在的南滨作为沿海城市，与香港距离不远，金融体系比较发达，多家实力雄厚的中外资银行已在此经营多年，还不断有融资产品和机制十分灵活的非银行金融机构在此成立。京信银行总部在上京，在南滨市设立分行不到十年，国际业务方面也什么明显优势，因此，一直很难挤入乐米出口和海外融资伙伴的圈子。
许默来上京主动相邀见面，虽然只字不提融资的话题，负责业务的沈军却不免喜从中来，力邀周良辰一同参加聚会，并不断把话题引向乐米海外业务的发展扩张计划，希望能找到切入合作的突破口，也给周良辰传达更多积极信息。
餐厅分两层，楼下是半敞开的庭院，盛放着硕大深红的玫瑰，蔷薇爬满栏杆，花团锦簇。这种独栋的老房子，空间并不大，一层就七八桌的位置，也没有独立的包间，好在人并不多。
许默他们坐在二楼，刚上完两道主菜，木制楼梯声响。一名穿灰蓝色小礼服，干练冷艳的短发女子，与一名五十余岁男子，陪同着两位西装革履官员模样的人走上楼来。
为首女子与许默一照面便眼中一亮，显见是认得的人，随后大大方方走过来，伸手向许默问好：
“真巧，许总，您也在这儿用餐？”
“方总，这是缘分啊。”许默握住她的手，笑得意味深长。
一旁的沈军不认识这女子，却意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郑崇华，沈军从前在一家中资银行的同事，两人同届进入一家支行，还曾经竞争过信贷科科长的位置。凭借强硬的后台关系，沈军是当时的获胜者，后来的职业生涯也一路顺利，晋升支行行长后跟随老领导加入京信，没几年便继任了总行公司业务负责人的位置，比副行长周辰良只低一级而已。而郑崇华，当时已是副科长，因为不甘于成为他的下属，便从此转到风控部门，后来也跳了几次槽，几年前听说去了一家外资银行。
郑崇华也看见了沈军，虽说过往有些不睦，但也说不上多大的仇怨，便略略颔首以示致意。
而这边沈军看许默对那女子的态度，显然关系非同一般。所谓同行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还是国际业务那块肥肉的有力竞争者。似乎许默并无介绍双方认识的意思，沈军看了郑崇华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又低头用餐了。
“张处长，要不还是坐楼下吧，二楼空间有些小。”大概对方也觉得在此处有些尴尬，随便找个借口，下楼另寻座位了。
这套法餐全部菜式上完约需两三个小时，主菜上了一半，一个较长的等待间隙，许默去上卫生间了，周辰良终于控制不住烟瘾，到那个小小露台上去抽支烟，透透气。
此时夜幕初降，这一带弄堂彷佛处于某种时间停滞的奇异区域，把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庭院上方的露台如同悬浮在这片时空的域外，弄堂里不知何处传来的音乐和人声，隐约间悉数入耳。
“许默，怎么回事，不是说这次增加两亿美金的内保外贷是用来替换京信银行的贷款吗，我看你跟他们还打得火热嘛，这算什么意思？”一个微怒的女声，从下方花园的某个角落传来，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却清晰传入周辰良的耳中。
他默默熄了烟，退一步隐在阴影中，凝神细听楼下的动静。
“Jacky，乐米每家合作金融机构的筛选去留都是要有流程根据的。这次逐步退出三十亿授信额度以下的金融机构，我是看在咱们情份上，提前把消息透露给你了。只要你们银行赶在用款前先把额度批下来，到时里里外外都好交代。”
“那你跟他们见面是？”
“场面上的工作总要做足吧，我可不能落人话柄。怎么，这个你也吃醋？“
“胡说，放手……”声音渐不可闻。
周辰良不露声色回到座位，心中惊涛骇浪无数。沈军最近提起过，想跟他沟通乐米集团下半年增额的问题，当时他还推脱，说年审还有好几个月，最好等集团半年报表公布以后再讨论。如今看来，也许沈军并不知道太多内情。假如下半年乐米集团以额度太小为由，逐步把以往贷款还清不再使用，业务那边铁定把黑锅推给风控了。
难怪这次许默请吃大餐虽然格外客气，却几乎不主动提起业务合作的事，原来背后有此算计。
不一会儿，许默也回到座位，安排继续上主菜。
肥厚的鹅肝在雪白的面包片上浸出金黄油渍，牛排混合胡椒的香味浓郁扑鼻，周辰良却没有大快朵颐的心思了。他食同嚼蜡，格外留神倾听沈军奉承乐米海外业务在许默的管理下蒸蒸日上，状似随意地时不时附和几句。
沈军虽不明所以，却禁不住暗喜，他清楚，回头找周辰良沟通乐米集团增额的事情八成有门了，看来许默这次投其所好，让他颇为称心遂意。他盘算着，回去赶紧跟下面人交代，得趁势把审批报告尽快完善了交上去，如果能增加个几亿美金额度，下半年业绩任务就不愁完成了。
众人心思各异，气氛却愈加热烈，醲郁的红酒无数次被斟入杯里。醉意中，许默和周辰良、沈军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都笑得无比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