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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房子(6)

蒙面汉欺道伯雷尼亚年老,马刀左一下右一下直向他面门上砍。一刀砍来,道伯雷尼亚举刀一迎,那刀却顺势滑下,只听“嚓”的一声,他的小腹被剖了一刀子,肠子流了出来。

道伯雷尼亚回刀刚将这一横刀格开,不料这刀却一个回转,并未收回,而是直取道伯雷尼亚脖子。随即,他感到一个凉飕飕的东西,搁在他脖子上了。

“蒙面汉,我与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如何下此杀手?”道伯雷尼亚见必死无疑,索性不还手,壮着胆子问道。

“无冤有冤,有仇无仇,你我明白,且将这颗人头用上一用,再论冤仇不迟!”“你到底是哪方好汉,这偌大荒原地带,我无名的不知,有名的皆晓!”道伯雷尼亚想激那蒙面汉撕下面纱。这招显然灵验了。

“好!我刀下不杀无名之人,也叫你死个明白!弟兄们,取下遮脸儿!”只听嗖的一声,二十个大兵一齐撕下面罩儿。道伯雷尼亚定睛一看,原来是马镰刀一干人马。

那些大兵也不愧是马镰刀平日所教,只几个回合工夫,便像马镰刀逼住道伯雷尼亚一样,个个都将那锋利无比的马刀,搁在了这些睡梦初醒的沙俄士兵颈上。

见是马镰刀一行,道伯雷尼亚轻松了一些。问道:“不知何事,冒犯马大人,昨日以酒相待,今日兵刃相见!”

马镰刀哈哈一笑:“我正想借这口刀,来问你个究竟呢!”“此话怎讲?”“我且问你,这白杨树地段一场聚会,我马镰刀是对也不对?”“对!”

“你道伯雷尼亚是对也不对?”“也没错!”“那一张二指白条,可曾是你要我所写?”“正是!”

“那,且将那条子还我,便留你一颗人头。”

“条子已经不在了!”“哪里去了?”

道伯雷尼亚一惊,从夏天到冬天,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猛然想起那条子很可能是士官生拿走的!因为有人看见,士官生躺在营房装病的时候,偷偷给上峰写过信,他将那信交给军邮兵的时候也有人见过。

15血祭雪原

那条子确实是士官生拿走的。士官生拿走条子时,不曾想过能因这张条子,引出这么大的一场变故。最初,他只是想赶在道伯雷尼亚前边,告他一状。他总疑心,道伯雷尼亚在临退休前,一定会将自己的难堪的行径告诉给继任的,那样,他的面子和前程就算全完了。

当士官生得知这件事的结果时,他吓坏了,他明白自己干了一件蠢事。聊以自慰的是,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取得了上级极大的信任,他将在道伯雷尼亚之后,接任这个站的站长,而到那时候,这个站也许就搬迁到界河那边去了。

上级并没有处分道伯雷尼亚,这是士官生所没有想到的。不管怎么说,道伯雷尼亚被提升了,想到这一点,士官生受谴责的良心也就得到了一点安慰。

按说,边防线这几个月来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道伯雷尼亚应该知道的,可是,大雪封路,上级预备到明年开春以后,才派人来实际勘察。再则,上级几次发来的有关这方面的绝密公函,都被士官生抢先得到,并模仿道伯雷尼亚的笔迹,签了回执。所以,道伯雷尼亚还蒙在鼓里。

士官生的想法是稳妥的,等明年开春,他担任站长后,道伯雷尼亚即便知道了这一切,也就无可奈何了。可是,现在需要保密,他知道这个老兵一旦动起火来,是不得了的事情。

据沙俄政府后来向中国政府提出的抗议中说,是马镰刀和他的士兵们割掉道伯雷尼亚他们十九颗人头的,但是眼前这位活着的证人说,是道伯雷尼亚和他的士兵们自刎而死的。我更倾向于这位单纯的女人的话。

她说,马镰刀头头是道,叙述完这几个月来的变故后,道伯雷尼亚和他的士兵们都惊呆了。他们吆喝着寻找士官生的时候,才突然记起这个花花公子已在这个早晨离开了。愤怒的他们请求架在脖子上的刀子缓一缓往下砍,然后砸开士官生枕边那只上锁的箱子,终于在里边发现了足以证明这场事故的证件及那张地图。

