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亚细亚一带最美的白夜,它一直要延续到凌晨四点钟。太阳已经早早地落下了。但是,它不断将自己的白光,恋恋不舍地送给曾经照耀过的地方。大地、山脉、天空在这一瞬间镀上了一层水银。芨芨草泛着白光,白杨的叶子泛着白光,所有的各种颜色的马匹,以至人类本身,都变成白色的了。沙狐、土拨鼠、刺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爬出来,现在在荒原上大摇大摆地走着,甚至走到人的脚底下来。
士兵们请一直没有吭声的马镰刀和道伯雷尼亚唱歌。马镰刀朗朗有声,是一首唐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道伯雷尼亚撕开嗓子,唱了一首同样苍凉悲壮的古歌。这首歌本该是要用六弦琴伴奏,可惜没有六弦琴。耶利亚拿起那只银碗,卸下一副马镫。马镫击碗,铮铮做声。众士兵则用马刀的刀背敲打。
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
他不是单独一人,还有好友陪伴,
他的好友是乌黑的烈马,
风快的战刀是他的保镖。
他用战刀打着了火,
他又拾了许多羽毛草,
他把羽毛草放在火上,
一面裹伤一面说:
“我的伤哪,是很重的伤!
伤势沉重,直接连着心脏,
连着心哪,流着殷红的血。”
哥萨克临死前对马说:
“乌黑的烈马,你听我说:你要挣断缰绳,
挣断缰绳,拔起拴马桩,
你不要听喧哗呐喊,
你不要看河水奔腾,
你顺着小路一直向前跑,
顺着小路跑回我们光荣的静静的顿河,
跑回顿河,跑到我亲爱的父亲居住的地方。
我的马啊,你敲敲门,
一位老人出来迎接你,那是我亲爱的父亲,
一位老太婆出来迎接你,那是我亲爱的母亲,
一位年轻的寡妇走出来,那是你的女主人。
她挽起你的丝缰绳,
把你牵到马厩中,
把你拴到木桩旁,
拴到木桩旁,拴到银圈上,
然后会向你仔细打听:
马呀马,你对我说,你的主人在哪里?
我的好友啊,你就对她说:
你的主人在库班河对岸,
在库班河对岸和别人结了婚,
给他订婚的是枪弹!
为他祝福的是刺刀!
飞快的马刀是他的花冠,
他的妻子是棺材板,
潮湿的土地是他的母亲。”
歌声用悲怆的男低音,绕了一个弯儿后结束,他那发自胸膛的声音摇撼了整个荒原。心肠软的战士已经掉泪了,而耶利亚,她那张孩儿脸在白夜里闪闪发光,那是泪流满面的缘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紧紧地靠在马镰刀的肩上的,吓了一跳。但是,马镰刀并没有斥责她,他仍然处在歌声所描绘的那个悲壮的意境中。
月亮像个睡眼蒙眬的美人,静静地、贤淑地照耀着这块荒原。
9一张牛皮的故事
一次巡逻就这样结束了。不久,季风就会掩没士兵们留在沙砾上的脚印,雨水会冲刷掉河里那深深的马蹄印,沙狐会把每一个滴过酸奶子的沙粒舔尽,谁也不会知道中俄边界胡杨树地段,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即便是过了许多年以后,那些士兵退役了,在家乡的酒馆里吹牛的时候,泄露了这件事,那也无关紧要,时过境迁,谁也不会追究那些过去很久的、并没有造成后果的事情的。
相信我,在这之前和之后,都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的,这些事情都没有产生后果。但是这一次却要发生悲剧了。马镰刀的不祥的诗歌和道伯雷尼亚不祥的歌曲,已经早就开始预兆了。据一位士兵回忆说,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很怪,它的外边有一个圆圆的风圈。据另一位士兵回忆说,那一天晚上,沙狐立起身来,两只前爪对着月亮祈祷。而一向以凶悍著称的狼狗,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竟无意于去追捕它。
怎么说呢?第二天早晨,马镰刀就产生了一阵后怕。他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他在巡逻和执勤中都格外谨慎。他甚至希望世界上这些天内能有别的重大事情发生,以便掩饰这件事情。他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悔不已。
