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伊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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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马镫革(6)

雕像的模型经过秋天到冬天,终于最后定稿。我们完全推翻了原来的设想,整个雕像采取了大象征手法。我们以雄浑的莽莽苍苍的高原为基座,让兰贞子与高原融为一体;我们公然蔑视时兴的杨柳细腰。给兰贞子以粗壮的农妇式的腰身;我们继续让她穿列宁装,衣襟当然还长了一些,列宁装显示出那个大革命年代的特定特征。我们给那一双干瘪的没有哺育过孩子的奶头以无限加大,加大到宛如一座山包,我们相信这正是兰贞子所向往过的,成为妻子和母亲,尽管她只做到了一半,而这一半做得还充满遗憾。我们也没有忘记她的双把盒子,两支枪现在交到了一只手里,兰贞子腾出另一只手,仿佛在采摘地上的黄花(也许只有单猛才明白这个细节的意义)。

要害的部位在眼睛。“你没有能力表现这双眼睛,那就放弃眼睛,留给观赏者一点空白吧!”单菊这样说。说完,她捡起两块油泥,在手中玩了玩,分别拍在雕像的两只眼睛上。

正当我为我的劳动惋惜时,我瞅了塑像一眼,我愣住了:女英雄的眼睛现在闭着,或者说闭合的眼睛中露出一条细缝,那细缝中透出一股献身者特有的宁静安详。她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大变。那嘴角的萧萧杀气也已经为一种坚毅和忍耐所取代。她的前额因了眼睛闭合的缘故,变得宽阔和明亮起来,这宽阔和明亮具有一种圣洁感。到这个时候,我明白,我们所苦苦追求的“这一个”,来到了。

随后就是座谈、审查和通过;随后就是高原石匠们唱着凄凉的民歌,叮叮当当地凿刻;随后就是我和单菊,一边在石匠的旁边指指点点,一边无所事事,等待那雕像揭幕的日子。

挑这个机会,拣点轻松的来说。那么,就说说单菊吧。她居住在一个离婚率很高的城市里,因此她也没有能够免俗。她的男孩子今年十岁。由那个前男人养着。她旅行时手边必备的书是《大趋势》,或者它的续集和准续集。

她长着一张利嘴。记得我第一次与她接触时就领教过了。这张利嘴诋毁一切,在诋毁一切的同时也诋毁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因此这个缺点总还有可爱的成分,当听说我在革命城曾遇到单老时.她便开始诋毁她的父亲.她说那是一种可怜的怀旧情绪。她说过程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那些老人们在艰苦奋斗的日子里,他们在奋斗中得到了快乐和幸福,幸福存在于过程之中,但是他们不懂得这一点,所以他们怀旧,所以他们在老之将至时有一种失落感,他们不明白自己的幸福,已经在过程中享受过了。单菊的话令我感到这不仅仅是诋毁,而是有她深刻的道理,我不明白这些道理她又是从哪一本书上得来的,因为我对上升到哲学的问题没有兴趣,这个话题就没有深谈。

我们门挨门地住了很久,但我们仅仅是邻居。尽管那白色的影子曾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但我在白日的目光中表现出的却是冷漠和讥讽的微笑。也许我的性格更接近自单老那里而来的传统。一个能将自己深深的眷恋埋藏六十年之久,而以平静的谎言来谈论旧事的人,他的性格中该有多么坚强的成分,而这坚强中又包含着几多虚伪。

单菊说她的无往不胜的经历到此为止,因为她遇到了一座屏障。而我只能含着一种没有任何内容的微笑,为她和我各点上一支烟。突然我记起了那个早该提及的话题,我问她在选择雕像设计者的时候,为什么从牛毛一样多的艺术家中,选择了我这平庸的一位?我们已经发现了一桩别人的秘密,我不想为自己再制造一个秘密。单菊笑了——那是一种知识女性的微笑。她说,当年我被打成右派,进驻画院的工作组组长是她的母亲。母亲一直记着这个有才华的青年而深感内疚,我的作品每一次在报刊上的出现都是对她的一次审判。母亲弥留之际,希望单菊代表她向我表示歉意,而单菊也有了一种想看看我的好奇心。“世界真小!”我感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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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竣工了。雕像揭幕仪式将成为望瑶堡的一个节日。中央的领导,省里的领导,地区的领导,一辆辆小车接踵而至。

单老当然也来了。举行仪式的前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要了一辆吉普车,载着单菊和我,由老高担任向导,向苍茫中的大山驶去。

单老和老高熟悉。兰贞子刀下救出老高,后来长大了,当过儿童团,又入了伍。解放后,部队到了南方,老高在一个城市里就地转业,当了科长。他贪恋三十亩地一头牛,转业后,请了个长假,回到望瑶堡,找了个媳妇,就不回去了。单老当时是老高的领导,听说后,打发人来找他。老高当着来人,把证件扔到河里,然后说:公家人老高,已经随着延河漂走了,你去撵他吧,至于我呢,我要回家过日子去。来人回去将这事汇报给单猛,单猛气得大发了一通脾气。