“我有罪!我镇守的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呀!”马镰刀怆然落泪。听完马镰刀叙述了经过,沙俄老兵道伯雷尼亚万箭穿心。“圣母啊,你降下甘霖一般的泪水,冲洗掉蒙在我身上的耻辱吧!”道伯雷尼亚痛心疾首地叫道。

马镰刀感到诧异,道伯雷尼亚趁机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众沙俄士兵也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解释。听到是这么回事,马镰刀的手软了下来。他看见了明晃晃的马刀映着一张苍白的农民式的脸,脸上挂着两行老泪。

“该说的都说完了,用我的头,去祭你们的土地吧!”道伯雷尼亚说完,猛地将头往刀刃上一碰。

马镰刀眼疾手快,抽回马刀,“对不起,惊扰各位了!”他双手一拱,说。

众中国士兵也收回了他们的马刀。马镰刀在人群中寻找士官生的面孔,道伯雷尼亚说,他早已借故逃离边防站了。

马镰刀一刀剁去,士官生叠得整整齐齐的黄军被被剁成两截。黄军被里有一只银碗。两国巡逻兵抱头痛哭。马镰刀掏出自己当强盗时留下的一点云南白药,为道伯雷尼亚抹上,包扎伤口。

马镰刀决定离开。正当他刚刚回头,就要跨出门槛时,突然听到身后道伯雷尼亚一声怪叫。“孩儿们,举起刀来,不必让朋友们动手,就让我们用自己这些不值钱的头,来祭他们的土地吧!”道伯雷尼亚一声吆喝,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便拿起刀来,举向自己的脖子。一颗人头掉在了地上,一股鲜血直冲上天花板,将白白的天花板染得片片花斑。

立即,十九颗曾经在半年前在胡杨树地段歌唱过的人头落地了,像西瓜一样滚了满地。马镰刀想阻挡,可是为时已晚。他半跪下来,将这位老兵的身子放正,让他静静地躺在岗位上,然后,俯身拾起人头。

在这一刻,他脑子里又回旋起《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这首歌。马镰刀和他的士兵们提着人头回到了中国边防站。按照中国的传统形式,将这些人头一字儿摆好,点上蜡烛,洒上酒,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为祖国这块土地作了奠祭。然后,就像亲爱的读者所已经知道的那样,将这些朋友们埋在了这里,这里许多年后将会长一棵野苹果,那是一位后来的士兵兄弟栽的。

那么,难道沙俄的军医也看不出来,这些人头其实是自刎的吗?耶利亚告诉我,他们是应当知道的,当马镰刀当强盗的时候,她见过他杀人,自杀和被杀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

我问起了马镰刀的下落。“他们死了,集体自杀的,像道伯雷尼亚一样。那天早晨,雪原上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天干冷干冷。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太阳升起的最初是一顶光柱,那光柱不是一顶,而是三顶,在它左右的山巅上,还有两顶。东方美极了,后来,从那中间的一根光柱的尾部,太阳跃上了雪原。所有的二十个中国边防军士兵都跪倒在土地上,面对东方,为自己的失职而哭,为这块荒凉的不再属于自己的土地而哭。马镰刀说,我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对祖国,对家人,我都无缘再见他们了。说着,大叫一声,拔刀自刎。随后,士兵们也就一个个地倒在这白皑皑的土地上了。”

有一个没有死,就是那个汉族巴郎子。临自刎前,马镰刀掏出笔来,写了一封短信,让他交给耶利亚,然后再自刎。那巴郎子找到耶利亚,打开条子一看,原来那条子上写着:你不必自刎了,你还年轻,领上耶利亚,永远离开这个地带吧。你要好好地待她,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草原上有一句格言叫做“不要欺侮无靠的女人”,这是一位朋友向我说过的话,现在我将这话连同耶利亚一起托付给你了,务必不要失言。

汉族巴郎子看到这封短信后,大哭一场。他请求耶利亚和他一起走,而耶利亚默默地回绝了。于是,荒野上,孤独的两个人来到马镰刀他们行义的地方,掩埋了他们,然后,一个骑着马儿,向内地方向走去;一个在荒原上搭了一顶窝棚,钻到了地下。荒原便变得死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