边防站短时期内依旧相安无事,阴谋是在荒原以外的土地上进行着的。冬天到了。这是一个白雪茫茫的冬天。在沙俄新近出版的地图上,中国边防线大河以北、胡杨树以南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划入沙俄版图。
接着,他们正式向清政府提出了对这块土地的领土要求。清政府惊诧地接受了沙俄的外交照会和那本袖珍地图册。他们以为这是搞错了。在这期间,他们从档案馆里找到许多的资料,像他们以前或以后遇到此类问题时所能做到的那样,从这块土地的历史渊源、人口变迁、陈物古迹等等方面进行了论证,从而证明这块土地历来是中国的,沙俄犯了错误。
沙俄的外交官并没否认这块土地是中国的,但是他们说,中国已经借给他们了。当会晤发展到一定火候之后,变成了会谈。会谈中,他们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保存得很好的纸条。我们知道,这是马镰刀在荒原地区、胡杨树下,用卷莫合烟的黄纸信手写下的一张便条。中国官员傻眼了。他说:“即便如此,这条子上是说,一张牛皮大的地盘,而你们划去了……”沙俄官员说:“我们试验过,把一张牛皮割成细条,恰好可以圈五十平方公里!”“即使真的有这么一回事,那条子上只是说,借给你们的!”
“是借给我们的,但是,请你注意,这条子上没有写还期。这意思就是说,这是永久借给我们的。”
这位中国官员不能说是一位卖国主义者,他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对土地有着深切的眷恋,在他的家乡还时常发生农民为争一条犁沟而互相仇杀的事。所以,他为五十平方公里而心痛。但是,这是1901年的冬天,清政府被八国联军赶出北京,避难西安,现在刚刚回来,惊魂未定,实在不愿意为那五十平方公里蛮荒之地,而惹出事端了。
沙俄官员的态度露出杀机,他们暗示说,他们要仿效往日在阿尔穆河一带采取的以火与剑为先导的政策,强行占领这一块地方。
中国官员唯唯诺诺地退出会晤室。懒散的中国只有在处理这类涉外事件时,才能表现出少有的高效率。会谈刚罢,外交部门立即通过军事部门,火速前往伊犁总兵府,伊犁总兵府又立即将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传讯归案,经过马镰刀对那纸条的证实以后,懦弱的清政府,沉默不语了。
接着,清政府承认了沙俄对白房子边防站所辖这块领土的主权,命令白房子边防站从五十平方公里以内迁出,重新建站。
接着,清政府给伊犁总兵府下达了就地处死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的命令。
10与狼共舞
这是一个悲哀的日子。马镰刀被五花大绑,捆在马上,离开了边防站。他心爱的狼狗,几次蹿到马背上,都被那位面目凶恶的差官,用鞭子毫不怜惜地打下马来。边防站全体官兵,踩着陷入大腿的积雪,把马镰刀送了一程又一程。耶利亚用手扶着马镫,随着马缓缓而行。她被这件事情弄糊涂了,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
“今年的雪大,明年的蚊子会很多的,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马镰刀皱着眉头说。他对官兵们的过于感情外露,有些看不惯。他认为不管怎么样,他还会回来的,当然不会再当站长了。他将前往伊犁总兵府,解释事情的整个经过。他还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后果。
他用仇恨的目光眺望着边境线外边的那座边防站,一群沙俄士兵正在积雪的院子里踢足球,雪原上传来阵阵愉快的尖叫声。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他的总是眯起的、不敢正视人的眼睛,他的让人怜悯的一大把年纪,他吮吸酸奶子时的那种贪婪的神情,他的感恩戴德的语言。
马镰刀在这一刻,对人类——这个站起身子用两只脚走路,从而腾出两只手,干着各种各样的坏事的高级动物,深深地失望了。他感到好像有一把尖刀,向他那行侠仗义的胸膛捅来。