现在,一行人指指点点,由老高领着,行进在山路上。当吉普车行进在砭道上的时候,我想问一问单老,哪一处是那个光着屁股的女孩给一位离家远走的少年献花的地方?但是我没有问,我怕打断-个梦游者的思绪。我们又来到那个私塾,来到单猛教书和兰贞子上学的地方,它后来曾易名列宁小学,现在叫什么,我们没有注意。我们还来到那个小村,兰贞子举行婚礼的地方,在这里我瞅个机会,低声问单老,他参加了婚礼吗?我的问话不能算是唐突,因为按照目前他对这一切的解释,我的问话应当说是入情入理的。单老沉吟了半天,说他参加了。听到他的话,我和单菊交换了一下眼神。因为我们一直疑心,照片就是在婚礼前夕拍摄的,因为在当时的条件下,要拍摄一张照片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可能是一个随某位大首长来参加婚礼的摄影师的杰作。单菊甚至罗曼蒂克地认为,在拍摄之前或之后,她一定勇敢地将她的爱情给了他,而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单菊忘记了时代,而兰贞子也不是单菊。

回程的路上,单老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兰贞子。他回忆着往事,眼睛里噙着泪水。我深深地感到,比起我们对那个年代的理解,比起我们对兰贞子的理解,他显得更深刻和更富有感情。因为我们毕竟把那些遥远的事情当做历史,而对这位老革命家来说,那却是他的经历。我在这一刻产生了对他的敬意。

在单老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他的女儿插入了关于那张照片的话题。单菊说,她希望看到那张原始的照片,知道照片上的另一位是谁。单老对他的话被人打断感到不快,但是还是解释说,照片虽然是翻拍的,但那确实是完整的翻拍下来的一张,他希望他的女儿相信这一点。

单菊执意要看那张原始的照片。单老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单菊从口袋里掏出复制品,她指着兰贞子鬓边那一团云霓,对单老说:“鬓边的花,是你插的?”

“那不是花,亲爱的女儿,那是我在东征时,负伤流下的血。”单老说。我和老高都觉得单菊有些过分了。为了安慰老人,我说:“单伯伯,那已经是童话一般久远的历史了,如果不愿意提它,我们就永远不去碰它好了。单菊的话题,其实是由于我的疑问才引起的。至于我,主要是为了完成雕像,想得到一些女英雄的情况,才刨根问底,接触到这个秘密的。也许,您当时并不知晓,而是兰贞子的单恋。不过正如我在革命城中向你提到的那样,兰贞子在婚礼上,在走向刑场的时候,唱的正是您在私塾里教给她的那首《少年先锋队队歌》。”

在我讲话的途中,吉普车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打断我的话。在我讲完以后,也不再有人说话,车厢里是死样的沉闷。

好久,听到单老往嘴里扔药片的声音,和单菊为他轻轻捶背的声音。后来,单老启齿了,他慢慢地说:“年轻人,向我提这个问题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但也许是最后一个了。我永远不可能相信和承认你们所讲述的这一切的,年轻人,只有成为事实的事才是真的。我还是那句老话,让贞子的灵魂安宁吧,让英雄的形象像党史资料介绍的那样,成为受崇敬的楷模吧。如果说这算请求的话,那么我承认这是请求。”

单菊哭了。我努力抑制住自己不哭,但是我也没有能够办到。“那首歌的第一句是什么,我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单老突然说。“是‘走向前去’,首长!”老高像一名士兵一样应声答道。“不要说了,我记起来了。”单老说。说完,他清了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唱起来。我,老高,单菊,甚至包括那位吉普车驾驶员,都跟着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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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壬申腊月三十,女英雄的雕像揭幕仪式将在望瑶堡举行。这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径直向广场走去。雕像在凿刻时又经过了许多次修改,但此刻,我还是想以一位艺术家的眼光,再最后看一眼我的《牺牲》,因为,当覆盖在雕像上的蓝色帷幕一旦拉开,它就定格了,那时我看待它时将只能以一个游人的目光和身份。

兰贞子化作雕像,站在白雪飘飘中。在雕像的旁边,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位老人。他已经冻僵,也许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一直在这里陪伴着雕像,走完自己这最后时光。

他拄着一根拐杖,紧紧地依偎在雕像旁边。他的身上落满了积雪,脸上出现了寿终正寝的老年人所特有的安详。

女英雄兰贞子的雕像揭幕仪式和老革命家单猛的葬礼在同一天举行。秋风荡起高原两千年的悲哀,以欢乐曲祭奠那往昔的年代。男人的英雄结和美人的长发,证明这块土地尚有灵性存在。

——题记