他们在荒原上走了十天,才走到伊犁总兵府。这十天马镰刀有许多次可以逃跑的机会,他都没有跑,他想向上属解释一下。
没有必要解释了,上属早就对这位当年的“草原王”心怀戒心了,正好趁这个机会除掉他。即使,话又说回来,上属想保护他,也是没用的,盖着朱红大印的命令,早就通过驿站,层层送了下来。
马镰刀听到这个事情所产生的后果时,他吓呆了。他双膝跪倒,号啕大哭。“我有罪呀!我有罪呀!”这位壮汉撕着自己的胸膛,痛心疾首地呐喊。他主动请求以死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就在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大雪满天,朔风怒吼,马镰刀挣脱手铐,越狱出逃。伊犁总兵府向各地发了通缉令。马镰刀在暴风雪中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天。因为在暴风雪中,是很难分辨出白天和黑夜的。风像刀子一样地划过他的脸,沉甸甸的雪团打得他直不起腰。他的大衣,不知怎么搞的,被风给剥走了,只要一剥走,就不可能再找回来了。风能一直把它吹到天上去,大衣斜斜歪歪地,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兀鹰。风又能把它吹得在地上滚着走,像吹动一卷沙蓬。
马镰刀强迫自己无休止地走下去。现在的走法,已经没有任何目的性了,只是为了不被冻僵。
在草原上,冻死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一边走,一边用耳朵听着,这时候,如果能碰上了毡房,他就活命了。
他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叫声,开始,他以为这是风的尖叫,后来把帽子卸下来,细细地听。这是婴儿的叫声,其间还有母亲的温柔的抚爱声。他大喜过望,连想也没有想,就向那声响的地方奔去。
他听见了有别于风雪的另外的声音。他看见了两扇小小的窗户,窗户透出淡淡的蓝光。他又向前走了两步。他看见那亮光动了起来,向他移了过来。他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绷紧到了极点。“狼!”他大喊一声。
他拿出马刀,先下手为强,一个箭步冲过去,手起刀落,狼的半个脑袋被砍下来了。
他蹲下来,把狼抱在怀里,暖了暖自己冻僵的身子。他突然发现,狼的腿上带着一个夹子。这就是说,附近有牧人,狼是中了牧人的夹子,不能行走,才在这冰天雪地里呼喊的。
他已经凭多年的经验,意识到暴风雪快要过去了。他准备在这里搂着狼,待到天亮。可是,现在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明白自己依然处在危险中。单独的狼在这样的夜晚是不会出来行动的,它们会抱着自己的母狼在家里安睡。这肯定是一群跋涉中的狼群中的一员,它刚才的叫声就是在呼唤同伴:它遇难了。它等待同伴折回头来,咬断它的被夹子夹住、而夹子又紧紧地嵌进肉里的那个腿,然后跟上队伍前进。
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后,马镰刀用马刀割开狼半截脑袋上的皮,抓在手中,用一只脚踏住狼头,然后死劲一拽,只听“嚓嚓”两声,一个整张的狼皮就留在他手中了。前后八分钟,正是平日剥一只羊的速度。
马镰刀把狼皮反披在身子,提着马刀,准备赶路。已经晚了。他看见眼前这片雪地上,布满了绿莹莹、阴森森的星星一般的眼睛。狼群迅速地移动着,将他围在中间。
“足足有二百只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只狼凶恶地冲了过来,嘴巴直取他的颈部。马镰刀一刀砍去,狼从他的腋下溜走了。片刻,第二只狼又冲了过来,马镰刀一刀落下,又空了。看来,狼并不急于取得胜利,它们只是想先消耗他的体力。
由于他无暇顾及,所以包围圈越缩越小了。“不能这样!”马镰刀暗暗提醒自己。他瞅了个机会,躲过扑上来的狼,跨前两步,把一个正在旁边观战的狼一刀劈死。狼血溅了他一手一脸。
别的狼也被这一刀吓坏了,一下子后缩了十几丈。狼群中又酝酿了一阵。接着,它们采用了一种新的战术。成百条狼组成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圆圈,围着马镰刀转起来。圆圈就这样越缩越小,它们欺马镰刀是孤身一人,顾了身前顾不了身后。
马镰刀也想到自己形单影只。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那条心爱的狼狗,有它在身边就好了。狼狗曾经有孤身一个与狼群搏斗的经历。它看见狼多,无法顾及身前身后,便躲在边防站那个三角形屏障的墙角。这样,三面都是屏障,敌人只能从一面进攻了。现在,马镰刀也多么想找那样一个墙角呀!可是,这是在荒原上。
他没有一步退路了,于是打起精神,像个疯子一样钻进狼群,挥起马刀乱砍,刀法也已经乱了。到后来,地上已经有八条狼的尸骸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那头指挥这场恶战的母狼。这是一头罕见的白狼,一条后腿瘸着。它已经很老很老了,狐狸越老越红,狼越老越白。此刻,这只老狼像个老谋深算的女巫一样,正满怀信心地看着这场战斗接近尾声。届时,它将得到一顿美餐。
马镰刀一声怒吼,跃前一步,挥刀向白狼砍去,不料脚下一虚,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马刀也飞了出去。
群狼一声欢呼,都把嘴巴伸了上来。就在这时候,雪原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一个黑影,闪电般自远处飞奔而来。狼群被这意外的来客惊呆了,就连母狼也甚感异样。
边防站的那条狼狗其实一直跟在它的主人后边。只是到了伊犁之后,土肥水美,这里许多母狗对这位体形健美、精力旺盛的荒原来客表示了好感,而它也就整天沉湎于寻乐之中,等到想起它的主人的时候,主人已经越狱逃跑,它循着气味,步步追赶,一直赶到现在。
马镰刀艰难地用手指了指那条母狼,便浑然不知人事了。狼狗明白了他的意思,只一跃,便跃到母狼跟前。母狼丝毫准备也没有,被狼狗致命地咬住了脖子。母狼的几个“保镖”在狼狗身上乱撕乱咬,可是狼狗毫不松口。
当狼狗松开以后,我们看见,白母狼的脖子已经完全断了。
头狼死了,狼群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它们将这一人一狗围定,不再进攻了,但是丝毫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
狼狗遍体鳞伤,它蹲在主人身边,不时用舌头舔一下嘴角。天,放晴了,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雪原的早晨。一位青年牧人来捡他的夹子的时候,被这场面吓坏了。他将自己放牧的牛群、马群、骆驼群全部赶过去,冲散了这支狼群,救出了马镰刀和他的狼狗。
减员的狼群将同伴的尸首撕成碎片吃掉以后,又开始它们的迁徙了,它们在迁徙中又去产生它们尊敬的头狼。当然,这是与我们人类无关的事情。
这位青年牧人说他听见了晚上的厮杀声,但他没有敢开门。他为此表示歉意。青年牧人用最丰盛的食品招待他,并且在他离走时,将自己骑的那匹打有铁掌的伊犁马送给他。
尽管好客是草原人的美德,但是,这种礼遇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而且,他没有问马镰刀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而且,他没有按照通常的惯例,将他的妻子介绍给客人。马镰刀将受伤的狼狗留在青年牧人的家里养伤,他自己则骑上骏马,踏上了路程。突然,他想起了这位牧人是谁。他转过马头,滚鞍下马,跪倒在地。“卸下你的帽子吧,求您!”
牧人卸下他的帽子。正是耶利亚原来的丈夫。
“骑上我的马,赶快走吧,防止我又翻心了,来杀你。你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草原,大家都明白你越狱的目的是什么。去吧,亲爱的朋友,从这里一直向西北,越过黑山头,就是布尔津。你沿着布尔津河一直走,走到布尔津与额尔齐斯河交汇处,再沿额尔齐斯河往下走,一连走八个白天和晚上,你就到白房子边防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